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是去縣城的路上啊,不是有個地方叫做嶺山坳嗎?那地兒原先供了一個人杰,名字叫做劉太,原先就是當地的人,后來參軍去了,說是做到了什么偏將還是校尉,因為打仗英勇,死了被人供了起來,口頭上給他封了個侯,叫劉太侯,廟子就叫劉太侯廟。”
舒二叔對他說道:
“那劉太侯的香火原先也旺了幾十年,可他畢竟不是什么厲害神仙,沒有多久香火就慢慢冷清下來了,好在廟在路上,偶爾也有人去拜。
“去年年底我兒回家過年,路過嶺山坳時遇上同窗,喝了些酒,又路過這嶺山坳,見他香火冷清,就去拜了拜他。也沒說什么出格的話,只是覺得他可憐說了幾句憐憫之話罷了,他的同窗也可以為他作證,可回來之后,就常被那劉太侯上身,吵著要讓我們去給他供奉。
“若是我們不給他供奉,他就打自己耳光,從樓上跳下來,甚至跳進吉陽溪里,活像一個兵痞,家中老人都被急壞了。
“我們剛開始還依著他,給他供奉,什么豬啊狗啊羊啊都給他送了去,不過也找了些附近的高人,甚至書院的老夫子我們都請去過了,可是不僅沒有能治得住他,沒能讓他滿足,甚至讓他變本加厲。”
林覺認真聽著,也認真思索著。
“拜過三姑了嗎?”
“拜了啊,只有在三姑廟里他才會消停,一旦出去,立馬發作。”舒三叔說道,“問了廟祝,廟祝說,三姑只能保佑村里人在村里不被侵擾,不能保佑村里人在外面不被侵擾,何況對方也是吃過香火的,叫我們想別的辦法,或者去別的神仙、城隍那里燒牒呈打官司。”
“那你們打過官司嗎?”
“也去燒過牒呈,不過并沒反應。”
“之后呢?”
“之后就是這個月初了,不知怎的被書院的老夫子聽說了,老夫子親自前去,指著那劉太侯的廟子罵了半天,還砸了他的神像,把他氣死了。可他不敢對付老夫子,卻把我兒折騰得夠嗆。”
林覺聽著,仿佛能想象到老夫子杵著拐杖走十幾里山路,前去問責神靈的畫面了。
隨即繼續陷入思索。
村中舒姓人家大多于他有恩,是不能不管的,尤其是舒姓主家。
村中大小事務,幾乎都由舒姓主家來決定,也就是說,當初無論是放林覺這個外姓人進書院讀書也好、讓他割草喂牛給些貼補也罷,其實都與舒村主家有脫不開的關系。
這樣也好——
既能還些恩情,心頭坦然自在一些,多半也能讓大伯一家在村里的日子過得更好一些。
“舒二叔不必擔心,我等下就跟你們一起回村,一定全力相助。”林覺說道,“不過這種事我遇得不多,我得先去請教一下我家師父。”
“好好好……”
舒二叔一點不愿耽擱。
林覺也立馬起身,進了內院。
云鶴道人躺在躺椅上,懷里抱著一只貓兒,瞇著眼睛,沒有睡著,卻也沒有看書,不知在想什么,等林覺進來才睜開眼。
聽完林覺的講述,他笑了笑:
“符箓派的道人必須敬神,天下百姓心中的神靈也被粉飾,可你乃是靈法派的道人,神靈究竟如何,你還不清楚嗎?”
說著不由伸手撫摸懷中貓兒:
“所謂九天正神,除了上了天的古修,被招安的精怪,剩下的不過是當官的鬼罷了。”
林覺被他所說驚訝了下。
細想好似又確實如此。
“那我……”
“若你忐忑于神靈二字,便須知曉,所謂神靈,值得敬重的永遠是德行,而非神靈這兩個字。只有具有德行的神靈,才值得人頂禮膜拜。”云鶴道人聲音仿佛夢囈,“若你忐忑于神靈之力,那我問你,妖怪作亂之時,地上尋常小神,有多少敢輕易招惹的?”
“明白了。”
林覺頓時想明白了,心中也坦然許多。
神靈二字還是有些唬人的。
可是正如師父所說,神靈值得敬重的地方其實在于德行,而不是因為他們住在廟里、住在天上。如果沒有德行,又是尋常小神,自己占理,那還有什么可值得擔憂的呢?難不成連黟縣的劉公、舒村的老夫子、兩個弱不禁風的老頭子都敢做的事,他一個有道行的修行人卻不敢嗎?
這身法力,既然能夠除妖,自然也能斬神。
“對了師父,食銀鬼上個月吐的靈丹已經有九顆了,按照您之前說的,我等下拿給您,您打算怎么給師兄們說?”
“不說。”
“不說?”
“為師還要給他們解釋不成?”
“也好。”
林覺先取了丹藥來,交給師父,又回去取了長劍飛鏢與紙驢,順手拿了幾瓶丹藥,加上一身換洗衣服包成包裹,叫上扶搖,這才又走到外院。
“師兄,可要我和你一起?”
“不必了,我家太遠了,一去一回最少也要大半個月,你還是留在山上吧。把平常燒火時從我那里偷來的手藝用上,免得把師兄們餓死了。”
“什么偷來的手藝?”
