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名村人跑得很急,敲門也急,一邊敲一邊往身后看。
身后還有一道身影跟著他跑。
那人動作僵硬,速度卻也比正常人慢不了多少,正因身體僵硬又跑得快,動作顯得十分怪異,在月光下看著尤為滲人。
隱約聽到一些嘶吼。
眼見得身后那人就要追近村人。
樓上的道人剛好落下。
還未落地,劍鞘先揮過去。
“嘭!”
林覺立馬覺得不對。
劍鞘打的是對方的頭,用的力量中等,從劍鞘上傳來的回饋雖然并不如打在金石或者木頭上那么干脆,可也絕不是打在常人身上的手感——正常劍鞘打在人身上,人必定會偏頭,脖子也是柔軟的,會泄掉力量,可這手感卻要僵硬一些。
一人一狐先后落地,回頭一看。
借著月光,可見這人仍然是人,然而面相卻完全變了,變得猙獰,嘴角流涎,隱隱長出尖牙,指甲也莫名變得長而尖利。
這人似乎沒有被他的重擊而影響,只是用那雙猩紅的眼睛看他一眼,立馬就朝他撲來。
林覺后退兩步,拔出長劍。
月下劍光一閃即逝。
“嗤!”
人頭已經落地。
而這東西竟然還在往前跑?
林覺隨意側身一閃,伸腳一絆,這具無頭尸便摔倒在地。
這時頭頂才有人開窗。
“師兄!”
探出窗的正是小師妹:
“怎么了?”
“咒語通天地,神雷聚劍尖,法令指陰陽,真火映刃邊!三界五行齊助力,使我刀兵顯神玄!”
林覺無暇理會樓上,而是站在無頭尸旁邊,一邊念咒,一邊低頭看著這具尸首爬起來,然后轉身面朝自己,揮舞著爪子,竟然還笨拙的撲來。
林覺從容后退,余光一掃。
不出所料——
那顆被砍掉的頭滾在地上,眼珠子正盯著自己,尖牙也不斷張合著。
林覺只是探出長劍。
嗤的一聲!
從江湖人那得來的長劍是要比道觀里的鐵劍好用一些,一劍輕松刺穿無頭尸體的胸口,靈光閃耀,它頓時倒地,不再動了。
這時小師妹已經在他旁邊了。
這小姑娘向來愛和他學,不過這次并未看見他從窗上跳下,竟也和他做出了一樣的動作,持劍從窗口跳下來的。
隨即見她兩步過去,長劍往地上一戳,頭也不再動了。
一切其實沒花多少時間,念咒就占了一半,總的算來,大概也就是念兩遍咒語的時間。
這時房門才被打開。
幾名齊云山的道人開門出來,顯然是從樓梯走出來的。
“怎么回事?”
“好像有尸變。”
“尸變?”
幾人立馬分作兩邊,一人去看那尸首,一人去看背靠門縮在地上的村人。
乍一看還以為村人是被嚇到腿軟,見到道人除了僵尸,終于安全了,這才滑落到地,其實仔細一看,他身上已經有了幾道抓痕咬痕。
“什么情況?”
青玄道長把他攙進屋中,為他包扎,崇清道長立馬去取了一碗水,做了符水,敷在傷口上,竟激起腥臭的白煙。
“嘶!”
村人一聲痛呼:
“我也不知道啊,我在家睡得好好的,忽然被他敲響了門……
“我開門一看,嚇了一跳,雖然認出這是誰,可他早前幾天就進了林子,被樹妖害了,今晚才被幾位道長從林子里將尸體帶回來啊!
“我看他臉都黑了,以為是鬼,可他又能正常和我說話,因為和他關系一直很好,我就放他進來了。”
青玄道長聽了不禁道一句:
“你也是膽大。”
“我想著他這么年輕嘛,又死得突然,定是有什么心愿未了,我們乃是堂兄弟,就想聽聽他想說什么。”村人驚魂未定,“開始確實這樣,他說他死了但是不甘心,說在墻腳埋了錢,叫我告訴他新娶的媳婦,又讓我叮囑他媳婦不要改嫁,叫她好好侍奉父母,也叫父母好好待她。我也一一答應下來了,就想讓他安心。”
村人說到這里,更為驚恐:
“可他說完之后,好似瞑目了,結果身體一僵,竟就慢慢變了臉變了相……”
林覺在旁邊默默聽著。
這類故事實在不少。
很多都是這個樣子。
聽說在西北一帶,土層極為厚實,有時挖了三五丈深,還不見泉水。按當地習俗,人死后并不馬上埋葬,而是將尸體暴露在外面,不能遮蔽,等到尸體的血肉化盡之后才可以埋葬,否則就可能發生傳說中的發兇。
若是尸體沒有完全風化就埋葬的,一旦得了地氣,三個月后就會渾身生毛。生白毛的叫做白兇,生黑毛的叫做黑兇,會闖到人家里興妖作怪。
這是地氣靈韻導致的。
別的地方這類事情也不少。
不過原因就多種多樣了,既有執念使然,有埋葬地的靈韻使然,也有生前受了妖法或者死后沾了邪氣的原因。
細想剛才那個“人”,其實也不算特別兇厲。
若是尋常人赤手空拳,自然難免被他所傷,可若是拿了兵刃,又有膽氣血氣敢與之相斗的話,哪怕單對單,也未必沒有取勝的可能。若是人多或者本身就有武藝的江湖人,那就更簡單了。
哪怕它被砍下頭顱仍然能動,大不了多砍幾塊,等白天太陽一照,邪氣自然消弭,或者架起火堆,燒了就是。
會咒禁之法還要更簡單些。
這時幾人還在描述當時情景。
林覺卻忽然覺得不對——
若只是執念使然,突然尸變,又怎會這么短的時間就長出尖牙利爪?
