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禁城,清寧宮內。
朱祐樘正帶著懷恩去給周太后請安,順帶匯報驅逐萬安出朝堂之事。
朱祐樘總覺得,無論如何萬安都是歷經四朝的首輔大學士,父皇留下來的托孤重臣,自己有必要跟皇祖母把事說清楚。
“呵呵……”
周太后聽說孫子干了這么件大事后,樂不可支,一直笑個不停。
這笑聲,讓朱祐樘聽了心里直發毛。
莫不是皇祖母對我做事的風格不滿意,又不方便直說,所以才會一直在那兒笑?
以前的朱祐樘沒什么心機,也完全不會站在旁觀者的角度去看待一件事……但自從跟張家父子接觸后,再經過妻子一番耳濡目染,他也開始有了一定城府。
對于皇帝這個全新的位置,朱祐樘也在逐漸學習和掌握中,進步極為明顯,已經慢慢有了上位者的氣勢。
“老祖宗,您有什么話,不妨明說。”懷恩見朱祐樘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不由主動提出問題。
周太后笑瞇瞇地道:“沒有。哀家覺得乖孫兒做得很好……萬安這廝,跟你父皇曾經那個寵妃勾勾搭搭,成天眉來眼去的,也不知在做什么勾當。現在走了正好,留這種不著調的人在朝,只會導致人心不穩,更遑論打理好朝政?早去早好啊……”
朱祐樘聽到這話,心里不由琢磨開了。
我這祖母對萬安如此不待見嗎?
她老人家說跟父皇的寵妃勾勾搭搭,這話是什么意思?似乎內有玄機啊……為何我聽不懂呢?
懷恩笑著對朱祐樘解釋:“看來太皇太后老祖宗對萬安也有意見,那陛下就可以放心了。”
周太后道:“孫兒,你能跟我說說,你是如何將他給趕出朝堂的?他上奏的那份東西,究竟是什么?”
“這……”
朱祐樘面色羞紅,明顯不好意思說。
懷恩代為介紹:“乃是萬安平時潛心研究的房中術。”
“呵呵……”
周太后這次笑得更加歡實了,“那真是他自找的,竟然向我乖孫兒進獻這種污穢的東西……身為朝中重臣,竟不知禮義廉恥,你真該把他的所作所為告知朝堂上下所有人,讓他們知道此人的斑斑劣跡。”
朱祐樘一臉認真地道:“皇祖母,事情或許并非是他主動所為,也有可能……”
“怎么,這件事難道還有什么隱情不成?”
周太后一臉好奇地問道。
這下把懷恩的好奇心也給勾了起來。
早前連懷恩都看出來了,皇帝對萬安突然犯蠢這件事,好像早有預料。
但明顯萬安做這件事,完全是屬于他自己的行事邏輯和風格,怨不得旁人。
那皇帝怎會提前知曉萬安要干蠢事,甚至早就做好了應對預案,只待事情發生后,順勢而為,一舉把萬安給踢走呢?
“這個……”
朱祐樘好似難以言說。
周太后道:“你要是不方便說,那就算了。”
其實周太后也想到了,可能是懷恩在旁邊,自己孫子有所顧慮,不想秘密被懷恩知曉。
朱祐樘則趕緊道:“并不是不能說,而是孫兒一時也說不清楚。其實就是岳父他……”
“哦,還跟來瞻有關呢?”
周太后本來不太想刨根問底,但聽說自己大侄子也參與其中,瞬間來了興致。
這下不探尋個究竟,都不行了。
懷恩也在想,事情果然跟張來瞻有關。
難道是張來瞻在背后攛掇萬安干這等蠢事的?
要是真的話,張來瞻可真是陰損啊!
朱祐樘在心中組織了一下語言,這才緩緩道:“先前孫兒去見岳父還有內弟延齡時,他們告訴孫兒,說萬安這個人做事非常不著調,屢有驚人之舉,故不用對他使用什么計謀,他自己就會做出令人難以理解之事。
“先前父皇對他的所作所為睜一只眼閉一只眼,把他給嬌縱了,越發自以為是,讓我在關鍵時候秉承公義維持朝綱便可。”
“哈哈。”
周太后暢快笑道,“哀家還以為來瞻做了什么呢。如果他只是提前預言到這件事,那他是真有這本事的。”
朱祐樘再道:“皇祖母,孫兒其實對萬閣老并沒什么成見,這是覺得他年老昏聵,可能不太適合留在首輔的位子上。”
周太后突然收斂笑容,板著臉道:“不行,你必須得對他有意見才行……孫兒啊,你長大了,如今已是大明的皇帝,是該知道過去的一些事。
“當初萬安曾試圖跟一些人聯合,把你的太子之位給更替掉,為此使出種種齷蹉手段……
“哀家清楚地記得,當時他曾對你岳父出手,將得了瘟疫的人放入種過痘和沒種過痘的犯人中間,以期證明你岳父浪得虛名,然后一舉將你岳父趕出朝堂,結果卻篤實了你岳父的神醫之名,想想就好笑!”
“這件事……都已經過去了。”
朱祐樘低下頭道。
“你看看你,做人不記仇是好事,但也不能太過于心慈手軟,你讓他安心回鄉頤養天年,都算是便宜他了!”
