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府。
深夜,后堂內仍舊是燈火通明。
梁芳瞪起銅鈴般大小的雙目,儼然要吃人。
“你再說一遍!”
韋興咽了口唾沫,無奈道:“姓鄭的很可能是被人構陷,他對望遠鏡和香皂之事渾然不知,目前所知曉的是他的鋪子,能造出幾個香皂……但材料極為有限,做出來的成品跟市面上的胰子差不多,香味添加不進去。”
梁芳立在那兒,一動不動,半天都沒聲響。
韋興謹慎地問道:“會不會是有人在故意坑咱?”
梁芳還是不應答。
這讓韋興分外心虛。
畢竟從一開始籌備這件事,自己這邊就出了很多“錯誤”,盡管這些錯誤他也不知是怎么搞出來的,總之是到現在梁芳跟他都還被人耍得團團轉。
“梁公公,您看,咱手上有個望遠鏡,就算是造不出新的,帶一些香皂入宮,應該能交差了吧?”韋興道。
梁芳冷冷地問道:“距離陛下定的期限,還有幾天?”
“六天。”
韋興眼神閃爍,“如今連會試都要放榜了,聽說最近這件事已在士子中廣泛流傳,他們還胡說八道……”
“哼哼,是在說咱家的壞話,覺得咱家是跳梁小丑,以為咱家是軟柿子人人可拿捏,是吧?”
梁芳像是在自嘲,又好像在發火。
韋興道:“都是那群沒見識的家伙亂嚼舌根,還有便是別有用心之人在背后推波助瀾。實在不行……”
“怎么樣?”
“去找陛下認個錯如何?”
韋興試探地問道。
梁芳怒氣沖沖道:“你可知曉,如此做有何后果?”
韋興低下頭不言語了。
他當然知道后果是什么,那意味著他們在跟太子的爭斗中徹底落敗,如果連梁芳都只能夾起尾巴做人,那以后有什么資格跟太子叫板?
“你以為,只有心懷陰謀詭詐之人,等著看咱家的笑話嗎?陛下也在盯著呢!若是這次敗了,咱或就徹底失勢,再勿談什么東山再起。
“從此以后太子就是合格的儲君,連咱家精心設計的陰謀,都能被他輕易化解,且還把罪過落到咱頭上……你覺得陛下還會覺得太子無能昏聵嗎?”
梁芳總算是說出他的真實想法。
承認失敗固然可怕,但更可怕的還是承認失敗后就等于是在跟皇帝說,易儲之事不用做了。
韋興問道:“是陛下故意給您出難題嗎?”
梁芳冷笑不已,道:“這時候怎不說咱們了?”
韋興尷尬得難以抬頭,甚至想找條地縫鉆進去。
“咱家就不信了,如此大一個陰謀,能一點破綻都沒有?太子充其量只是一條應聲蟲,他有何能耐布置這么大的局?誰給他籌謀的?又是望遠鏡,又是香皂,又能提前堪破咱家的算計……他這是開天眼了嗎?”
梁芳原地嘶吼。
在韋興聽來,這更像是一種無能狂怒。
韋興心說,你光生氣有啥用?
你倒是把人找出來啊!
梁芳主動轉變了話題,問道:“最近覃吉那老匹夫還是不出宮門嗎?”
“出去倒是出去過,只是替太子妃從其娘家帶了些東西入宮,并沒有刻意避著誰……咦,對了,您說會不會是太子妃這一家人不同尋常?是他們在暗中搞鬼?好像從太子選妃開始,京師的離奇事就格外多。”
韋興站在旁觀者的角度進行分析。
梁芳怒道:“所有的奇事,不是都來自于姓李的神棍嗎?關姓張的什么事?”
韋興仔細一想,不由重重地點了點頭:“最近京師中的大事,幾乎都跟那位自詡神仙中人的李某人相關,正是他幾次讖言改變了朝堂格局,甚至有可能連萬娘娘都是被他咒死的,真是可惡。
“但……現在李某人似乎想抽手不干,許久未曾有過驚世之言了……他在少有人愿意出手相幫的情況下,及時給您弄來了望遠鏡,似是想要隔岸觀火,靜候您跟太子之間分出個勝負。要不然……咱問問他那望遠鏡從何而來,藉此試探一下他的態度?”
梁芳黑著臉問道:“覃吉除了見過張家人,平時還見過誰?”
“啊!?”
韋興突然意識到,梁芳這是在距離皇帝給出的最后期限只剩下六天的關頭,終于想起來從覃吉身上下手了,他不由腹誹不已,這會兒才針對覃吉是不是晚了點?
“平時他在太子身邊,少有接觸外人的機會,要說他要見外人的話,自然是跟東宮講官見得最多。對了,這次那個楊學士被下詔獄后,太子居然連一點動靜都沒有,非常蹊蹺……”
“那就對上了。”
梁芳好似看透了一切,陰沉著臉道:“我說這次怎么感覺無論做什么都有心無力,感情咱家這次面對的并不是一個對手,而是一群哪!”
“啊!您是說,東宮講官聯合起來跟您作對?”