小師妹伸手撓頭,不解的盯著他。
林覺沒有多說,叫上舒二叔舒三叔,便往外走去。
兩人都是騎馬來的,想來是有些急,用的應是村里商隊走商馱貨的馬,并不高大,但耐力很強,給林覺也牽了一匹來。
林覺便也懶得用紙驢了。
驢兒是走不快的,而且驢兒沒有坐鞍,注定只能坐著悠悠閑閑的慢走,此時既趕時間,自然便騎馬了。
舒姓族人要走商,大多會騎馬,而他卻得先適應一下。好在學了聚獸調禽之法,天生便與動物多些親和,也能不必依靠馬術就能和動物溝通,騎起馬來自然就容易多了。
此時早已春來,下山之路也還好走。
兩名商人一名道人,騎在馬背上,不過還是以走為主,偶爾快步小跑一陣,身后狐貍輕松自在的跟著,甚至常常跑到前面去。
黟山和舒村的距離就算騎馬也不是一天兩天能趕到的,因此該休息還得休息。
林覺無聊之時,就拿著手上的一串竹制藤云手串,隨意把玩。
逐漸出了黟山,又過羅酥縣。
見那間青帝廟仍是廢墟,青帝神像立在其中,前面偶爾也有些香火供奉。
出了羅酥,又過丹熏縣。
接著經過一條熟悉的古路。
“這地方……”
林覺轉頭看著道路兩旁,又扭過頭,盯著路旁一層一層看不到頭的高山。
山中有廟,青煙裊裊。
體型修長的白狐就站在旁邊樹上,像是鳥又像是貓,見他投來視線,便也跟著扭過頭,看向身后的重重高山。
“榔頭山……”
“嚶?”
狐貍不由疑惑。
“怎么了?”
旁邊的舒二叔也投來目光。
“無事。”
林覺收回目光。
雖說他很想去問問那山君,到底是不是他將扶搖送來的,不過目前還是舒村的事情更緊急些。反正自己回來的路上還會路過這里。
幾日之后,先到嶺山坳。
舒二叔帶著林覺去找到了那間小廟。
只是一間和人差不多高的小廟,長寬也都只在八九尺,就和瓜田收瓜、山上收林的人臨時住的房子差不多大,里頭也只有一間神像。
林覺仔細一看——
果真是個從軍武人打扮,不過顯然在被奉為神靈之后做了粉飾,打扮看著像是一個將軍,穿著盔甲與罩衣,腰間掛著一柄寶劍,單手按著劍。
看著十分威風,色彩鮮艷。
“不是說他的神像被老夫子給砸爛了嗎?怎么還在這里?”
“砸是砸爛了,可砸爛之后,他卻不肯饒了我們,附身我兒身上,又作又鬧,差點上吊,叫我們又給他重新塑了一尊神像。”舒二叔說道,他站在林覺身后離廟宇更遠些的地方,忍不住壓低聲音,“原先的像只有兩尺高,這尊還是等身人像,還請的上好的工匠。”
“正神不附體!必是邪神!”
林覺說完之后,干脆往前兩步,提劍一彎腰就進了廟中。
身周光線頓時一暗。
左右打量,卻只聞到一些香火味道,不見什么神靈正氣。
“劉太侯可在?”
林覺直接開口問了一句。
身后兩人頓時一驚,下意識想跑得遠一些,可是身為儒商一員,自小刻下的規矩禮節又不容許他們這么做。
于是站在廟外膽戰心驚的盯著林覺。
“劉太侯不在?
“天地茫茫,此地英靈聽我令!靈光如洗,照破萬古黑暗境!妖鬼來兮,勿匿形影避光明!陰陽三界,吾咒一出現爾形!”
清風吹過,靈光蕩漾,卻沒照出什么。
“還真不在……”
林覺自言自語,隨即對著神像說道:“若你能聽得見,速來見我,講清事情緣由,否則必拆你廟宇,砸你神像,再稟報齊云山,將你誅除!”
隨著他開口說話,身前白影一閃,狐貍也一下跳上了身前,湊近了打量神像,眼中閃爍的滿滿都是好奇的光澤,還伸出爪子去摸神像的臉。
不過林覺已經轉身了,對門口的兩名中年人說:
“這劉太侯不在這里,不知現在是不是在二叔兒子的身上,我們先去看看。”
“好。”
三人又上了馬,往回走去。
“二叔真去城隍廟寫了牒呈?”林覺一邊走一邊詢問細節。
“自然是真的。”
“怎么寫的?”
“也是請道士寫的,就是村里死人常常請來辦法事的那個,和衙門訴狀差不多,然后在城隍廟里上香燒了。”
“原來如此。”林覺點了點頭,既然和衙門訴狀差不多,自然講清楚了事情經過,“事情經過沒有誤寫吧?”
“我們怎會行那等事?”
舒二叔當即瞪眼,林覺說的是“誤寫”,但他們豈能聽不出是什么意思?
“我自然相信二叔。”
林覺倒是也不生疑。
除了此地商人的誠信根本,實在是也沒有生疑的必要——只要這劉太侯是真的附了村中少年的身,便可以斷定不是正神了。
正神是不允許附體的。
哪怕符箓派的道人請神,也是要么調用神靈神力,要么請神靈親自下界,不可能讓神靈附在自己身上。
既是邪神,林覺便有所猜測了。
定是城隍知曉這劉太侯不是正神,因此呈上去的牒呈起不到告狀效果,因為雙方都不在同一個體系內。就算城隍收到牒呈,也只會被當做尋常百姓來讓自己幫忙除妖驅邪的祈求,偏偏城隍二字的意思就是那四四方方的城與河,城隍的法力職責也多在城中,在村野并不厲害。
況且許多城隍在城中都不管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