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未入夜,朱祐樘便回到端敬殿。
他整個人顯得很疲憊,畢竟這兩天調整作息,還要保證自己的課業,對他來說稍微有些吃力。
“太子今天沒休息好嗎?”
張玗走過去問道。
朱祐樘一屁股坐下,無奈道:“先生授課,我又沒有幫父皇謄寫話本,怎能不認真聽講呢?”
張玗笑道:“換作我,要是累了,就趴在那里休息會兒,沒什么大不了的,身體第一。”
“不行,玗兒。”
朱祐樘搖搖頭,“這點,恕我難以做到。”
張玗笑了笑道:“太子還是太過用功了……不過這樣也挺好,不管是現在做學問,還是將來……太子都不會辜負他人期望。”
正說著話,覃吉從外面走了進來。
“老伴,有事嗎?”
朱祐樘最近不太喜歡幾個太監跑來打擾他跟張玗的二人世界。
覃吉近前低聲道:“太子,已派人查過,芳娥最近的確常離開東宮,好像去過……邵妃娘娘那兒。”
“是嗎?”
朱祐樘聽到這里很失望。
本來他對身邊人一視同仁,平等關愛身邊每一個人,但現在……芳娥的舉動不但印證了妻子提出的自己身邊埋有他人眼線的猜想,更證明了芳娥辜負了他的信任,竟跑去跟“敵人”通風報信。
“或許是……把我這里的情況告訴邵阿媽,讓她放心吧。”朱祐樘很快又幫芳娥找到了辯解的方向。
聽到這兒,覃吉無奈苦笑,卻只能求助般望向張玗。
張玗道:“太子還沒明白嗎?這次你謄錄話本之事,就是她給泄露出去的,不然為什么咱這邊才剛開始抄寫就有人參劾?畢竟從話本入宮到事發不過兩三天……”
“有嗎?”
朱祐樘好似后知后覺一般。
覃吉道;“太子殿下,這次是兵科都給事中張善吉參劾您,陛下覺得他在挑唆您父子關系,將其下了詔獄,并且同意禮部右侍郎倪岳上奏請您在文華殿視事的請求。倪岳如今已入值東宮講官。”
“是啊,我還很好奇呢,為什么今天講官突然多了個。”
朱祐樘一副事不關己的架勢。
張玗蹙眉道:“我覺得,那倪岳也不是什么好人。”
朱祐樘和覃吉同時看向她,朱祐樘問道:“愛妃,不是倪先生幫我爭取到文華殿問事的資格嗎?為什么說他不是好人呢?”
張玗道:“時間太過巧合了。你想啊,要是父皇真聽信你最近不務正業,雷霆震怒時還有人這么奏請的話,你想父皇會不會遷怒于你?”
“應該不會吧。”
朱祐樘仍舊沒琢磨過來其中的門道。
旁邊的覃吉已被震驚得外焦里嫩。
本以為張家父子已經是裝糊涂和耍手段的高手,原來太子妃娘娘也絲毫不差,竟能從蛛絲馬跡中,立即就猜想到倪岳跟那群人是一伙的。
覃吉不由展開聯想,雖說太子妃心眼兒多不是什么好事,但難得太子妃現在一心幫咱這位太子殿下,好像沒什么不妥……難道找個什么都不懂的花瓶在那兒擺著,對太子就有利了?
張玗道:“我覺得,這件事應該問問家父還有延齡,看看他們怎么說。”
朱祐樘想了想,先是點點頭,隨即望向覃吉,笑著道:“老伴,可能又要麻煩你了。”
覃吉絲毫也沒覺得有何不妥,附和道:“是該再去拜訪一次,因為陛下說要給張鴻臚授官之事已鬧得街知巷聞,只怕這事瞞不了多久。不過要是張鴻臚能入朝,甚至到東宮來做講官的話……”
“有這種可能嗎?”
朱祐樘忍不住詢問。
“好像……不太容易。”
覃吉道,“畢竟張鴻臚之前從未進過翰林院。”
張玗道:“覃老伴,既然家父不能當東宮講官,不能時時刻刻幫到太子,就不要提這件事了。太子要的是能隨時聽取他人意見,需你居中協調,幫忙聯絡往來,不然我們還能指望誰呢?”