“不好!”
林覺立馬起身,提劍出門而去。
小師妹和狐貍自然連忙跟上。
齊云山的道長一見,也瞬間明白他在擔憂什么,便連忙拿上家伙跟上去。
幾人剛走幾步,就聽見了村中的驚呼聲,似乎見到什么極度驚恐的事,驚碎了夜。
“果然!”
林覺腦子里想的卻是——
若是祠堂里那幾位出了問題,那林子里更多的沒有帶回來的尸首呢?
“快去將村里人都叫起來,聚在祠堂里!最好帶上刀兵扁擔!”
“好!”
幾人說話間腳步也沒有停,唯有青玄道長往旁邊巷子里一轉,去挨家挨戶叫人了。
沒行多遠,前面就有兩道身影。
兩道身影背對著他們,往前走著,姿態著實有些僵硬怪異,不知原本要去哪里,聽見身后的動靜,便轉了過來。
兩人都作江湖人的打扮。
“你們……是誰?”
左邊那道身影竟然口吐人言。
可見他們面色發黑,顯然不是人,身上也透出一股淡淡的臭氣,甚至親手將他們從樹上解下來的崇清道長還記得他們的樣貌。
于是崇清道長又從懷里掏出一張符箓。
“省點符吧。”
林覺知曉他們這次帶的符紙或許威力不小,不過并不是可以想畫多少就畫多少、也不是隨時隨地都可以畫的,便提著長劍走上前去。
二人見他如此,明顯警惕。
“你做什么?”
“二位去哪?”林覺驚覺他們居然真的會說話,居然真的暫存幾分神智,卻也保持著鎮定,“何必這么警惕,難道不記得在二位回來的路上,在下也曾陪同你們走了一段嗎?”
“我們去哪?”
二人本來神情還有些恍惚,一聽他發問,神情立馬一厲,咬牙切齒:
“我們受人所請,要去樹林里除妖!”
“我們先前沒能斗過它,如今刀兵不見了,道長既是道士,請把手上寶劍借予我們!”
“二位果是好漢啊,死了還惦記著除妖!”林覺感慨說道,又搖著頭,“不過二位已經死了,尸體都臭了,何況樹妖也已經被我們所除。此時二位不過沾了邪氣,又因天魂執念支撐,所以尸變罷了。”
“你在胡說什么!?”
“我們活得好好的!哪里死了?不過是一時不察,遭了那樹妖的暗算罷了!”
“不對……我們好像確實死了……”
“死了?可惱的樹妖!爺爺必殺你!”
“對極!死了爺爺也得宰了那樹妖!報仇雪恨!”
“刀兵拿來!刀兵拿來!”
兩人皆是咬牙切齒,甚至往林覺這里走,伸手像要取長劍,又像要掐他脖頸,一時竟有些失去理智。
“二位冷靜,若是天魂消散,執念離體,就成只知殺人的邪尸了。”林覺往后退去,“樹妖已被我們所除,二位盡可安息。”
“嗯?被誰除了?”
“當真?”
“自然當真。”
“那樹妖如此厲害,怎會被你所除?”
“我也不信!不信!”
二人張嘴,竟露出尖牙。
本是有些可怖的場景,不過林覺卻耐著性子與他們交談,嘆息著道:“確實被除了,二人請安息吧。”
“離去吧二位。”
見到二人待在原地,皺眉不知所措,仿佛不愿離去又不知去哪,不甘之色漸濃,林覺這才又開口道:
“若是二位乃是正義之士,有顆降妖除魔之心,因被妖邪所害,心有不甘不平,不愿離去,又不知去哪,可隨我去。在下乃是黟山道人,二位可助我降妖除魔,了卻心念。”
“隨你去?”
“降妖除魔?”
二人如先前那名村人一樣,也是執念支撐,因此暫存幾分理智。
因為有了軀體,所以也如豆兵一樣,可以聽懂言語。又因暫存的軀體乃是自己的軀體,所以思緒雖然僵硬卻也更為完整,又能與他對答。
“自然!懲惡驅邪,降妖除魔!”林覺說道,“若發覺我說謊,盡可離去!”