周太后道,“這點就不得不說你岳父了……他當初對萬安可說是恩威并濟,讓萬安及時回頭,在你父皇臨終時,力保你登基,這才沒出什么亂子,否則的話……懷恩,不是哀家不知道你對皇帝好,實在是……當時你也無能為力,不是嗎?”
懷恩趕緊道:“老祖宗您言笑了,奴婢能回朝為陛下做事,已心滿意足。當初張學士為陛下保駕護航,幾乎一路是披荊斬棘,這些過往奴婢是心知肚明的。奴婢跟張學士的目的都是一樣的……”
“對啊,你們都抱有同一個目的,希望能穩固太子的東宮之位,全都是為了我孫兒好。”
周太后一副高高在上的姿態,氣勢十足,“但你做事還是得學學來瞻,你看他那性子,我都不想說,平時吊兒郎當的,一副市井小民嘴臉,不知道的還以為他多不著調一般。但在做事上,他可從來不含糊。”
懷恩笑了笑。
他心里在想,在朝為官,還是得講一下體統吧?
不講規矩的文臣,再怎樣那也不能位極人臣,因為這種人不懂秩序的重要性,遲早有一天會惹出大禍來。
朱祐樘卻好像聽到心坎兒里去了,略顯激動道:“皇祖母,其實孫兒跟您抱有同樣的想法,不過孫兒始終認為,岳父他應該就是平常人所說的大智若愚。”
“哈哈哈,對對對,來瞻就是大智若愚。”
周太后很高興跟孫子探討大侄子的事,好像這是件頗有樂趣的事情,“這樣的人,其實挺好的,你不用擔心他擅權弄權,不像萬安和李孜省那群人,總想把持朝政,把方方面面的權力都掌控在手。你看來瞻是個喜歡玩弄權柄的人嗎?”
朱祐樘搖頭道:“不像,不像,孫兒看岳父,根本就不想沾事,平時能躲就躲,只有孫兒遇到艱難險阻,他實在看不下去才會斷然出手,而且每每一擊必中。”
懷恩心說,事情還能這么理解?
原來當文官不講規矩,甚至吊兒郎當,在上位人看來,擁有這么大的優勢嗎?
那豈不是說,萬安更不著調?
他更應該是大明不可或缺的臣子才對吧?
哎呀,不對。
懷恩隨即便意識到問題的關鍵。
他心想,先皇時,無論萬安多不著調,先皇對他始終是信賴有加,不正是因為先皇知道,萬安再怎么弄權,他也在朝中也掀不起多大的風浪?
或許正因為萬安身上有明顯的缺陷,他才能在朝中混得如魚得水,才沒有被先皇猜忌,首輔一干就是十來年。
看來萬安能在朝中混到今時今日的地步,那真不是光靠會說“萬歲”,以及會講房中術才能解釋得通的。
周太后笑道:“孫兒啊,今天一定得跟哀家一起吃頓飯,席間咱再說說你岳父……說起來有好些日子沒見到他人了。”
朱祐樘好似跟老太太找到共同話題一般,笑著道:“岳父他最近在家中養傷。”
“還沒好利落嗎?”
周太后道,“這都好些日子了。”
懷恩提醒道:“都說傷筋動骨一百天,估計有得等呢。”
周太后道:“那真是太可惜了……要是他每天上朝,在朝堂上幫你撐一撐,你應該能輕省不少。”
說話間,周太后特意看了懷恩一眼,似乎是在對孫子暗示什么。
朱祐樘不用老太太提醒,便主動道:“有懷大伴他們在,也能給孫兒不少助力,眼下朝中并無大事,一切都挺好的。”
“那就好。”
周太后感慨道,“哀家本來還怕你登基后,會有一段時間不適應,現在看來是哀家多心了……你身邊能人輩出,還一心為你籌謀,你這路走得很穩很寬,且將來還會越來越穩,越來越寬。”
“是啊,皇祖母,不但有岳父、懷大伴他們幫孫兒,還有東宮的諸位先生,他們也在全心全意幫我。”
朱祐樘道,“正因為有他們在,孫兒對治理這個國家開始有了些許信心,希望以后能把朝中事全部理順。孫兒正在努力學習中。”
“看看,多謙遜的孩子?”
周太后滿意而笑,指了指懷恩道,“懷恩,你趕緊去坤寧宮,把我孫媳婦也叫過來,只看到一個,聽不到另一個說話,總感覺心里空落落的,像是缺了什么。”
“是是是,老祖宗,奴婢這就去。”
懷恩笑著便領命要退出去。
朱祐樘卻很體諒懷恩老邁的身體,趕緊道:“皇祖母,另外派個人去吧,懷大伴他身子骨不太好,走得急怕傷著他。”
“哈哈。”
周太后笑道,“你這是怕傷了一個又傷了另一個,徹底沒人幫你了吧?既然能人輩出,就不在乎一個倆的……
“再說了,就算受傷了,也能給你建言建策,來瞻不就做得很好嗎?另外,哀家覺得,懷恩確實是個有本事的人,不可或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