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隍廟已經沒有香火了。
甚至廟祝都不管它了。
翠微城隍的消亡已是時間問題。
很難說那護圣真君是不愿治他的罪、不想治他的罪,還是知曉他已注定消亡,便懶得再管他了,亦或是每種都沾一點。
三人到了城隍廟中。
那日沒看分明,今日再看,才見主殿的墻壁上寫著這位城隍的生平和由來——
說是本朝初年的時候,此地也鬧過一場大災。
這位城隍本是城中富戶,富甲一方,旱災末期,他曾開倉放糧,廣施銀錢,救助當地百姓。
旱災過后,城中百姓十戶空了六七戶,他也沒能活下來,后來百姓念及他的恩情,于是便上報官府,給他塑了像,建了廟,封為此地的城隍。
直至今日,已有近二百年。
“沒想到這城隍曾經還有這般事跡。”林覺不禁皺起眉頭,心緒復雜,“沒想到昔日這般人物,如今也會墮落至此。”
小師妹也是皺著眉頭,一臉不解。
“師弟師妹不必有此疑惑,須知天下的大貪官大反賊,大多曾經都有令人敬佩的時候,若是他們一開始就是這般嘴臉,也走不到高處去。”三師兄倒是對此感覺平常,“何況此事也不見得是這樣。”
“嗯?怎么說呢?”
“旱災,富戶,開倉放糧,廣施銀錢。”三師兄露出不屑之色,“誰知道是他自愿的,還是百姓進來拿的?反正人都死了,錢也出了,此事過后又有哪個百姓愿意說自己是去搶的糧錢?他家里人又怎會愿意說他見到百姓餓死也不愿意開倉解囊,以至于最后被人逼迫?”
林覺深思一下,覺得有理。
小師妹則又暗自大驚——
為何三師兄竟也如此聰明?
狐貍聽不懂,低頭舔毛。
三人從墻上收回目光,轉而走到神臺前方,注視中間那尊神像。
只聽三師兄聲音一沉,開口喊道:
“翠微城隍!還不現身!”
他說這句話時并未點香,按照神道的規矩,若非此時翠微城隍就在這廟里,否則沒有香燭為引,他是聽不到他的聲音的。
不過三師兄自有別的本領。
此法名為投石問路——
一塊磚石飛出,正中神像眉角,頓時將神像的眉角砸碎一塊,露出里頭的泥。
廟中頓起一陣煙霧,聞得到香火氣。
“誰?誰敢……”
煙霧之間,正中神像有所變化,生硬的棱角與色彩變得柔和,身軀五官變得生動,三兩息后,翠微城隍就出現在了神臺之上,捂著眉角。
“哎喲……”
看清下方站的三人,尤其是左邊站的林覺,更是大驚。
“你……你們……”
三師兄也是自仙源觀學過呼風之法的,袖子一甩,咣當一聲,便關上了廟門。
廟中光線陡然一暗。
只見最右邊的年輕道人手中捏了一顆豆子,豆子一閃,像是陡然變大伸長,變成一柄古樸長劍,被他握在手中。中間道人看著三十來歲,同樣抓了一把豆子,往天上一扔,落地之后,城隍廟中便多了十幾名甲士,仿佛天兵降世。
左邊是個坤道,已經拔出寶劍,同時審視著泥土塑成的神像。
旁邊還有一只白狐端坐。
三人一狐都把他盯著。
“你……”
你了幾句,城隍有些慌張,改了口:“不知幾位真人來找小神有何事?”
“沒有別的事只是此地百姓慪你辦事不利,而且污害旁人,想把你的像拆了,換成別的神像,但又怕你攪事,所以托我們前來代勞。”
三師兄對這翠微城隍說道。
林覺一聽這話,也是意外。
誰說三師兄沒有腦子呢?
要說百姓塑了神像,自然也是有拆像的權利,百姓賦予神權,便有收回的資格。可是權力這種東西向來是好給不好收,因而請神容易送神難。
于是自古以來,驅厲鬼,毀淫祠,若非法力高強,便得是德高望重、于心無愧的人才能做的事。如果德行不足以勝過鬼神,自身都有缺陷,在這個過程中鬼神就會不服,又會抓你的破綻,要么用來和你爭論,攻你的心,要么藉此去上面和你打官司,總之很少有不失敗的。
幾個道人倒是合適。
上方城隍一聽,則是又驚又怒:
“你們要干什么?”
