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允熥不由自主打了個寒戰,有被這句鬼里鬼氣的話嚇到。
  沉默一下,明珠憤憤然地接著說。
  “——是狐貍精變的。”
  這話一出,森森的鬼氣全消,是什么意思再清楚沒有。
  朱允熥心里咦的一聲,怎么也沒想到明珠會說這樣的話,活像正宮怒斥小三,這也太狗血了吧。
  當然了,是自個兒追不到的正宮,以及巴巴貼上來的小三。
  “只不過是路上偶遇,我都忘了當時和她說的什么,也許她們誤會,以訛傳訛,到你那里完全不是那么回事兒了。”
  這話著實言不由衷,自己說過什么朱允熥記得清清楚楚,實在配得上發瘋二字。明珠說阿萊不是人也挺瘋魔的,堪稱一對——皇娥女英。
  明珠鼻子里哼一聲,表情鄙夷,接著說。
  “半個月前她才來洗衣坊,沒有擔保,沒人知道她打哪兒來,家里如何,就只有她一個人,就連顧大娘也不清楚,只說是上面安排下來的。”
  朱允熥對明珠說阿萊來歷可疑本來好奇,接下來卻如此平常,本來很可理解的情形,比如阿萊可能父母雙亡孤苦無依,被戶籍地甲長送到應天府浣衣局混口飯吃,浣衣局又分配到宮中,不是洗衣坊自己募的人,顧大娘不清楚,被她渲染得宛若一個陰謀。
  “真的,我沒和她說什么,碰見時我還不認得,都是顧大娘說了她名字,我順口問了下她名字,其實……”
  朱允熥說這話時,覺得了虧良心。
  明明是那時自己為明珠傷心,恰好阿萊流露出仰慕自己意思,才冒失說了那些胡話,這時不過受明珠一點言語撫慰,竟這樣撇干凈。
  阿萊要是在旁邊,聽了不傷心嗎?
  他想起阿萊的樣子,固然還年紀小臉沒長開,跟明珠根本沒法比,可換個角度想,阿萊不就是自己來自那個時代所稱的——“蘿莉”嗎?
  蘿莉有蘿莉的美,每個男人心靈深處都藏著個嬌小的蘿莉。
  蘿莉會長大,變得風華絕代,豐姿綽約。
  再一想,阿萊在腦子里的樣子仿佛迎風長似的,霎時長大些,身上該有的全都有了,已有的愈加鋒芒畢露,撩人心魄。
  朱允熥心陡然躁熱起來,真想再仔細看看阿萊。
  最難將息的難道不是她說到自己那樣寵溺的語氣,“你敢牽,我就敢接”的豪爽,誰不想要個這樣的知己?
  這邊廂明珠接著往下說。
  “不知道她哪兒的人,皮膚比色目人還白,頭發猩紅,眸子里看誰都像有團邪火,大牙尖得像獠牙,說她狐貍變的還恭維了,明明是頭狼”
  朱允熥心里怪異,明珠說的和自己見過的阿萊似乎不是同一個人,真像她說的那樣,誠然有點兒妖異的氣氛。
  但這描述添加到腦子里關于阿萊的印象中,頓時又覺得阿萊確乎是這樣,一顰一笑,無不有妖異氣息,對得上是狐貍精變的的說法。
  也更有魅惑之感了。
  “她是有點兒瘦,年紀還小。”
  “夜里提個燈籠到處轉,對著樹說話,說的話誰也聽不懂,白天倒不困,嘰嘰咕咕,煩死人了!”
  朱允熥實在不知說什么好。
  “明珠,我真的和她沒什么,你不要放在心上。”
  “呵,我放在心上,她那樣的人我怎么會放在心上?我是擔心你被人騙……”
  明珠明顯情急,竟忘了平常嬌滴滴自稱明珠,連說好幾個“我”字,猛的意識到,臉色發白的煞住。
  朱允熥心里明白如鏡,明珠對自己說這些話,顯然擔心自己對阿萊上了心疏遠她,其實和喜歡無關,純粹出于利益的算計。
  她其實并不喜歡自己,多半也不喜歡朱允炆,對她來說,春和宮這兩個貴公子無非就是一個很可能即皇帝位和一個多半只是藩王的分別。
  也許她嗅覺敏銳,從這一天春和宮里的變化覺察到什么,所以千方百計拉住自己,對自己屈尊說之前從未說過的體己話,惡語中傷阿萊。
  “明珠,我知道二哥很喜歡你,不過他嫡子當了許多年,有個嚴苛的娘,現在是皇太孫身份,身份特殊,必須謹言慎行,要是他對你沒說什么,那不是他的錯。我知道,你也喜歡他。”
  這番話,實在有點兒狗,朱允熥知道,但這他想得出最狠的絕情話了。
  明珠神情嚴肅,正色地說:
  “三爺搞錯了,明珠從沒喜歡過二爺,只不過是感激他當初好意收留,才有今日時的明珠,不然明珠早就淪落……”
  這是朱允熥原本最想聽到的答案,心里一喜,幾乎要張開手臂去摟明珠,眼看著明珠也目光流動,欲拒還休的神情,這仿佛是前日春夢前半截。
  接著這喜悅煙消云散。
  倒不是有人又叫醒了他的夢,而是朱允熥自己忽然想到——
  喂,你他喵的傻么?
  豈能好了傷疤忘了疼。
  就幾句話就把自己調度得團團轉,賤不賤吶?
