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仙源觀的道友們取走了靈旗,不過此地妖孽已然被除,唯有身后大樹殘軀發散白煙,月光皎潔如洗,四周安靜,仿佛也是個寂靜安寧夜。
“貧道崇清,有禮了。”
“貧道崇明,有禮了。”
兩名齊云山的中年道長向著林覺行禮,他們身邊的青玄道長江凝道長跟著行禮,只是互相本已相識,就不必報名號了。
“晚輩林覺。”
“晚輩清瑤。”
“沒什么晚輩,都是道友。道友慈悲。”崇清道長說道,“兩位道友也是被貢村的人請來除妖的嗎?”
“算是吧。也不算是。貢村和三十里外的梨村都有人去了我們浮丘觀,請我們下山除妖。我們本是去梨村的,不過知曉仙源觀的道友在此,于是除掉梨村的狐群之后,聽說這里的樹妖更為厲害,就來這里看看。”林覺說道,“我們同處黟山,雖是兩個道觀,卻是世交。”
“原來如此!須得多謝道友們了!”
兩位道長又向他們行禮,身后青玄江凝卻也跟上。
“不必言謝。”林覺說著,“幾位也是受村人所請,來除妖的嗎?”
“正是這二位善信上山請我們來的。”崇清道長開口道,“不過卻比道友們來晚了一步。”
兩名中年道長比他們年紀更長,按理說該算是前輩,不過此時面對林覺二人,他們卻像是矮了一頭似的,言行間多有尊重。
林覺大概知曉原因——
如今天下興盛的是符箓派,這種興盛其實也可以換一個說法,便是如今享受天下百姓供養敬戴的是他們、是他們家的神靈,然而妖魔肆虐,卻要隱居深山的靈法派道觀一同下山除妖,出工出力,還要冒著傷亡的風險。
傷亡了還得不了“功德”。
任是靈清真人來了,甚至是意離神君親臨,在這時候也得低著腦袋說話。
他們也自是講究的。
林覺沒說什么,只是轉頭看向后面兩名被嚇得不輕的村人,又看向身后馬背上的尸首。
“這是……”
“樹妖在山林中盤踞,不準進出。這些都是進出的村中百姓、來收梨的不知情的官吏尸首,還有兩名受邀拔劍前來相助除妖的江湖武人,被那樹妖害死之后掛在樹上,我們來的路上見到,于心不忍,便取下來帶回村中。”
“原來如此。”
林覺神情一凝,抬手行禮。
齊云山的道人也忙回禮。
“幾位道長。”身后兩名村人這才忐忑的說,“現在我們怎么辦?”
“此地樹妖已經被仙源觀與浮丘觀的道友們打殺了,今后自然可以隨意進出,不必再擔憂了,盡可回村就是。”說話的是那江凝道長,言語間并不提自己用了一道神君離火符的事,又像是將此事定性一樣。
“那……那……”
兩名村人面面相覷,隨即才有一人說:
“此時夜已深了,幾位道長除妖怕也勞累,不如先去我們村中,暫歇一晚,也好吃點熱乎的,明天再行道謝。”
“這樣自然是好!”
青玄道長看出他們仍然害怕,仍有幾分擔憂,自然點頭答應下來,又看林覺二人。
“也好。”
林覺又是趕路又是斗法,也感覺腹中空空如也,身上力氣好像也有點被用盡的感覺,體內法力也所剩無幾了。
須得找個地方,好好吃點東西,打坐恢復,再睡一覺。
“走吧。”
林覺先掏出一個小瓶子,倒出兩顆自己煉的小元丹,和師妹一人一顆,吃了補充法力,隨即跟著他們往村中走。
一邊走一邊詢問村人。
“你們貢村這么大一顆梨樹成了精,又有這么多枯樹成妖,散在山間,該不會不知道吧?”
“這……”
幾名村人面面相覷。
“善信何必如此呢?我們是修道人,又不是衙門差役。”
“實不相瞞,幾位真人,我們確實是知道的。”其中一名村人開口說道,“那棵老樹不知道多少年了,它成了精我們是早有傳聞的,甚至小人幼時身體不好害怕夭折,還拜了它為干爹,好保佑小人。村里很多人都拜它為干爹。別的枯樹卻不知是什么時候成的精。”
齊云山的道人聽了大驚:“有這等事,怎么沒有往上報呢?”
“真人恕罪,一來我們不敢輕易開罪于它,二來在這之前它也沒有傷過人,就算偶爾有人晚上走入林中沒有出來,我們也只當是被山間別的妖鬼迷了,或者自己走路沒有看清摔死了。”一名村人說道。
“這幾天不知鬧了什么事情,它忽然發了殺意,給我們托夢,說念及村中先祖對它的栽種之情,勒令我們不準進出林子,否則就要死。”另一名村人害怕又無奈的說,“可是村外四面八方都是林子,這時正是梨兒熟的時候,若不出去,一年收成白費是小,這些梨兒可都是要上貢的啊。”
“而且就算我們村中的人不出去,也有鄉親在村外啊,他們又不知村中事,也要回來。那城里來收梨兒的商戶、朝廷的官吏,也是要來的。”
“那你們是如何出去送信的呢?”