“我隨你去!”
“我也隨你去!”
林覺仍是取出一個小瓶。
“請暫居瓶中。”
二人執念殘魂頓時離體,居于瓶中。
常言說道,人有天魂地魄,天魂善而地魄惡,原本天魂在時還能抵擋幾分邪氣,天魂一去,殘軀只留地魄,頓被邪氣侵擾。
此時兩人低頭一陣發抖,竟是慢慢變了面相,變得可怖,身上黑氣升騰。
沒有多久,已成邪尸。
兩人一抬起頭,便朝林覺撲來。
不過林覺和小師妹的速度還要快些。
二人只是剛剛踏出一步,兩截劍尖就已刺穿了他們的眉心,有著驅邪除祟之力的長劍,輕輕松松就讓他們安息了。
“造孽啊……”
林覺感嘆一聲,這才轉身,對齊云山的道人說:“你們去叫人吧,村里這些位交給我們師兄妹就好。”
“好!”
崇清崇明和江道長也離去了,街巷中便只剩下了師兄妹二人。
“師妹可害怕?”
“不怕!”
“真不怕?”
“不怕!”
“那便和我一起除妖吧!”
“師兄!你走這邊,我走這邊!”小師妹神情嚴肅,指著前方兩條路。
“嗯?”
“分頭行動更好!”
林覺看她一眼,這才點頭。
高高的馬頭墻與狹窄的巷子,連月光都照不進來,格外深幽,兩人一個轉身,便分去兩旁,狐貍則被林覺叫著和小師妹同行,算給她的陪伴。
村人很快被聚在了祠堂中。
不出林覺所料,當第一批人被青玄道長帶進祠堂的時候,祠堂已經空了,原先擺在這里的幾具尸首早已不見。
開始還有人不知所以然,可是有人卻已經被死去的親朋好友找上了門,險之又險的逃過一劫,互相一講,皆是驚恐不已。
“誰能想到,他們死了回生之后,第一時間是去找以往的親朋好友呢?”
“是啊。”
“現在外面……”
眾人驚恐至極,僅剩的安全感便來自于站在門口的青玄道長了。
聽說此時在外面除妖的,乃是黟山來的兩名道長。
沒有多久,似乎天邊已經亮起了一絲魚肚白,兩名道長這才持劍回來,劍身上多多少少都帶著些血跡。
“如何?”
“村中的暫時清除完了。”
林覺和小師妹站在門口,避開了里面的村人,和幾位齊云山的道長交談:“可是此地的死氣卻越來越濃重了。”
“越來越濃重?”
“幾位沒有發現嗎?剛才天邊就亮了,可到現在太陽也沒有照進來。”
“嘶!”
兩名中年道長往外看去。
此時仍像是日出之前的天光,天色昏昏沉沉,可月亮不知何時卻不見了,村中巷子里彌漫著一層濃霧。
原先以為是黑夜中的晨霧,秋天早晨起霧十分平常,可仔細一看,這才發現,這霧乃是黑的,并非黑夜中的霧,而是這霧遮了天光。
“難道就在這里?”
兩名中年道長立馬睜圓眼睛。
“什么意思?”林覺看著他們,“幾位下山不光是來此除妖的?”
“自然是來這里除妖的,不過也有別的事情做,神君告知就在這附近。正好此地善信到了山上來請,我們便想順路先來此地,將這樹妖除了,還這村中暫且的安寧,接著再慢慢去找神君交代的地方,將之鎮壓。”崇明道長說道。
“什么地方?”林覺問道。
“是那妖王暗藏死氣的地方之一。”青玄道長嫌他說得不夠明白,便自己開口,“此前去浮丘峰請諸位道友幫忙的時候不是說過嗎,若是放任這妖王不管,亂世一來,恐怕它會圈地成國,危害一方!這妖王真打算這么做!”
說著停頓一下:
“幾十年間他暗藏了大量死氣,封在周邊四處,這死氣是他獨有的神通,有制造妖邪的作用,正是他為亂世準備的妖兵!
“如今他的行蹤被帝君察覺,帝君下令剿妖,三圣一并下界,縱使他再怎么有所準備,也絕難在三大真君合力圍剿中存活。
“帝君以大本領察覺到這片大地可能潛藏死氣,算到他若狗急跳墻,可能釋放死氣,以爭取求生機會。于是神君提前派我們暗中前來尋找,先行將之鎮住,不引起他注意。
“沒想到我們這才剛到……”
林覺聽了,便明白了。
難怪只是一只樹妖,來了兩個中年道長就算了,卻連這江道長也來了。這位江道長看似年紀不大,其實身份很不一般。
難怪他們叫自己二人明早就走,怕是不想連累到自己。
不過不知是神君并未派遣手下神將、只派了幾名尋常道人卻也依然被這妖王所察,還是妖王本未察覺、乃是在斗心斗智上面走在了神君前面,死氣竟被提前釋放出來了。
月底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