覃吉看了看天色,道:“老奴趁著天黑前趕緊出一趟宮,去見張鴻臚。”
朱祐樘笑道:“也是啊,老伴應該很久沒見到嬤嬤了吧?是該回去住一晚了。”
“這……”
覃吉很想說,我現在有家不敢回,那可是個危險的地方。
要是梁芳和韋興要害我,肯定會趁著我出宮時下黑手,我出宮也應快去快回,最好是別讓他們知曉。
覃吉見過朱祐樘小夫妻倆后,想打梁芳一個出其不意,從東華門那邊出宮。
不料剛出了宮門,等候馬車前來接他時,就見東安門那邊有馬車往這邊快速行來,覃吉一看心不由涼了半截,差點兒就想趨步往東華門方向折返。
“覃公公,好久不見。”
從馬車上下來之人正是梁芳。
覃吉看到梁芳,心提到了嗓子眼兒上,卻不得不走過去恭敬施禮:“見過梁公公。”
梁芳冷笑不已:“你可真是好大的本事……最近你在東宮可說是呼風喚雨,差不多人人都知道你覃吉乃太子跟前頭號能人。怎的,又要出宮去執行你的計劃?來來來,跟咱家說說,你接下來打算如何害人?”
覃吉乍見梁芳,心生膽怯。
但等他聽完梁芳的話,內心升起一股邪火,隨即滿心的恐懼都被沖淡,迅即以不卑不亢的口氣回擊:
“回梁公公的話,老朽一心為太子做事,伺候于東宮駕前,不敢有偏私……防人之心固然會有,但害人之心卻從無。不知梁公公所說的計劃,是否暗指老朽未能盡到侍奉太子之責?”
梁芳惡狠狠地瞪了覃吉一眼,喝問:“你的意思不是你害別人,是別人害你啰?”
覃吉拱拱手:“若梁公公有何證據,還是跟有司衙門提交為好,老朽這把老骨頭,沒剩幾天好活了,實在擔不起那害人的罪名。天道滄桑,若是老朽真有加害他人之心,只怕老天爺也不會坐視不理。”
“你這老狗暗戳戳罵誰?”
梁芳當即就要過去抓覃吉的衣領。
卻被覃吉往后退兩步避開。
此時有宮廷禁衛見覃吉和梁芳這邊起了沖突,趕緊過來查看情況。
有禁衛大聲阻止:“兩位公公息怒,這里并非講理的地方,若有事要商談,還請換個地方。”
梁芳甩了甩袖子,道:“覃吉啊覃吉,以前沒看出來,你個老小子心眼兒倒是不少,咱家千算萬算,沒想到事能壞在你手里!你等著!咱家會讓你知道壞他人好事的下場。”
覃吉語氣平淡:“若梁公公有心為難太子,還是把怒火都撒在咱這把老骨頭上,一定奉陪到底。”
梁芳已轉身往馬車方向走去,聞言佇立,往后轉頭瞅上一眼,陰測測笑道:“夜路走多了,小心命都沒了!”
覃吉看著梁芳乘坐馬車離開,兀自有些害怕,本想就此打道回東宮,但又想到太子交待的差事沒完成,一時間不知該如何是好。
最后他還是鼓足勇氣,上了剛駛來接他的馬車,讓車夫趕緊驅車往張府去了。
到了張家門前,下車后他顧不上觀察四周,徑直上前去敲門,隨后由張家家仆將他帶到正堂,卻沒見到家主張巒……因為當天張巒去見徐瓊了,只見到當天早早回家的張延齡。
“二公子……”
覃吉見到張延齡,仿佛看到了希望。
張延齡見覃吉一副心緒不寧的樣子,心中一沉,連忙問道:“覃公公,是東宮出事了嗎?”
覃吉倉惶地道:“是,也不算是。老朽奉太子和太子妃之命,過府來問詢先前進獻話本之事。還有關乎朝堂的一些陰謀算計……誰知在出宮時,遇上了梁芳。”
“哦。”
張延齡這才放下心來,道,“那確實是個難纏的人物,不過他目前在明面上,東廠和錦衣衛都盯著,應該不會對覃公公怎樣。但要是他用一些陰謀手段的話,只怕覃公公……”
覃吉嘆道:“老朽也知會如此,所以才驚魂未定。他特意堵老朽的去路,不過是為了發出警告,可惜老朽心思全在太子身上,根本無法與其心平氣和交談,最后他威脅了幾句后便揚長而去。”
張延齡道:“太子于東宮視事,對他影響應該不小。他因此而遷怒覃公公,實在是……抱歉了。”
“啊?”
覃吉一怔,隨即擺擺手,“老朽并非此意,二公子切莫誤會。不知令尊他……?”
“哦,最近朝廷要給家父安排個差事,聽說是要授予鴻臚寺卿的實缺,家父去往家中一位在朝為官的長輩家中,去問詢具體情況了。”張延齡道。
“那位長輩是……沈經歷?”覃吉好奇地問道。
“乃吏部右侍郎徐瓊。”張延齡道。
“哦!”
