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孜省把張巒請到了后院,隨即便有人上了幾道很簡單的小菜,配上了酒水。
切瓣的咸鴨蛋、糖醋排骨、干蒸劈曬雞、白水煮青蝦以及水晶蹄膀等攏共五道菜,加上海帶土鴨湯,然后幾個小碟里盛有炒蠶豆、豌豆、黃豆和松子兒等干果,張巒一看,心說,你這里可比我之前準備的酒菜寒酸多了,為啥還非得叫我過來吃飯?
“來瞻,隨便對付幾口,你我便作別罷。”
李孜省招呼道。
張巒異常好奇:“李尚書晚上還有事嗎?”
李孜省笑道:“是你有事,我不想打擾你。”
“呃?”
張巒越發疑惑不解了。
李孜省道:“你不都算出來了嗎?炳坤已經派馬車去接了,人就送到這里,明日一早你離開時,只管把門一帶,剩下的事不用你理會。跟上次不同,這次連三天時間都不會給你,就今晚。”
“啊?”
張巒表情變得無比怪異,甚至有些羞慚。
即便李孜省不明說,他已基本明白是怎么回事。
李孜省道:“不是我不用心幫你,爭取更多的時間,實在是因為這言官不同于一般大臣,在朝中得罪的人太多,太過引人矚目,以至于這件事到現在為止還為世人所關注……”
“這……我不太明白。”
張巒這次是真糊涂了。
李孜省以為他什么都懂,但其實他滿腦袋問號。
打啞謎,你也得告訴我大致方向是什么吧?
李孜省給張巒添了一杯酒,笑道:“就說張善吉這事兒吧,之前都覺得他為官清正廉明,但隨著他被抓捕歸案,被人揭發出來他跟梁芳、鄧常恩等人過從甚密,才逐漸被人知曉,原來這些年他為了求官,可說是無所不用其極。”
“呃……是嗎?”
張巒顯得不太相信。
李孜省好奇地道:“這案子不是你親手辦的嗎?你難道不知情?”
張巒搖頭:“我還以為他的罪行不重,要輕判呢!”
“呵呵。”
李孜省笑得眼睛瞇成了一條縫,“你猜他最后怎么倒的?竟是因為他跟中官高英往來頻繁,被人給揭發了出來……高英因為這件事直接懸梁自盡,這下張善吉就算想跑都沒法跑了。”
“高英?那是誰?”
張巒顯得很訝異。
心說,到底是你督辦的案子,還是我具體經手的?
為什么你說的我一概都不知呢?
李孜省笑著說:“高英在宮里,不像梁芳、韋興這些人起眼,但他也不是什么小角色,先皇時,他曾進獻過不少奇淫技巧之物,皆得到陛下賞識,尤其他喜歡跟萬安往來,每每談及房中術,都會引發萬安共鳴。
“據說正因為這個,張善吉才與萬安、高英乃至鄧常恩等人結成了一個小圈子。”
“什么?事情還跟萬安有關?”
張巒就好像個局外人一樣,嘴上全都是問題。
“對啊,也就是萬安畢竟是首輔,加上陛下已讓他告老還鄉,暫時這把火才沒燒到他身上……話說這告老還鄉的閣老,誰說就一定安全?前面不還有個彭華么?全得看罪行是否嚴重。”
李孜省一臉深意地道。
張巒有些驚訝:“雖然萬閣老過去這些年,在其位不謀其政,尸位素餐,但錦衣衛嚴查下來,好像并沒有發現他多少劣跡啊!”
“切,這只是表面的說法,你以為為何會查出這么個結果?因為錦衣衛指揮使朱驥也跟萬安眉來眼去,朱驥敢把萬安往深處去查?難道就不怕查到他自己頭上?”李孜省顯然知道得很多,隨口便又說出一個內幕。
張巒吸了口涼氣,震驚地道:“也就是說,朱驥其實也不是什么好東西?”
李孜省笑道:“來瞻啊,在朝為官,好不好的,不是看你是否貪污受賄,欺男霸女,也不是看你是否結黨營私,當皇帝的誰會在意這個?你貪戀錢財美色,反倒是有了弱點,更容易為皇帝掌握。”
“呃……”
張巒面色羞慚,心說,你這是在說我嗎?
李孜省道:“就好像先皇時,你以為先皇不知道梁芳的所作所為?還是說他不知道我在下面倒騰官爵?其實這些都是先皇默許乃至授意的,直到他厭惡你了,才會拿這些理由,把他看不過眼的人一網打盡……梁芳也是因為多次欺瞞,惡了君心,才導致被冷落和發配。”
張巒呆滯良久才道:“可是……清官始終能得到賢名……”
李孜省搖頭道:“來瞻,你覺得如今朝中這些個閣老、部堂,哪個是真正清正廉明的賢良?哪年不收他個幾千幾百兩銀子?有時候未必是直接塞銀子,別人送一幅價值不菲的古畫給他,說是給他,或是提供一些潤筆,請畫或者請題字,誰能說什么?
“就連剛進內閣的徐溥,你以為他就不貪嗎?去年冬天,他曾托人給我送來一尊玉馬,到現在還存在我庫房里呢。”
“什么?徐溥也給你送過禮?”
張巒顯得無比震驚。
“禮尚往來而已……這種私下送禮,根本不會記錄于任何典籍上,那些拿筆記錄史書的人,他說你是忠臣,你就是忠臣,他說你是賢良,你就是賢良。但,你要是違背他的意愿,他就說你乃大奸大惡,你連反駁的余地都沒有。”
李孜省道,“回到張善吉的問題上來,在他被下獄之前,有幾個知道他是什么路數?都以為他是一身正氣、清貧自守的言官,為舒張正義而存在……結果呢?現在還不是人人喊打?”
