東廠。
督公覃昌端坐在中間的太師椅上,在他面前立著錦衣衛指揮使朱驥和千戶牟斌,而在一側屏風后,則坐著懷恩。
懷恩受覃昌邀請,過來做旁聽,覃昌很想詢問懷恩的意見。
因為到現在,覃昌也感受到了巨大的壓力,他自認為已無力改變什么,只能把懷恩這尊大佛給請出來壓陣。
表面上懷恩表示不想卷入其中,但似乎“礙于情面”,便過來聽聽具體是怎么回事……或者說,懷恩喜歡把事做在暗地里,并不想流于表面。
“外戚張家打人?會不會……弄錯了?”
覃昌聽到朱驥的匯報后,稍微驚訝了一下。
心想,本以為沒什么機會扳倒那位張國丈。
為何風云突變,張家這就給機會了?
風向變了嗎?
朱驥道:“錦衣衛派了人在現場盯著,要不要把人叫進來,讓其說明具體情況?”
覃昌搖頭道:“不用了,你們講述便可。”
朱驥看了看牟斌,意思是你來講,畢竟你去過現場。
牟斌抱拳道:“此番打人的,的確是張家找來的人,連張家人自己都供認不諱。”
“嘶……”
覃昌吸了口涼氣,問道,“打人可嚴重?是否造成不良影響?從頭說!”
牟斌道:“今日在京商賈以及游商等,配合國子監等處士子約莫一二百人,前往崇文門外張氏的作坊區域,揚言張氏外戚欺行霸市,魚肉百姓,事情便因此而起。”
“嗯。”
覃昌點頭,“這個,咱家已經知曉了。因為有人前去鬧事,他們就打人了?”
“沒有。”
牟斌搖頭道,“最初一群人在張氏家族的作坊外集結,吸引了附近不少百姓圍觀。抗議者對外宣稱張家欺行霸市之舉,有士子慷慨陳詞,揚言要于京師各處大肆宣揚此事,令張氏一門名聲掃地。”
覃昌猛一拍桌子,喝道:“做得太過分了!就算張家做點兒生意,也遠不到欺行霸市的地步……一群書生,手無縛雞之力,卻想把事情鬧大?活該被打!”
嘴上這么說,覃昌心里卻很愜意。
原來要激怒張家,讓其失去常性,以外戚的姿態去欺負人,致名聲掃地……原來是這么容易的事。
是我把事想復雜了!
“張國丈和張家兩位小國舅,有露面嗎?”
屏風后突然傳出懷恩的聲音。
頓時把朱驥和牟斌嚇了一大跳。
隨后懷恩不再遮掩,直接從屏風后走了出來。
這下連覃昌都得起身相迎。
“印公,您在呢?”
朱驥慌忙行禮,牟斌也俯腰躬身,目露尊敬之色。
懷恩笑著抬手,然后道:“出了這么大的事,理應過來問問,但東廠始終是覃公公在提督下,我就是個旁聽者……你們接著講述便好。”
牟斌道:“張國丈未曾露面,也沒見兩位小國舅出面,乃一名姓柴的出自山西的秀才,據說其人是張家二公子張延齡的恩師,由他來應付場面事。”
“嗯!”
覃昌似想到什么,點頭道:“此人我倒是有些印象。”
“山西秀才?呵呵。”
懷恩意味深長地笑了笑,吩咐道:“接著往下說。”
牟斌再道:“作坊門前集結的人越來越多,后來柴秀才見實在躲不過,就打開院門,似乎是想出來講理,結果卻被一群人直接涌了進去,沖到了院子里。”
“呵呵,這算開門揖盜嗎?”
懷恩笑望覃昌。
覃昌臉色多少有些尷尬。
雖然這群人不是他覃昌派去的,但始終跟覃昌脫不了干系。
而懷恩的說法,是把這群人比喻成了盜賊,也就是心懷不軌之徒,卻也符合那場合所發生的情況。
牟斌自知不好隨便評價兩方善惡,眼下他只需要把事情講清楚便可:“眾人進去后,一眼就見到里面房門洞開的倉房中,堆放著很多白晶之物,有人大喊大叫,說張氏與民爭利,販賣官鹽,甚至有可能以私鹽充官鹽,揚言要報上朝廷,讓官府來查究。”
“是嗎!?”
懷恩看向覃昌,問道,“覃公公,你可知曉此事?”
覃昌搖頭:“沒聽說張家牽扯到鹽買賣中去啊……牟千戶,你別停頓,說下去。”
牟斌道:“當時柴秀才便揚言,那些不是鹽,但現場的人不信,也不知是受誰挑唆,一名姓魯的京商沖上去,說是要親自嘗嘗,結果放到口中發現果然不是……乃是純堿,這是那柴秀才說的稱謂,當場惹了笑話。”
覃昌皺眉不已,問道:“姓魯的京商?莫不是與英國公府來往密切的魯氏?”
京城商賈盤根錯節,多少都跟權貴有關聯,而英國公府因為有京營的提督權限,使得采辦等事也多仰仗于“自己人”,從中分潤利益,故此有不少官商靠依附他們而生。
“正是。”
牟斌點頭道,“此人鬧了大笑話,甚至被同去的人恥笑,氣憤不過,隨即便嚷嚷著要帶人把那些純堿推到花池中……”
覃昌問道:“張氏的人就因為這個打人?”
