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府門前,停了一輛輛馬車,正有人從馬車上往下卸貨,一袋袋東西被力夫扛著進入府門。
張家父子三人到了門前。
張延齡特地打量了一下,麻袋里似乎都是糧食等物。
“這不是親家老爺嗎?”
孫府的下人認識張巒,熱情接待,隨即道,“小的這就進去通稟。不過我家老爺正在迎客,恐怕要稍微怠慢一些。”
張巒覺得很別扭。
身為親家公,雖然落魄了,但親自登門,你們不出門好好迎接,怎么都說不過去。
“那我就……等等吧。”
張巒為了在兩個兒子面前彰顯身份,腰桿挺得筆直。
過不多時,門子又出來,笑道:“我家老爺正在接見南邊來的客商,實在抽不出空……請您先進內,到偏廳等候。張老爺,里面請。”
“嗯。”
張巒本來面色就不好,聽到這兒,更覺得孫府的人怠慢自己。
帶著兩個兒子進到院子,聽見正堂那邊有聲音傳來,張巒也不等門子引路,徑直就往正堂而去,顯然老馬識途,輕車熟路了。
“張老爺……往這邊……”
門子想上去阻攔,不料張巒搶先一步過了門廊進入正院,而張鶴齡也一馬當先給他老爹開路。
張延齡則比較識趣,慢吞吞跟在后面。
總歸是來退婚的,很快就要扯破臉皮,又不是來喝茶,干嘛要裝斯文講禮數呢?
老父親這脾性,倒也對他胃口。
“張老爺,您不能進啊。”門子本以為張巒身子骨單薄,隨隨便便就能擋住去路,誰知這會兒怎么都攔不住。
張巒道:“我聽到里邊似有吳儂軟語傳來,莫非是江南來的客人?正好見識一下……想來你家老爺不會見怪!”
說話間,張巒已行至正堂門前,但見敞開的堂門里面主位上坐著個四十多歲的中年男子,旁邊客首座上坐著個二十來歲芳華正茂的女子,而在女子身后還立著個好似帳房或丫鬟、年不過十四五的小妮子。
“何人在外喧嘩?”
女子先開口詢問。
主位坐著的正是孫府老爺,孫伯堅的父親孫友。
孫友看到張巒,急忙起身:“此乃本地張生員……張家與我孫家乃秦晉之好。”
張巒笑著打招呼:“孫兄,可是打擾你會客?說起來多日未曾登門,實在想念得緊。”
張延齡不由斜看老父親一眼。
老爹,你說話咋這么好聽咧?
孫友滿臉尷尬,卻也好面兒,不得不迎出門來,笑著拱手:“來瞻兄親自登門,有失遠迎,還望海涵……全因府上有貴客,不敢怠慢。”
“孫兄說哪里話?我又不是外人,當然要以客人為先。”張巒嘴上客套,視線卻不離跟著孫友迎出來的女子,“不知這位是……?”
孫友道:“此乃徽州秦掌柜。”
“秦掌柜?久仰大名,今日得見實在三生有幸。”
張巒嘴上說著奉承話,“真是人不可貌相啊,如此年紀輕輕便操持家業,難怪都說徽州商賈走天下,就連婦孺都不可輕視,果非虛言。”
“張老爺謬贊了,小女子拋頭露面,實乃情非得已,多得各方賢達善待……既是孫當家故舊,里邊請吧。”
秦掌柜顯得很客氣,但連落在后邊的張延齡都看出此女臉上滿滿的嫌棄。
人家在這邊閉門談生意,你一個孫家未來親家公突然闖入,還對我一個女性客人評頭論足,不覺得失禮嗎?
張家父子三人,進到孫家正堂。
孫友繼續坐主位,只是秦掌柜對面多了三個不速之客,張巒端坐客次位,而張鶴齡、張延齡兄弟倆好似左右護法一樣立在老父親身后。
“孫兄,看來你們要談的生意不小啊。”
張巒笑望一旁桌子上堆成小山般的禮物打趣。
其實一眼望去沒什么貴重之物,倒是有一套文房四寶很是顯眼。
秦掌柜矜持地道:“小女子造訪前,聽說孫當家頗有文采,好筆墨丹青,特地以徽州特產為孫當家一用。”
張巒聞言臉上涌現一抹驚喜之色,起身走到桌子邊細細端詳:“莫非這就是傳說中的徽州四寶?”