“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你這庸神,為難我家師弟,不會還以為今日能逃過一劫吧?”
三師兄如此說著,并不和他廢話,也不見有什么動作廟中眾多甲士便已朝神臺涌了上去。
這廟本就不大,十幾名甲士又都長得高大威猛,穿了盔甲更是有熊虎之勢,站在廟中尚且已經擁擠了,一旦朝著中央神臺神像涌上前去,那氣勢真當駭人至極,不可阻擋。
城隍當即大驚。
如此氣勢,怕不是一人一刀都輪不上,自己這塑像就要被砍成碎渣了?
“你們膽敢!”
翠微城隍憤怒驚懼之下,也顧不得別的了,只一伸手,手中便多了一塊東西,不知是驚堂木還是印章,面前又出現了一張桌案的虛影,總之他高舉手中之物,便用盡力氣往下一拍。
“啪!”
一聲霹靂雷霆,勢如天崩地裂。
廟中豆兵頓時全都定住,有的正舉盾前沖,有的正持槍前刺,有的冷漠搭弓拉箭,有的怒目舉刀劈砍,在這一聲驚雷之下,都動彈不得。
“神威?”
三師兄見勢不對,馬上收回了豆兵。
城隍站在上方,居高臨下,于生命危急之時,怒斥詰問下方:
“爾等道人!竟狂妄到來此行這弒神之事,你們真當自己圣德兼備嗎?難道你們這輩子就沒有做過違心之事?”
林覺當即一怔——
這城隍說得也有幾分道理。
神靈自是有德者居之,若是神靈無德,自然應當罷黜,可罷黜神靈這件事,難道就不需要德行了嗎?
若是自己本身也是德行有缺的人,又哪里來的資格指責神靈甚至將之罷黜呢?
下一瞬間,便見正前方的神臺之上忽然涌來一股巨浪,一時間廟宇、神臺、神像和神靈都不見了,只見一片汪洋大海,波濤洶涌,無邊無際。
剛剛拔劍上前的林覺抽身后退,然而哪里快得過這驚天巨浪?
退了兩步,便無法退了。
整個天地都成了海洋。
“嘩啦……”
烏云卷積,雷霆瘋閃,巨浪一浪一浪打來,雨點淋在身上生疼。
林覺剛想握緊長劍,免得丟失,便覺長劍已經不見了。
“嗯?”
剛想尋找長劍,卻見手也不見了。
自己孑然一身,漂浮在一片菜葉上,隨著這巨大的波浪不斷起伏,起時恍如上了九天,伏時又如墜下無底深淵,光是起伏之間就有莫大恐懼。
隨即又不禁疑惑,菜葉這么輕,自己身體又這么重,為何沒有沉入水中?
回身一看,原來自己已成一只蛆蟲。
不僅手沒了,腳也沒了。
“不對!!
“這是……”
林覺本來還覺驚恐,不曾想這城隍居然有如此神通,一瞬過后,又立馬回過神來。
小小城隍,哪來如此本領?
接著這才想起,曾在某天黃昏樹下,吃完夜飯閑談之時,聽師父說起過,像是城隍這等陰司地神,常與窮兇極惡的兇妖厲鬼打交道,因此神道賦予他們震懾兇妖厲鬼的手段,其本質大概是從神道體系中借來神威官威,許多兇妖厲鬼見此,也會懾服,不敢反抗。
可是這等地神,難道真能毀天滅地不成?
林覺心中立馬清楚了——
眼前之景,正是神道體系中的城隍官用來震懾兇妖厲鬼的神威。
此時竟用來震懾自己。
若是無法想通,可能真受其害,若是真當被嚇破了膽,也未必不會形神俱滅。
可林覺卻不僅知曉這點,本身也不是犯了罪被拘來的陰魂,心中更是坦然無愧,沒有一點不平坦的地方,城隍的威嚇哪能起到多少作用?
“庸神!”