  他的明白來得快,話鋒跟著便變。
  “明白,但天已經不早,我還有事,告辭。”
  說著毫不猶豫轉身離去。
  明珠全沒想到呆子斷崖式的說走就走,這是從未有過的事,怔了下才反應過來。
  “站住,我話還沒說完呢!”
  朱允熥已走了好幾步,停下轉身斜對著明珠。
  黃昏時候,光線黯淡,明珠表情有些模糊得看不清。
  輪廓秀美,說不心動那是假的,但他忍住,沒開口。
  “我——不許你再去找阿萊那個死丫頭!”
  明珠以從未對朱允熥有過的嬌嗔語氣說,還跺了跺腳。
  朱允熥心里狠狠地軟了下,幾乎沖回去張開雙臂摟住這浪蹄子,也許她從此就不拒絕自己了呢?
  說不定還仰起頭等自己親下來。
  她的嘴唇一定很軟,舌尖一定很軟,很甜。
  會不會還有后面的故事?
  地上的草軟不軟,會不會硌著她的腰?
  朱允熥心旌搖曳,心潮起伏,心里有個聲音冷冷地說——
  就這?
  靠想象就回到舔狗位置上去?
  哪怕她走過來奉上香吻呢?
  不,我拒絕。
  幾個月都沒打動你,這變化來自哪兒?
  我可是明白了。
  朱允熥心里激烈地交戰,硬起心腸,轉身就走。
  以往難得見明珠一回,每回都是明珠先走,自己悵然望著她背影,哪有這回走得這么灑脫,甩她個背影,時過境遷,心中大快。
  既快活,也悲哀,悲自己終究破滅了一段單相思。
  朱允熥腦子里昏沉沉的,腳下越走越快,不知走了多久,忽覺得周遭和熟悉的宮內環境大不同,悚然一驚,登時站住。
  不,這不是大明皇宮,倒好像自己置身在一片南方潮濕的沼林中,氣味異樣刺鼻,從沒見過的植物瘋狂生長,枝葉繁茂。
  黑暗當中一只巨大的眼睛,懸在不太遠的樹梢上,像月亮懸在樹梢,距離要近得多,朱允熥看得到眼中虹膜上微微蠕動的花紋,精致,美麗,又妖異。
  他思緒被完全凍住,迷失在那蠕動的,不斷變幻的花紋里,腳下不由自主朝前挪動。
  一步兩步三步,便要走進那眼睛的泛光里。
  “三爺,我可找到你了。”
  一個氣喘吁吁的聲音由身后傳來,同時一只手鉗住他手臂,再難前進半分。
  朱允熥心中一顫,回頭看去卻是秦舞陽,正神情緊張的抓住自己手臂。
  他眼珠子飛快的左右看,自己還是站在宮殿間某條磚道上,什么潮濕的沼林,什么巨大的眼睛,都消失得無影無蹤,像根本沒存在過。
  “出了什么事?”
  朱允熥顫聲問,聲音軟綿綿的像做壞事被當場抓住。
  秦舞陽緊張地東張西望,像在找什么,臉上余噤未褪,小心地松開朱允熥的手,退后一步稟報。
  “皇爺傳旨下來,要三爺即刻覲見。”
  朱允熥心中驚異。
  “你在找什么?”
  秦舞陽張口結舌一下。
  “沒有。”
  朱允熥不能說秦舞陽當著自己的面撒謊,畢竟自己剛剛也看見了什么不得了的東西但轉瞬消失不見。
  “多謝你趕來,拉住了我。”
  他忍不住不去想,要是秦舞陽沒有找到自己,要是沒人拉住自己,接下來會如何?
  秦舞陽也心神不寧,苦笑著抱拳。
  兩人一同往自家蘭苑趕,還沒到便遠遠看見外面停著輛好幾匹馬牽著的大車,前后許多侍衛騎馬擎旗佇立,把大中道堵得嚴嚴實實,竟有些大軍圍城的味道。
  朱允熥心里忽然慌張起來——不知這回皇爺找自己說什么。
  才到自家院子門口,宦官王鐸迎上前,對朱允熥口宣皇帝敕令,命他即刻進宮。
  朱允熥當即由王鐸引著登上那輛大車,車廂寬敞華麗,內部飾物華美無比,座位柔軟極了,還有種奇異的香味,令他緊繃的神經一下子放松下來,靈智清澄。
  王鐸乘上另一輛小車,趕在前面為大車前驅。
  旌旗華蓋的車隊出春和宮,在宮里左繞右轉,在一處高大的宮殿前停下。
  王鐸先下車,到大車面請朱允熥下車,領他上殿,殿里燈火通明,見著昨日才見的皇爺朱元璋。
  朱元璋身穿黃袍,正批奏章,滿是倦容,見王鐸引朱允熥進來,丟下筆,吩咐左右官員和侍衛皆退下,只留王鐸遠遠站著。
  “來時坐車?”
  朱允熥腦子里滿是問號,不敢多說。
  “是。”
  “坐得還舒服么?”
  朱允熥還是沒回過神來,茫茫然望著皇爺,腦子里飛轉。
  “不瞞皇爺,孫兒覺得……挺好。”
  朱元璋點頭,臉上表情難以捉摸。
  “那是藩王所乘的馬車,那本來是你應得的,但這回只是暫借,要等你允炆兄長即位以后,由他來封你的王爵,咱這個老頭子越俎代庖不得。”
  殿里暖洋洋的,朱允熥卻忍不住打了個寒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