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家臨時書房,父子倆的對話在繼續。
張延齡問:“不知姨父是做什么買賣的?”
張巒面帶不屑:“一介游商,做的全都是奔波勞碌的小買賣,低買高賣沒個正形,你娘以前總說我不如他,我好歹乃生員,難道還比不了一個斗大字不識一籮筐的白丁?”
張延齡道:“既然姨父這么無能,為啥爹還要去找他?”
“這個……”
張巒解釋道,“這是你娘的意思,畢竟多個人多個照應嘛。之前我跟你娘說過,咱要在京師立足,最好做點營生,若是能借助為父在防治痘瘡上創下的好名聲,在京師開個醫館或藥鋪再好不過……這不正好去問問?”
張延齡搖頭:“爹,開醫館、藥鋪什么的,我看還是算了吧……這行當不好做。”
張巒疑惑地問道:“為何?為父好不容易在杏林創下好口碑,不走懸壺濟世這條路,走哪條?回頭我還打算跟你姑父說說,讓他幫忙看是否能在太醫院遴選時幫忙疏通一下,進宮當太醫呢。”
張延齡嘆道:“就算真想這么做,也先等個半年。這個節骨眼兒上……實在是不方便!”
“延齡啊,近來你說話怎么越發不著調了?為父壓根兒就聽不懂你說什么……為何現在不行,半年以后就行了?”
張巒的不解加深了,看向張延齡的目光中滿是茫然。
其實張巒并不是那種不聽勸的主,尤其兒子最近給他的忠告,一一兌現,極大地改善了張家窘迫的處境。但現在要他無條件相信兒子,不趁著防治痘瘡有功爭取個官身,還是有些太過難為人。
人為財死鳥為食亡,張巒的人生目標就是做官,沒有正當的理由就讓他放棄,張巒無論如何都做不到。
張延齡則是有苦說不出。
眼下朝廷就要出個大麻煩,那就是皇帝寵愛的萬貴妃很快就要生病,臥榻不起,不到一個月就薨了,你有沒有真本事姑且不論,要真有能耐把她的病治好,敢問你還想不想當太子妃的父親,以后做國丈?
可不是什么事都要往前鉆的。
沈祿接完張家一行,當天趁著天黑前回了一趟通政使司衙門,卻被告知通政使李孜省正在公廨跟眾同僚敘話。
他趕緊收拾心情入內,卻見平常不見人的李孜省此刻正坐在主位上,手里端著茶杯,四下環顧在場官員。
沈祿身前的右通政元守直自覺地讓開一條縫隙,如此一來李孜省直接就看到行色匆匆的沈祿。
“汝學,這兩天怎沒見到你人影?”
李孜省主動跟沈祿打招呼。
一眾官員立即讓開一條路。
沈祿急忙上前,恭恭敬敬行禮:“下官這兩日請了事假,去通州迎接一位親眷到京,因此未在公廨辦公。”
李孜省笑問:“是嗎?”
隨即一擺手,在場的人皆退了出去。
等正堂內只剩下李孜省和沈祿后,李孜省起身走到沈祿面前,“最近衙門堆積了很多公務,沒事的話你還是別到處走動……手下這么多人中間,我最看好汝學你。”
沈祿趕緊彎腰致禮:“多謝李部堂抬愛。”
“說這話就見外了。”
李孜省笑著問道,“你那個什么姻親,是不是……就是傳說中,興濟城為人治痘瘡取得成效的那個什么張……”
“張巒。”
沈祿補充道。
李孜省點頭道:“就是他,我聽說了,話說這痘瘡時疫正在北直隸及周邊地區肆虐,卻好像刻意繞過了興濟,連地方巡按都往上報,說他防疫有功,向朝廷舉薦賢能。你且跟我說說,他到底是個什么人?”
沈祿一時有些迷惑。
李孜省別看只是個通政使,但在朝中可說是數一數二的權臣,居然會對小地方來的張巒感興趣?
不過沈祿腦袋瓜很靈活,隨即便想到,李孜省有可能是把張巒當成潛在的政敵了,所以才會如此重視。
沈祿解釋道:“我那內兄只是有些家學傳承傍身,他生員出身,除了防治痘瘡外,旁的……并不會。”
“哦?”
李孜省問道,“對于堪輿玄空、星相風水什么的,他也不了解?”
沈祿依然堅定搖頭:“不會。”
李孜省釋然,笑著道:“倒是有些遺憾,無法與同好探討風水之說……也罷,回頭見見,世上如此能人怎可輕易錯過?我可一向都是見賢思齊的。”
沈祿沒想到自己居然會被李孜省單獨召見,更不曾想李孜省居然會對自己的大舅子感興趣。
與李孜省會面后,沈祿整個人都有點發懵,李孜省可是他之前怎么都巴結不上的大人物,今天到底刮的是什么風?
太邪門了!
“李侍郎給你說什么了?”
看到沈祿從公廨出來,旁邊一人走了過來,笑著問道。
沈祿抬頭一看,來人是通政使司左參議陳琬。
陳琬乃成化十四年進士,為人比較正直,但在當下渾濁的朝廷氛圍中,無論是否清流均難做到激濁揚清,大多數人都只是混日子。
通政使司左參議乃正五品,沈祿很清楚自己以舉人之身,有極大可能窮一生之力都無法跨越到陳琬的級別,其實當下他能做到正七品京官已屬不易,暫時也沒有更高的追求。
“下官先前去見過一位姻親,乃內兄,他在興濟以治病救人聞名,因而得地方官府保舉,以鄉貢進國子監為監生。”沈祿道。
陳琬恍然,笑道:“總算知道李侍郎為何要見你了。”
沈祿急忙問詢:“這是為何?請陳大人不吝賜教。”
陳琬湊過去,笑著低聲道:“據說陛下召見李侍郎還有尚寶卿鄧仙長,探討有關天相和陰陽術術方面的內容,辯經中咱這位李侍郎落了下風,所以這兩天脾氣不是特別好,無論是銀臺,或是欽天監,見誰罵誰,唯獨對你……呵呵。”
沈祿瞬間明白過來,李孜省在皇帝跟前的斗法中輸給了同樣偏門出身目前占據高位的鄧常恩。
“你這內兄,看起來頗有幾分能耐,或許李侍郎想以其為之所用呢?”陳琬笑著打趣。
沈祿遲疑了:“那我該……如何?”
陳琬道:“聽之任之咯,否則又能如何?倒也不是誰都能得到李侍郎欣賞。”
雖然從傳統文官的角度看,李孜省方士出身,青史上奸佞之名少不了。
但眼下通政使司上下卻并不反感李孜省,就在于李孜省除了任人唯親外,也會根據時望,舉薦很多有本事的人,而李孜省自己升遷后,對手下人也是非常好,就好像陳琬和沈祿都受過李孜省恩惠。
李孜省并不是那種一人得道而要把旁人都踩在腳下的類型,他能在成化朝崛起,收買人心方面很有一套。
沈祿嘆道:“可我這內兄,除了有些才學,生員出身,再就是有一點家學傍身為人治痘瘡,沒旁的本事。”
陳琬驚訝道:“都能治痘瘡了,這還不叫有本事?要如何才算?汝學,既然你親自前去迎接,應該是看到此人身上蘊含的巨大潛力,不說別的,就說他未來在朝中,難道沒資格混個一官半職?太醫院每年可都會在民間征選良醫呢。”
“哦,我那內兄若是進太醫院的話,也未嘗不可。”
沈祿釋然了。
陳琬沒有繼續深談,笑著拍拍沈祿的肩膀,意思是你自己領會,然后便笑盈盈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