張巒有些沮喪地道:“唉,難怪他要在牢里尋短見。”
“是啊,你以為他是因為怕見你,羞于見人,才在牢中自尋短見?但其實是他害怕被審判,被人知道他的那些斑斑劣跡,所以才想一死了之。”
李孜省搖頭道,“但他想得太美了,這活著不容易,有時候要死卻更難。這么個好靶子立在那兒,可以吸引多少群臣的火力?又怎么可能輕易放棄呢?”
張巒拱手道:“聽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李尚書,多謝您提點。”
“嘿,你還跟我客氣起來了。”
李孜省笑著道,“來瞻,我得跟你說清楚,張善吉因為最近幾年都在科道當言官,得罪的人多不勝數,他曾參劾地方藩主侵占民田事,因而得罪了好幾家藩主。
“當初那些人不能拿他怎么樣,但現在嘛,墻倒眾人推……呵呵,今晚送過來的女人,無論長幼,回頭都是要被賞賜給各家藩主。這也是為何我說,最多能把人留到明日一早的原因。”
張巒瞠目道:“還能這樣?”
李孜省道:“這有什么?去年一年,光在京官員和勛臣府上得到朝廷賜予的仆婢就有幾百上千人,回頭你也有。但你的情況又跟他們不一樣,你最好別落人話柄,所以還是那句老話,露水最好,這事辦了,等明兒日頭一升,就好像從未發生過……片葉不沾身!”
“哦。”
張巒心里有些無奈。
這算是變相壓榨我嗎?
“來瞻,你可還記得,我跟你說過,陛下為何讓你來過問梁芳和彭華這些人的案子?”李孜省又新開了一個話題。
張巒想了想回答:“是為了讓人對我生畏?”
“對,看來你的政治敏感度還挺高的嘛!”
李孜省點頭道,“朝中防備你的人很多,看你不順眼的人更多……誰說咱這位陛下沒心機城府的?他讓你來辦,看起來你多數時候只是走個過場,甚至充當大善人的角色去寬赦那些人的罪行,但其實不就是警告朝中大臣,今日能辦這些人,回頭也能調轉槍口對付他們?”
張巒搖頭道:“他們又沒犯事,怕什么呢?”
李孜省笑了起來:“這也正是我所說的,要是不犯圣怒,全都是清正廉明之臣,可一旦陛下做出決定細查,廠衛人馬全力開動,總能查出端倪來。張善吉就是個很好的例子……話說這炳坤也是的,怎去了這么久,還沒回來?”
“不著急,不著急。”
張巒隨口道。
李孜省哈哈大笑,指了指張巒道:“人最多留到明早,你真不著急啊?來瞻,其他我都不怕,就怕你身體吃不消,張善吉的內眷中美女可不少。
“也罷,咱少喝幾杯,多吃點兒東西墊墊肚子,明早日出前我可沒法找人來給你重做膳食……來人哪!”
說話間,立即就有丫鬟走進屋里來。
“這天寒地凍的,再給上個火盆。”
李孜省吩咐道,“哦對了,屋子里的被褥什么的都用香料熏蒸過嗎?熱水都燒好了嗎?該準備的東西全都準備妥當,明早這位老爺走的時候,任何人都不得去打擾。若是有人敢亂嚼舌根……我讓她這輩子再沒機會嘗到咸淡……去吧、去吧。”
“是。”
丫鬟面色慘白,領命而去。
張巒好奇地問道:“嘗不到咸淡?這又是怎么個說法?”
李孜省白了他一眼,道:“怎總問這些細枝末葉的事情?這是用來嚇唬人的話,割她們舌頭的意思!
“好了,快多吃幾口,養精蓄銳,留著今晚抒發你那無窮無盡的精力吧!”
龐頃回來的時候,時間已經很晚了。
李孜省當即把人給叫過來,好一頓訓斥。
“你誠心的吧?明早就要送人走,結果還拖這么久?”
李孜省氣呼呼地道。
龐頃一臉委屈:“因為一點兒事給耽擱了……畢竟都入夜了,從衙門到牢房,人很少,要走流程。話說現在刑部不少衙門都換人了,麻煩得緊。”
“也是。”
李孜省無可奈何地望向張巒,苦笑著道,“來瞻啊,隨著朝廷中下層官員的新老更迭,我的影響力會越來越小,后面得靠你自己培植勢力才行了。”
“不著急。”
張巒隨口應付。
李孜省搖頭不已:“唉,你就是這么個不溫不火的性格,當官可以,但當權臣不行。明早我還得上朝,我先走了啊。”
張巒瞪大眼問道:“你都要上朝,難道我不用嗎?”
李孜省白了他一眼,哭笑不得:“來瞻,最近你哪天去上朝了?非得趕在明早,可勁兒折騰自己是吧?”
“這個……”
張巒面子上有點兒掛不住。
“名冊有嗎?”
李孜省問道。
龐頃隨即拿過一張單子,還在李孜省耳邊小聲說了兩句。
李孜省笑了笑,望著張巒道:“來瞻,最近時運如何?”
“什么?”
張巒一臉不解。
李孜省隨即把單子遞給張巒,張巒看過后,仍舊有些迷糊。
李孜省道:“無非一身皮囊罷了,其實也沒差……好了,這里就交給你了,我和炳坤先走一步。記住,切忌不要泄露自己的身份!”
張巒道:“那明早……?”
“最遲不要過午時,會有馬車來接人。”李孜省道,“也別假手于人了,炳坤,明天仍舊是你負責此事。”
“是。”
龐頃趕緊行禮領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