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冬臘月。
臨近年關,晝短夜長。
龐頃一直到上更時分才回到李府,隨即就被傳喚到李孜省書房。
但見李孜省正在寫一份東西,卻不像正式的奏疏公文,更像是份草稿。
龐頃立在旁邊看了很久,一直等李孜省寫完,他才湊近。
“道爺。”
龐頃恭敬行禮。
李孜省微笑點頭:“回來了?那邊情況怎么樣了?”
龐頃如實回答:“帶張監生去看過宅子。宅院挺雅致的,不過因為年久失修,的確有很多處需要修葺,或要耗費些工時。”
李孜省毫不在意地道:“只管到賬上支取銀子,數字你看著定。”
在拉攏張巒方面,李孜省完全是不計成本。
當然,給這么多,居中調度的龐頃也能撈到不少好處,蚊子腿再小也是肉嘛。
“他說了什么嗎?”
李孜省站起身問道。
龐頃道:“說的話不少,但多是逢迎和恭維之辭,似乎并無高深見解。道爺,以在下觀人的經驗,此人或只是個市井之徒,未必有通天的本領,以后未必能幫到您。”
“呵呵。”
李孜省笑了笑,連連擺手,意思是不同意龐頃的看法。
李孜省道:“炳坤,你跟隨我多年,見過的人是不少,但大致分為兩種。要么是朝中道貌岸然、自詡清流的儒官,要么就是像鄧常恩那般同樣出自市井,靠夤緣攀附而晉升高位的小人。
“你覺得,張來瞻是他們中的一種嗎?”
龐頃仔細想了想,搖頭道:“不是,似乎介于二者之間。”
“那不就是了?”
李孜省頗顯得意,似乎為發掘出張巒這個寶藏而沾沾自喜,“他出身士林,卻不為士林所容,半生勞碌卻窮困潦倒,因而也如升斗小民一般有攀附天家的野心,再加上有幾分能耐,這正是我所需之人。”
龐頃道:“但……就怕他野心太大,以后不好控制。”
李孜省笑道:“你想,那自詡清流的儒官,會與我等為伍嗎?市井小人一旦上位,通常都不擇手段,與我根本就不能和平共處。
“唯有來瞻,他上來目標就很明確,不為當官,一心做國丈……呵呵,這樣的人可真少見,若他當了國丈,與我共處互不侵害,又能互通有無,相互幫襯,豈不美哉?”
龐頃擔心道:“若他真當了國丈,做事便可跳過道爺您了。”
“你這話可就說錯了。”
李孜省來回踱步,道,“若他真將女兒嫁到東宮,他就成了大明說話辦事最應該小心謹慎之人,因為屆時所有人都會盯著他。
“以其讀書人身份,豈敢隨便說那怪力亂神之事?
“至于泄露天機,他就不怕危及朝中儒官的利益,被群起攻之,甚至影響他女兒東宮太子妃之地?”
“自古以來,讖緯之事都遭人忌諱,漢武帝晚年巫蠱之禍牽連甚廣,包括太子劉拒在內數千人伏誅,有此前車之鑒,來瞻肯定會低調做人,就算在天機上有所發現,也只能假借我手。”
龐頃到底是舉人出身,仔細想過后,點頭道:“道爺所見深遠,在下遠不及也。”
李孜省仍舊是一臉得意之色:“無論是君子還是小人,我都不愿與之相處,反倒來瞻這樣,既不是君子也不是小人,如你所言介乎二者之間,才最為可靠,他需要我,又不完全仰仗于我。
“來瞻從一開始就能將這一切厘清,單就說他這見識就非一般人可比,又怎會是個市井之徒般的小人物呢?”
