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巒抬頭瞅了瞅,電光火石間已洞察對方身份和來意。
在這點上,張延齡一直覺得眼前這個不靠譜的爹還算有點本事,那就是有識人之明。
一個具有投機主義心態并屢屢取得成功之人,最重要的特質就是善于察言觀色。
張巒道:“知道了。做你的事吧。”
李未邵湊上前來,笑道:“張老爺,您辛苦了,今天有幾位特殊客人,想請您種個藥,您方便吧?”
張巒起身相迎:“什么風把李先生吹到這里來了?這位是……?”
陳烓拱手:“閣下只當我乃一般鄉民前來種藥,請示范一番。”
隨后陳烓坐下,李未邵等一干陪同的官府中人只能站在后邊,分明是告訴張家父子倆,這位爺的身份不簡單。
張巒不禁多打量陳烓幾眼,明顯能感覺對方氣質非凡,非尋常人物。
但他并未多問,只是淡淡地道:“既如此,便請這位……先生伸出手臂來。”
陳烓依言行事,隨后擼起袖子,露出光潔的胳膊。
張巒打開藥箱,取出瓷瓶和銀針,手法嫻熟地給陳烓的手臂上種藥,整個過程行云流水,一招一式都極為自然,沒有任何表演的成分,就像平時為人種藥一般。
李未邵和錦衣衛都在仔細觀察,試圖從張巒的動作中找出什么不利陳烓的舉動,但最近這段時間張巒已將這一套種藥流程演練了上千遍,可說毫無破綻。
陳烓也一直仔細觀察張巒的舉動,心中隱隱已有了答案。
種完藥,張巒又取出一個瓷瓶,遞給陳烓:“回去后每日將此藥涂抹三次,七日內不可沾水。”
“不知這是……?”
陳烓好奇打量過去。
張巒不由望了李未邵一眼,自然不能提,這是官府讓他這么做的。
如果只種藥,所有藥都由張巒提供,那官府如何從中漁利?
當然要巧立名目!
反正種藥也是要刺破皮膚的,縣衙撥款從本地藥鋪采購了一批所謂的促進傷口愈合的藥,反正有效無效不好說,縣衙能合理合法地把款項調撥出來就行。
張巒道:“此乃為加速體內種下的藥生效,并使得創口快速愈合。”
“原來如此。”
陳烓畢竟沒學過醫,不知其中貓膩,點了點頭。
張巒眼看藥已種完,四下環顧:“諸位可還有種藥的?這里……”
言外之意,你們礙著我做事了,如果不種藥就趕緊滾蛋。
李未邵頗為尷尬,畢竟張巒太不給面子了,都告訴你眼前這位爺大有來頭,你還如此怠慢?
不過李未邵再看陳烓的神色,發現其并無慍惱之色,大有一種你態度越不好,我越欣賞你的架勢。
李未邵恍悟,原來御史言官就好這一口啊。
陳烓道:“閣下,在下一事不明,有關你的種藥之法有何依據?聽說出自你家傳,可是你祖上早已有如此治病之法?”
“這個嘛……”
張巒一時顯得很猶豫。
眼前之人太過直接了當,這是要刨他老底啊,他本來還指望靠這個行走天下,當個響當當的神醫呢。
張巒道:“這位爺,您是以私人身份相問,還是……”
他指了指陳烓身后的李未邵,意思是你是以官員的身份來質問我?
陳烓道:“實不相瞞,本人乃巡按貴州道的陳烓,聽聞閣下在興濟之地懸壺濟世,為百姓診病,特地前來一探究竟。本來有諸多流言蜚語,說閣下為市井騙徒,可在本人看來,你的確有濟世安民之心。”
“原來是陳御史,學生失禮了。”
張巒趕忙起身行禮。
“不必如此。”
陳烓擺手道,“就事論事便可。”
張巒嘆道:“有些事的確不該藏私,話說此法出自一本醫書,并非家傳。”
李未邵一聽差點兒從原地蹦起,結結巴巴道:“張……張老爺,話可不能亂說。你……你……你這不是糊弄官府嗎?”
陳烓道:“不必介意,但說無妨。”
隨即李未邵趕緊讓官府的人,把院子里還在排隊的百姓全都趕出院子,似怕被人知曉其中秘辛。
張巒直言不諱道:“話說這刺入人身體內的并不是什么神藥,只是牛得了痘瘡后,所生的瘡產生的膿皰液而已。”
“什么?”
在場幾人聽了,頓時大吃一驚,一旁的錦衣衛差點兒要直接拔刀,那架勢是一言不合就把張巒給砍了。
陳烓伸手打斷周圍之人即將發生的質問,一臉嚴肅地問道:“這是緣何?”