韋興也是大吃一驚。
原本以為,潛在的敵人畏首畏尾,處處被人牽著鼻子走,只能坐等挨打,現在卻告訴他,那群翰林院的人一直在跟自己一方斗。
那感覺就像……自己這邊好像老鼠一樣偷了一堆糧食準備過冬,結果一抬頭對面站了一群老貓。
誰是過冬儲備糧還說不準呢。
韋興說話的聲音有些結巴,“梁公公……咱也不必太……太過悲觀了,那些講官……平時從不與人爭……怎會合伙為難您呢?”
“你怕了?”
梁芳怒視韋興。
韋興苦笑道:“退一萬步想,這么做對他們有何好處?會不會是您……想多了?”
梁芳扁扁嘴,自我解嘲道:“你是覺得咱家自知不敵,才想象出這么一群敵人,來為自己找補?為自己的失敗找尋理由,是嗎?”
“咳咳。”
韋興的咳嗽好似在說,你既然都說了,我還有什么好講的?
“怪就怪,咱家最初不該拿這群東宮講官充當誘餌……當咱家把東西送到他們府上,利用了他們跟太子的關系,就等于是主動挑破了先前兩邊相對和睦的格局。”
梁芳有些懊惱。
韋興琢磨過味兒來,點頭道:“梁公公這么說,確實有一定道理,想那群清流翰林,平時雖也有參劾您,但絕對不會如此不擇手段。”
梁芳一副悔不當初的神色,道:“早知道的話,只針對太子,斷不至于遭來如此反噬。想他們都是吃皇糧的,陛下讓他們給誰上課,他們就給誰上課,并無門閥黨派之見,我為何非要招惹他們?昏頭了吧!”
韋興皺起了眉頭:“那這可怎么辦才好?事到臨頭了……”
梁芳一臉認真地分析:“如今要先知曉,到底是誰在背后主持一切?”
韋興若有所思:“楊守陳確實是個刺頭,但這次的事多半跟他沒關系,你看他被下詔獄后,這陰謀詭詐的手段還是一套又一套使出來……”
梁芳問道:“你可知,如今翰林院東宮講班中以何人為首?”
“這……徐溥嗎?”
韋興顯得很茫然。
這個問題觸及到了他的知識盲區。
梁芳道:“不是,徐溥調六部,已許久未列入東宮講班序列,眼下很可能是劉健和李東陽……等等,李東陽是否年初時守制回鄉了?”
韋興問道:“要不要查查?”
“不必查了!”
梁芳道,“明日咱家就挨個去見。”
“您去見他們?”
韋興顯得很不可思議。
人家打你臉,還是合起伙來一起打,你這個小耗子居然還敢去見人家一群老貓?跟人家談判呢?
梁芳道:“楊守陳和鄭時的小命,畢竟還捏在咱家手上。只要貢品案一日未銷,這二人的命便懸在那兒,此時講和,或是最好時機。”
“講和……”
韋興試探地問道,“若真這樣,您看會不會……就算咱們敗了呢?”
梁芳抬頭看著屋頂,好似在那兒反思這次事件的得失,半晌后道:“想借用這次的事扳倒太子已經不可能了,最好的方式,就是先把戰火給平息下來,最好對雙方互無影響,如此偃旗息鼓一段時間后……再做盤算。”
韋興精神一振,連聲道:“這樣好,這樣好,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嘛。”
“你膽子還真他娘的小,明天你不必隨我去,繼續審問姓鄭的,一定要找到他背后所有關聯,把聽命于東宮那群講官的徽州商賈給找出來,咱家一個都不會放過!”
梁芳仍舊很生氣,但現在他的氣勢已沒那么足了。
望遠鏡造不成,他現在也知道不能吃眼前虧,他想做的僅僅是保留現有的名利地位,以做到未來再去跟太子抗衡。
張府。
覃吉正在會見張家父子,只說是來替太子妃張玗取東西的,卻沒說要取什么,大有一種讓父子倆自行準備,或者你們猜猜你們女兒需要什么的意思。
“覃公公,您這時常上門來,實在是讓人心生不安啊。”
張巒這會兒終于覺察到危險了,開始提醒對方上門頻率太高,會招惹來有心人不必要的懷疑。
覃吉搖頭苦笑:“這不嘛,本是說過幾日再來,但太子得知太子妃娘娘有此意,催著老朽便來了。”
張延齡笑著插話:“爹,您別說了……這不正好體現出太子對姐姐的關心嗎?”
覃吉用欽佩的目光望向張延齡,好像在說,還是你這個張家二公子把事情看得透徹。
可不就是像你說的那般,你姐夫對你姐姐那能叫關心嗎?簡直是溺愛!
莫說是言聽計從了,就算是你姐姐伸伸手不表達意思,你姐夫也得沉思一天想要知道你姐姐需要什么,恨不能把天上的月亮摘下來給她。
“別亂說話。”
張巒皺眉不已,“先前剛送了一批日常用品進去……你知道你姐姐現在需要什么嗎?”
“我知道啊,姐姐這是煩悶了,平時宮里邊太子上課去了,姐姐一個人留在東宮,需要點東西作為日常消遣使用,您想想是不是這個理兒?”張延齡道。
“啊?連這你都知道?這也太神奇了吧?”張巒瞄著自己兒子,似乎覺得有些不太妥當,但哪里不對他又說不上來。
張延齡道:“好在我提前準備了一些消遣物品,既可以給姐姐平時打發無聊之用,或還能幫到太子,有何不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