龐頃拱手道:“是在下眼拙。”
李孜省笑了笑,隨即將桌上那張紙拿起來,遞給龐頃:“你不眼拙,我初見來瞻,也覺得他說話辦事水平低劣,有些不放在心上,誰知長久相處就發現他身上有許多閃光點,連連給人驚喜……你再看看這個。”
龐頃接過來,馬上看上面內容。
李孜省解釋道:“這是給欽天監的一張條子,讓欽天監的人做到人人心里有數,若是陛下問及泰山這場地動,他們就按照我所說上奏。”
顯然李孜省已經在規劃下一步行動,那就是如何利用這場泰山地動來為自己謀求政治資源。
“道爺,您是說,咱要成全東宮,助他穩固儲君之位?只怕如此,會引得陛下對您產生嫌隙,被人趁虛而入。”
龐頃以幕賓的身份,勸說道。
李孜省道:“泰山自古便象征國朝社稷江山,因在東方,也與東宮國本緊密相連。如今泰山地動,正是上天降下警示,讓陛下輕易不要動易儲之心,我如此上奏,不過是盡臣子之本份,何錯之有?”
龐頃道:“可朝中上下,從陛下到閣老,再到六部中多數大臣,似乎都不太向著東宮。”
“你是說,我會成為眾矢之的?”
李孜省搖頭輕笑,“錯了,錯了,我的意見才是他們的風向標,一個個都是墻頭草,有何原則可言?
“我助太子穩固儲君之位,功不在當下,而在將來……這點你都看不透嗎?”
此時龐頃已經看出來了,李孜省這是仗著自己準確推測出兩次地震,成為人人眼中的活神仙,再利用這層身份為自己謀求將來。
在成化朝,李孜省的官基本做到頭了。
李孜省為了以后也能享受今日的榮光,自然要在儲君身上下本錢。
龐頃道:“泰山地動,也可說是上天對太子不甚滿意,乃更迭太子的預兆。如今事是您推測出來的,怎么個說法,都在于您一面之詞,陛下都會聽取,朝中人也不敢有異議,您又何必逆圣上之意而為呢?”
“唉!”
李孜省嘆道,“你以為我不想嗎?但陛下要立的是邵妃之子,我與他們母子也無甚往來,何況他們還有陛下和萬貴妃相助,我幫了他們母子,他們真會記我的好?”
龐頃想了想,道:“也是,太子如今勢單力孤,無依無靠,他定會記得您的恩情。”
李孜省笑道:“還是你懂我……要幫,就幫那種身處絕境,且羽翼未豐者,自古以來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難,這樣太子將來必然會倚重于我,就算再不濟不還有張來瞻相助于我嗎?”
龐頃道:“就怕張家女想要選上太子妃不容易。”
“那就要看我怎么出手了。”
李孜省笑瞇瞇道,“最近太后那邊,說要在清寧宮辦一場齋醮,經歷此番成功預測泰山地動之事,齋醮必然會由我來主持。只要我跟太后稍微那么一提……呵呵。”
“道爺高明,太后娘娘一向站在太子一邊,她老人家最希望保證東宮儲君之位穩固,您此番又心向太子,在選太子妃這件事上,太后娘娘的意見又占據主導地位,那真就是您說誰那便是誰了。”
連自詡國士的龐頃都佩服李孜省的謀劃。
走太子的路徑是行不通的,因為太子是儲君,身份地位特殊,在沒有出來監理國事前,誰跟太子走得近,誰就有謀反的嫌疑。
但跟太后走得近,那就沒什么了,反正他李孜省乃道士出身,去后宮辦道場,充分利用一下周太后的心思,讓周太后幫他孫子選個妃子,一切就顯得合情合理了。
“眼下最不好辦的反倒是陛下的意見。”
李孜省笑容滿面,“不過陛下素來信奉天意,我說泰山地動是上天預警,不能易儲,陛下就會采納,到時再以東宮大婚來沖喜,向上天致意……哈哈,那一切不都在我掌控之中了?”
龐頃拱手:“那在下明日一早就將此份東西送到欽天監去。”
李孜省道:“還要讓欽天監的人留意,若東宮再有書函傳出,一定要及時送給要傳達之人。我做這一切,不但要幫太子,還要讓太子知道前因后果,這才是整個計劃中最重要的一環。”
“是。”
龐頃心里也非常高興。
因為李孜省得勢,意味著他以后可以長期在京城橫著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