“沒有。”
牟斌心說,我這個故事復雜離奇,篇幅還長,你總打斷我,讓我怎么講?
懷恩笑著擺擺手:“讓他說完。”
牟斌道:“柴秀才當場便質問,說張家欺行霸市的,試問京師之地有誰做純堿生意?結果問了一圈,沒一個人出來應答。”
覃昌仍舊忍不住打斷牟斌的話:“在京那么多商賈,竟連一個做純堿生意的都沒有?那純堿究竟是何物?有何作用?”
牟斌顯得很無奈,道:“正是因為不知有何用,所以沒人做這買賣。也有人說這東西是用來發面的,但馬上就有人說兩者好像不是同一種東西……現場一堆人爭論,最后還是沒人出來應下。”
“呵呵。”
懷恩笑道,“這欺行霸市的屎盆子,還真不好往張家頭上扣。難道張家就只做純堿生意,不做別的?”
牟斌道:“懷公公問得好,當場就有人質疑,說隔壁工坊也是張家的,揚言要闖進去,把里面的貨都給起出來。然后柴秀才也是直接讓人打開院門……等人進去后才發現,那兒是制作琉璃的作坊。”
覃昌聽到這里,好似松了口氣般,道:“琉璃這東西,雖不常見,但京城總有做這買賣的,這下不會再沒人應了吧?”
牟斌無奈道:“最初魯氏商行的少當家等人,也都這么說,甚至有晉商的人出來說,其也在做琉璃生意。但等進到那院子……仔細辨認后才發現里面做的琉璃,與市面上常見的琉璃……根本是兩回事。”
“不過是琉璃而已,有何不同?”
覃昌聽到這里,已經站了起來。
我讓他們去攻擊張家欺行霸市,結果找了一圈下來,發現張家所做的買賣,都是市面上沒有的貨?
不過再一想,這種算是壟斷,也屬于欺行霸市的一種!
牟斌道:“里面制造的,乃是琉璃鏡,就是之前作為貢品送到宮里,深得先皇和太皇太后之心,風靡內宮,甚至在京師達官顯貴中形成風潮的那種銀鏡。柴秀才當即便問,在京誰家能做出來……結果又沒人應。”
“真的沒人能做出來?”
覃昌皺眉問道,“一個都沒有?”
牟斌道:“魯氏少當家見冷場了,便自告奮勇,說是魯家的工坊能造。還說能拿出現貨來,正因為張氏欺行霸市,才令魯家造出來的琉璃鏡無處變賣,積壓了不少貨。”
“呵呵。”
懷恩笑道,“以我所知,那琉璃鏡以前從未有過,直到張氏一門入京,才有了此物。魯家如此冒認,這是算準了一段時間內張家無法證偽,占據輿論的上風。”
牟斌拱手道:“以卑職所知,魯家的確造不出此物。當時柴秀才便說,此物乃貢品,所營造物優先供應皇宮,再供應市面上……未得皇室準允不得私造,還說要上告官府,查封魯家的琉璃工坊。”
“挺好。”
懷恩頷首道,“同樣是無法證偽之事,反將一軍。這個柴秀才,倒有些急才。”
覃昌臉色漆黑,問道:“姓魯的怎么說?他不會當場就慫了吧?”
牟斌更加無奈了,道:“誠如兩位公公所言,魯氏少當家一聽是貢品,馬上說魯家造的跟張氏工坊所造的,只是形似而非神似,總之是……造不出來。”
懷恩淡淡一笑,道:“如此一來,真就是讓人看了笑話。”
覃昌聽到后,有些生氣道:“張氏就因此打人?”
“到這一步依然未打人。”
牟斌道,“隨即在場有人說,張氏一門在織造絹布和綢緞,以此影響京師布價,令同行損失慘重。”
覃昌猛一拍大腿,笑著道:“對了,對了,如此便直指要害……張氏織布,這件事朝野皆知,天下皆知,容不得張氏門人抵賴!”
牟斌道:“柴秀才說,張氏并沒有織布,布是皇宮內苑組織織造的,張氏只是提供了織布機和設計圖紙,并未參與其中。”
覃昌皺眉不已,問道:“張家二公子替皇宮織布,還把織布機搬到宮里來,難道他自己卻不織?這怎么可能?”
牟斌趕緊道:“當時現場的人也都不信,揚言要搜查,柴秀才也沒阻攔,讓眾人在周邊幾個屬于張氏的院子都走過,的確沒發現任何織布工坊,或是有織布的跡象。當時就有人說,張氏一門敢做不敢當,把織布器械都藏起來了,妄圖欺瞞世人。”
“呵呵。”
懷恩又在笑,道,“這有何好隱藏的?織個布,又沒犯王法!”
牟斌道:“柴秀才一再解釋說沒有,但那群人就是不聽,隨后便有人揚言,說是張氏協同皇宮織布,擾亂京師布匹價格,甚至還對宮廷織布之事,多有不敬之言,最后更是牽扯到了皇后身上……”
“什么?”
懷恩聞言不由皺眉,喝問,“真有那不開眼的,敢隨便亂說?”
牟斌無奈道:“現場的確有,而且還不少。隨后場面便不可收拾,到此時才有人拿著棍棒沖出來,大打出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