閉眼一聲怒喝,當即蕩滌所有幻境。
再睜開眼,已回到了城隍廟中。
只見那城隍仍然站在神臺之上,手中驚堂木剛剛拍下竟還未徹底拿起來,此前的經歷只是一瞬之間,可是在半空中,卻已經有一道身影了。
是拔劍沖天的小師妹!
身姿仿佛仙子一般飛向神臺,手中長劍反著寒光,借扭身之勢斬下。
“嗤!”
空中煙霧都被劈開。
翠微城隍根本沒有與人搏殺的經驗,見此情形,幾乎嚇得慌不擇路,甚至連那口向自己斬來的劍都不敢看,只如尋常人般抬手以袖遮面,同時本能的彎下腰往旁邊避去。
可是若不看劍,怎知劍從何處來?若不知劍從何處來,如何避劍呢?
一劍從他肩上斬過。
“啊呀!”
翠微城隍一聲痛呼,見那坤道落在了神臺上,不敢多想,連忙往別處爬,邊爬邊喊:“王武官劉武官!護我護我!速速前來護我!”
城隍在跑,坤道在追。
“看吧,這個城隍在這里吃了兩百年的香火,雖然他是吃香火的,我們是修靈法的,但是只說道行和力量,他還在我們之上。”三師兄也已經從幻境中出來了,看見眼前這一幕,他一點也不擔憂,也不心急,只站在原地與林覺講述——
“但是不必因此就覺得他有多了不起,神仙也分文武,各人皆有所長,這庸神不過占了一身官袍,到底如何,你看他眼中的害怕就知道了。”
林覺默默聽著,同時抬袖一揮。
一道罡風直撞出去。
嘭然一聲,猝不及防之下,正狗爬的城隍頓時被打飛出去,撞在墻上,無聲彈落回來。
等他站起身來,便見面前已經站了三雙腳,有兩口劍指著自己。
還有一只狐貍湊近好奇盯著自己。
“幾位真人,還請聽我……”
道人手中長劍一送,自他眉心刺下。
旁邊師妹怕他死不干凈,還抬掌一推,熾熱靈火描繪出他身體輪廓。
心意已定,何必再聽嘮叨?
城隍口中的話語停住,整個身體迅速變了顏色,變得死板,輪廓也僵硬,待得火焰散去,長劍抽出,便咣當一聲,摔倒于神臺之上。
又從神臺上落到地上。
一尊泥像碎裂開來。
林覺甩了甩劍,插回劍鞘。
“師弟好心境啊,竟比我還醒得早些。”三師兄隨口說道,又看向旁邊的狐貍,“師弟這只狐貍也果真不凡,居然也能醒得這么快。按理來說城隍這等陰司神靈的神通手段對付妖鬼要更有效些、對我們這些活人用處更小才是。”
“原來如此。”
難怪三師兄第一時間就收了豆兵,估計就是怕城隍的陰司神靈威壓直接震碎了豆兵中的殘魂們。
“不過我醒得還不是最早,我睜開眼睛的時候,師妹已經拔劍沖上神臺了。”
“哦?師妹見到了什么?”
“什么見到什么?”
“嗯?師妹難道沒被這神靈震住?”
“什么震住?”小師妹反倒疑惑,看向他們,“師兄你們剛才站在下面干什么?”
“嗯?”
林覺與三師兄都對視。
二人講了一下方才的幻境以及神靈的神通來歷,聽得小師妹恍然大悟,接著又后怕又疑惑。
“我什么都沒看到,只是聽那城隍拍桌說話,想著他不僅做了那些事情,還敢為難師兄,便提劍上去找他!”小師妹睜大眼睛深思道,“一定是他將師兄們當成了大敵,輕視我,就沒有顧我。”
林覺知曉多半不是如此。
師父常說,這個小師妹有顆通明剔透的心,反駁前輩也說,她的五氣純凈,若真毫無瑕疵,大概鬼神也找不到縫隙來對付。
“呵呵……”
三師兄也笑了笑,拍拍道袍:“不管了,事情已了,咱們也該走了……”
走出廟宇,灑脫得很。
外面正是熾烈陽光。
求臨期雙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