覃吉恍然,道:“原來是吏部右侍郎……朝中有人好做官,令尊若有徐侍郎這樣富有經驗的朝官指點一二,將來在鴻臚寺或有所進益。”
張延齡笑道:“家父的確沒什么為官的經驗,一切都要摸索著來。覃公公,咱到里面去談,有關太子的事,家父跟我指點過,我跟你說其實也一樣。”
“好,好。”
覃吉現在也不管張家真正做主的人是誰,在他看來,只要是對太子有利的事,誰說都一樣。
徐府。
徐瓊親自接待張巒,寒暄熱絡后便問起了有關張巒接掌鴻臚寺之事。
“……朝中有勛戚為官的先例,但也基本上是從太常寺佐官做起,而來瞻你這般直接執掌一寺司的說實話確實很少見。卻不知因何而起?”
徐瓊很感慨。
你張巒一天官沒當,上來就做正四品的鴻臚寺卿,跟我這個正三品的吏部右侍郎相差也不遠了。
且你還是主持一個衙門。
這京卿有那么好混嗎?
張巒詫異地問道:“你是真不知?”
徐瓊搖了搖頭。
張巒感慨道:“我給小女送了份話本,讓她在東宮打發閑暇時間,誰知太子將其謄了,呈到陛下面前。陛下看過后,認為我應該在官場有所歷練,所以就破格提拔……”
“什么話本?”
徐瓊心說,你可算說到正題上來了。
張巒道:“名為《儒林外史》。”
徐瓊道:“我怎從未聽聞?”
張巒笑道:“乃在下閑暇時所作,并外對外傳播,你不知也情有可原。”
徐瓊追問:“不知講的是何事?”
張巒道;“乃官場中事。”
徐瓊皺眉不已,道:“你從未當過官,卻以官場事編了個話本,呈給陛下,陛下看過后認為你應該在官場多加歷練,所以讓你接管了鴻臚寺卿的差事?”
“呃……大概如此吧。”
張巒笑了笑,不自覺地伸手撓了撓后腦勺,顯得不太好意思。
徐瓊心想,你蒙我呢?
要不是你在這里信口開河,那就是皇帝瘋了,且謄話本的太子精神也不太正常。
嚴格說起來,這都不能算是政治投機,因為沒人會這么干,或者說你真的是有強大的政治資源,皇帝就是尋個由頭要給你授官?
“時雍,你莫不是覺得有何不妥?”
張巒見徐瓊反應不正常,不由好奇問道。
徐瓊道:“朝中傳奉官不少,多為世人詬病,本來以你勛戚的身份,將來可在都督府內謀得一官半職,且能服眾。但在朝為官卻不同,最講究論資排輩,以及能力高低,你……能勝任此職?”
張巒感慨道:“吾兒延齡也是如此提醒我的,說是這朝官不好當。但我也有一顆為朝廷效命之心,事在人為,不妨就先試試?怎么說,也是皇恩浩蕩,不能辜負了圣上的美意。”
徐瓊聽完,差點兒想罵人。
看出來了,你張來瞻就是個官迷,想當官想瘋了,竟還在這里說一些道貌岸然的話,你就不覺得慚愧嗎?
張巒道:“再或是……我當鴻臚寺卿這件事,朝中反對聲音很多?”
“倒沒有。”
徐瓊搖頭道,“鴻臚寺卿此差事,已兩年未曾有人充任,鴻臚寺的差事多與朝會、外賓事務有關,但這兩年朝會近乎缺漏,外事也很少,以至于鴻臚寺內差事并不是很多。”
“很好嘛。事不多,正好我可以一邊當官,一邊學習,時雍你也不用太過擔心,我這邊若是當不好,我會上疏主動請辭,不至于給朝廷帶來麻煩。”
張巒一副坦然的模樣。
誰說我當官,就會賴著不走?
當不好,我主動退,反正我兒子跟我說了,國丈是注定要當勛臣的,到時候五軍都督府的差事隨便我挑,再說那不過就是半年后的事。
要是在這半年間,我不能把鴻臚寺的事理清楚,我還待在那兒干嘛?
此處不留爺自有留爺處。
徐瓊聽了更加無語。
當朝廷是你過家家的地方?想來就來,想走就走?
“來瞻,其實我應該奉勸你,主動跟朝廷謝絕此差事,但又知你一心科場,早有報國之心,若如此讓你無功而返,你定不甘心。”
徐瓊道,“這樣吧,你先接掌此任,算是給李侍郎一個交待,待回頭讓李侍郎幫你跟朝廷說明情況,給你轉個太常寺的差事。總歸……朝廷的水太深,以你初來乍到便立身高位,定難自持。”
“明白,明白。”
張巒笑著道,“我先干著試試,不好的話,不用他人來參劾,我自行請辭,絕不給他人添麻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