孫友無可奈何,不得不起身來到張巒身邊,仔細打量那文房四寶。
“正是。”
秦掌柜緩緩起身,蓮步輕移,來到桌邊輕聲細語介紹,“此乃徽墨、歙硯、澄心堂紙和汪伯立筆。”
“好東西,好東西。”
張巒忍不住想伸手去摸,卻不好意思觸碰。
因為就連見聞淺薄如張巒都知道這么套東西拿到市面上起碼值個十兩銀子,真不是一般人家用得起的高貴之物。
秦掌柜又笑道:“小女子還帶來家鄉的茶葉,特地給孫老爺品嘗……此乃黃山云霧。”
“這些年敝人經常聽人提及黃山云霧茶,謂其芽肥毫顯,香濃味甘,實乃茶中極品,早就想品上一品,可惜一直未曾買到正品。”
孫友兩眼冒光,臉上滿是喜色。
本來對方送來禮物,自己也不好意思問都是些什么東西,不料張巒的到來打破了這種緘默。
“是嗎?若真是黃山云霧茶,確實是不得多得的珍品!”張巒就像劉姥姥進大觀園,見到什么都覺得新鮮,此時更是忍不住咽了口口水。
張延齡很想提醒老父親,咱就算家道中落,你也不能在人前表現出饞樣,剛才那一往無前的氣勢呢?
眼見張巒情緒有些不可控,張延齡趕緊出來打圓場:“聽說黃山云霧乃當世名茶,而黃山產茶始于宋之嘉佑,距今已經四百多年歷史,且經久不衰,乃茶之上品。”
本來秦掌柜只是想彰顯一下自己送來的禮物有多貴重,聞言含笑望過去:“這位小公子,你對黃山茶的歷史倒是了解頗深。”
張延齡心說,這不正好巧了么,我研讀醫書時正好涉獵過這方面的內容,后世康熙年間成書的徽州府志中詳細記載:“黃山產茶始于宋之嘉佑,興于明之隆慶”,眼下你們黃山所產茶葉,還沒到貢茶的地步,但已廣泛流傳,我知道并不稀奇。
且黃山云霧乃有明一朝的名茶,可惜制作工藝失傳了,有人說跟后來的黃山毛峰有繼承關系,但缺乏考證,畢竟黃山毛峰是在光緒年間才被研制出來的;還有人說黃山湯口茶繼承了云霧茶的衣缽,但實際上后來的湯口茶出自清初戴氏家族傳承,跟宋代和明朝的云霧茶還是有所區別。
不管黃山毛峰還是湯口綠茶,后世都屬于人類非物質文化遺產而廣受好評。
但既然你喜歡聽好聽的,那我不妨再說上兩句。
“我還聽說,黃山茶養生之仙藥也,延年之妙術也。不知真假?”張延齡補充。
秦掌柜饒有興趣,頷首不已:“小公子言之鑿鑿,讓人欽佩不已。關于云霧茶,民間的確有如此說法,但從未曾像你這般歸納總結過……不知小公子從何處聽來?又或是從哪本典籍中見過呢?”
徽州商人,也就是徽商,在明朝中葉逐漸掌握經濟基礎后,開始對家鄉文化追根溯源,并且進行推廣。
聽張延齡說的東西符合他們的需要,自然想問個清楚。
這要是市井之人說出來,秦掌柜或許不會在意,但問題是張延齡是秀才家的公子,這可就有說法了。
張延齡笑著搖搖頭:“我也不記得從哪兒看來的,不過的確見過。”
“小公子不妨仔細回想一下。”秦掌柜有些著急。
張延齡繼續搖頭:“真記不得了。”
秦掌柜大為失望,不由往張巒身上瞟一眼。
她大概理解為,自己先前對孩子父親有所輕視,身為人子義憤填膺,怎可能如實相告?
其實事實并沒有那么復雜,因為張延齡這段話出自日本大和尚榮西所著吃茶養生記,雖然榮西是十二世紀的人,但這書的內容要等進入信息社會后才會傳到華夏。
不過這也說明,海外之國已在幾百年前就對華夏的養生文化產生極大的興趣。
雙方重新坐下。
秦掌柜對張家父子三人的態度大為改觀,接連問詢幾個問題,全都是針對張巒的。
“張老爺可曾到過徽州?”