張巒道:“是這樣的,人會得痘瘡,牛也會得,但牛感染痘瘡后,生病幾日就會痊愈,而人則會生一場大病,往往生或病歿者五五之數,實乃上天之罰,非人力所能改變,藥石無靈。”
“的確如此。”
陳烓似乎又想到了幼年時家族內疫病流傳,甚至自己感染上痘瘡后只能躺在床榻上等死的悲涼場景。
由于手腳被縛住,生死完全聽天由命。
對一個得過痘瘡的人說這個,最能感同身受。
張巒繼續道:“而人若是得過痘瘡,一旦痊愈則一生不會再染此疾。”
“是。”陳烓再點頭。
張巒道:“所以四海之內,自古以來就有以人所得之痘瘡之病,染到尋常人身上,以輕癥來換取對該病的抵御。但往往人痘不易痊愈,使得種痘風險太高。在下便想,若是以牛之痘瘡,患于人身,因其癥狀輕微,幾日內便可愈,到時是不是就能抵御流毒千年的痘瘡之疾了?”
陳烓皺眉:“倒是從未曾有人做過類似的嘗試。閣下……真是從醫書中所見?”
張巒慚愧一笑,多余的話,他不好解釋。
因為他自己也不知道這招到底是怎么來的,兒子說是自醫書中看來,但現在卻像是一切都乃他發現的一般。
關鍵是……這本書自己可從未見過啊。
如果有的話,為什么以前就沒人用過這一招,要輪到自己來使用呢?
李未邵氣得直跺腳,道:“張老爺,還以為您用的是什么神藥,你居然把牛的病往人的身上引?這要是出了事,你能擔得了責嗎?全城百姓,如今至少已有半數種過你的藥,你不會是……”
張巒道:“陳御史,先前我之所以不肯將此事言明,也是擔心于此。若是被世人知曉,乃是引牛的病至人身上,怕是多數人不肯用藥,在下倒是不擔心世人對我區區一人的誤解,只怕沒人前來種藥,而耽誤治病防災大計。”
“嗯。”
陳烓點頭,“你的顧慮不無道理。”
說著,陳烓不由望向一旁神情激動的李未邵。
從李未邵的反應,陳烓就知道世人對事情公開后的反應,當即道:“所以這件事,不宜向外公開,就算是你們也切不可將其中內情泄露出去。”
李未邵有些詫異,急忙湊過去小聲問道:“陳御史,您都知曉詳情了,還讓他亂來?”
陳烓道:“這位難道不是宋知縣專門聘請來防治瘟疫之人?本官職責,乃是到一處體察民情,如今親自驗證過,證實并無弄虛作假的情形,所說雖有蹊蹺,但大致也能自圓其說,何不等過些時日來驗證此法是否有效?”
“呃……”
李未邵傻眼了。
之前是興濟地方官府極力推進種藥以防治天花,而陳烓則是來責問找麻煩的。
而如今情形反過來了,變成了陳烓堅持要推進此事。
張巒一看這位陳御史對自己印象不錯,趕緊拱手:“陳御史體察民情,大有憂國憂民之心,老朽一介寒儒,本不求富貴,但求盡殘生之力,為天下蒼生謀福祉。”
這話聽上去很虛,但此情此景,陳烓聽了卻深表認同,點頭道:“在下就不打擾先生治病救人了。待回頭種藥結束,本官想在行館內與你細談。”
“好。”
張巒頓時覺得面目有光。
雖然巡察御史和知縣在品階上相同,但張巒很清楚這位巡察御史的能量可比一地知縣大多了,他做的事很有可能為朝廷知曉,或許能就此一躍飛上枝頭變鳳凰。
陳烓種藥結束,帶著李未邵幾人出了院子。
李未邵此時忍不住再次勸說:“陳御史,這件事有待商榷,先前他在此事上遮瞞了縣衙,誰曾想他是用這種方式治病,實在是……”
陳烓道:“藥種都種了,你不是說了興濟本地半數百姓都已種藥,現在阻攔還來得及嗎?再說那點劑量,只要不令人染病后臥榻不起,怕是不會有多大影響。”
一旁的錦衣衛道:“這倒是沒錯,看那人銀針上不過區區一點東西,料定不至于致人死命吧?”
陳烓又問:“他種藥有些時候了,可有人因他種藥后而病歿的?”
“這……好像沒有。”
李未邵頓了頓,不得不實話實說。
“那不就是了?靜觀其變吧。”陳烓有些不耐煩了。
顯然他現在關注的重點,已轉移到了水倉糧食問題上,張巒防疫之事可暫時放下。
正說著話,又有一群人一路小跑過來,每一個都神色驚慌,像大難臨頭般,卻乖乖排入種藥的隊列中。
“他們怎么回事?”
陳烓指了指問道。
隨即錦衣衛過去打探一番,回頭對陳烓詳細說明情況:“說是城里又有幾人發了痘瘡,都是之前未曾種過藥的,而與幾人關系密切者,因早先已種藥均未感染痘瘡,鄉民皆稱奇。曾經不愿種藥之人,現在也都趕忙慌前來種了。”
李未邵聽了,臉色頗為尷尬。
陳烓嘆道:“此等事,是否有效,百姓心中自有一桿秤。無須朝廷教化,他們自會做出選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