秦掌柜找機會問道。
張巒搖搖頭:“未曾有機會造訪。”
秦掌柜本覺得,一個孩子說的話,必是長輩平時教授。
誰知上來張巒就給她潑了一盆冷水。
孫友看了滿臉失望之色的秦掌柜一眼,不由生出幫襯之心,問道:“來瞻兄,看來你對養生術頗有研究,可是之前曾聽聞過黃山茶之事?這不,承蒙秦掌柜饋贈,家里剛好有一些黃山茶,便借花獻佛,你走的時候帶一些回去。”
“多謝多謝。”
張巒當然不會拒絕。
連孫友這樣的富紳都難得一見的名茶,自己有幸品嘗,今天算是賺到了。
孫友道:“那你……”
“我是真不知道。”
張巒也不藏掖,微笑道,“只是聽說徽州是個好地方,尤其是黃山,乃仙家養生之所,軼聞傳說多不勝數,想來有其獨到之處……秦掌柜,是這樣吧?”
“呵呵。”
秦掌柜聽到他胡扯,只能苦笑一下。
張延齡見秦掌柜眼神暗淡,感覺眼前的女人開始不把自己父親當個人物,認定沒投資價值,當即笑道:
“父親,您不是說過,黃山有奇松、怪石、云海、溫泉、冬雪五絕,且如此勝地,產出的茶葉必定有延年益壽之功?還曾說過,您有一位朋友,曾在那里記錄下很多東西,全都列在文章里,只是還沒有刊印出來。”
“是嗎?”
張巒皺眉望向兒子。
他當然知道兒子完全是在扯淡,不過當他看到對面女人那重新變得熱絡的眼神,登時明白兒子為什么這么說。
“是有這么回事,不過……唉!不提了。”張巒擺擺手。
他不是不想提,而是真沒什么可提的。
自己不想吹牛逼,反倒是兒子幫他吹。
關鍵是他什么都不懂,什么徽州,什么黃山,他只是道聽途說罷了。
孫友打起了圓場:“無妨無妨,以后有機會,一定請來瞻兄的朋友飲宴,好好聊聊。不如我們換個時間再談?”
“也好。”
張巒自然樂于接受。
秦掌柜起身:“今日與孫當家大致談完生意,這便回去了,不敢再多叨擾二位。”
“豈敢豈敢?”
張巒起身就要相送,孫友趕忙阻止:“來瞻兄,你且安坐,我這邊送秦掌柜即可,回來再好好招呼你。”
“你太客氣啦。”
張巒也不推辭,施施然坐下,翹起二郎腿,讀書人的風骨消失無蹤。
張延齡不由搖搖頭,自己這老父親果然不靠譜,連個逼都不會裝,白瞎你兒子給你鋪的路。
“回頭打聽一下,這位張老爺到底是何來歷,為何對我徽州之事如此了解。”秦掌柜出門,正要上馬車,忽然想起什么,沖著一旁的小丫鬟吩咐。
丫鬟撅著嘴,不樂意道:“奴婢聽那小子講的,分明就是牽強附會,什么延年益壽的仙茶,可能就是臨時起意瞎編的吧。”
秦掌柜道:“那你知道黃山產茶從何而起?”
“不是宋朝嗎?”
丫鬟想了想,瞪大眸子,“聽他說,好像是嘉佑年間,那是何時?”
秦掌柜嘆道:“問題就在此……最近我走訪不少名家,才大致判斷出時限,未曾想從他口中隨便就說出來,還能把時間說得那么準確,且少年之口通常不會遮掩,可見那位張生員是個裝糊涂的高手啊。”
這話要是被張巒聽到,一定嗤之以鼻。
什么裝糊涂的高手,我是真糊涂好不好?
“未曾想,這小小興濟之地也是臥虎藏龍,看來還真要在這里多盤桓幾日。”秦掌柜道,“霸州那邊就不過去了。讓老宋他們過去打個招呼,就說我有事要耽擱,回頭就南下返回徽州。”
“小姐……”
“別說了,最近我奔波不少地方,也是時候休息一下了,正好留下來,看看這興濟的風土人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