“水性好,從河里游出去的。”
“原來如此。”
林覺聽了點了點頭。
在這年頭,妖鬼滋生,人與妖鬼共處的事果然不止梨村一處。
在這片大地上應當還有很多。
興許過了這段年生,這些故事也會被記下來,流傳下去。或是口口相傳,或是記于書本,等到下一個太平年間,會有很多人尋來解悶,將其當成奇聞怪事聽讀得津津有味,同時又好奇不解,這世間怎會有那么多妖鬼之事。
這些村人也是聰明膽大。
林中走不得,竟然想到潛水。
難怪此前聽聞的那么多怪事中,除了人與妖精鬼怪相遇相處,也不乏斗智斗勇的。
村口立著牌坊,兩側坐臥石獅,明月鋪路,照出一片錯落的馬頭墻。
夜里馬蹄聲。
這方這么大的動靜,大樹鞭地,山林齊動,隨即又是短暫來短暫去的滿山神火,村中百姓自然早就醒了,只是沒人敢出門,都躲在房中。
直到馬蹄聲進村來。
又有村人的敲門喊聲。
“沒睡的快醒一醒,齊云山和黟山的道長將外面的樹妖除了,我們村沒事了,太平了!終于太平了!”
“三姑!你家大郞給帶回來了!”
“四叔你家小子……”
陸續有村民開門出來查看。
有人見到月光下的道人,又聽說妖怪被除的場景,只當是神仙,納頭便拜,呼喊不已。
又有人見到身后馬兒背上馱的尸首,立馬便泣不成聲,一邊呼喊,一邊又朝道人們跪拜,哭喊道謝。
道人不斷攙扶,難免有些動容。
斗法的法術似乎在這時才意義最重。
幾具尸首中一半都是村里人,興許還有別的,還在林子里掛著。
村里人將他們暫且安置在祠堂。
幾名道人本來說也在祠堂將就一晚就是了,村人死活不肯,又專門騰了一間村中大戶的房子出來,給他們歇息,隨即在這深夜悲傷之中,也安排婦人說要生火開灶,給他們做幾道熱騰騰的飯菜。
民以食為天。
這是當前百姓樸素的觀念。
莫管出了什么大事,只要人家是來幫忙的,最先用來招待盡禮和表示謝意的,都是一頓熱乎的飯。死了人也一樣。
幾名道人便在屋中點燈等待。
林覺坐著不動,只伸出手來,小師妹拿了布條,將他的手掌細心纏上,打結綁好。
齊云山幾名道長都盯著他們。
每人的眼中都映著燭火。
“道友的道袍呢?”
青玄道長低下頭,看著林覺身上穿的里衣。
“在我家師妹身上。”林覺說道,“她的在除狐妖的時候被刀劍給砍壞了。”
“我有一件。”
青玄道長從身邊包裹里取出一件。
“多謝。”
“多謝二位道友才是。不過這地方我們已經來了,之后附近的事便交給我們吧。”江凝道長平靜道,“今晚休息一夜,二位道友明早便回去吧。”
“這樣最好了。”
村人很快將飯菜端了來。
是些很樸素的餐食。
不過確實熱氣騰騰。
幾名道人確實都累了餓了,也不多客氣,道謝兩句,沉默開吃。
吃完之后各自回屋。
村中大戶,房間很是講究,有床有榻,都是上好的木質家具。林覺看了眼床,卻沒有睡別人的床,而是在榻上坐下一倒,便躺下來。
扶搖見他在這里睡,便也在他旁邊趴下來,縮成一個團,盯著外面月光出神。
林覺心中想的是今晚早些時候、在梨村對付那些狐貍的事。
那老狐貍說,自家養的狐貍并不是尋常狐貍狐妖。只是狐貍向來有聰明狡詐之名,那老狐貍更是如此,也不知他說的話有幾分可信。
這一番下山,特地挑了一處鬧狐妖的地方,就想弄清自家狐貍是個什么來歷,卻沒想到,不僅沒有搞清楚,反倒更疑惑了。
是不是起碼說明它不是本地狐呢?
林覺想著想著,漸漸睡了。
不知過了多久,忽然聽見狐貍叫他。
林覺一下就睜開了眼。
窗戶里已經沒有了明月,不過外面的黑夜依然盛滿月光,不知月亮移到哪里去了,唯有自家狐貍趴在窗框上,看向下方。
外面有驚慌的腳步聲。
林覺本就沒有解衣,疑惑之下,一下提起長劍,也跑到窗邊,往下看去。
有人喘息著跑來。
“嘭嘭嘭!”
大戶的房門被敲響。
剛一敲響,就聽上方傳來聲音。
“怎么了?”
那人十分意外,抬頭一看,來不及想這道士為何還沒睡,立馬驚慌失措的喊:
“尸……
“尸變了!
“咬人!”
話音剛落,嘩的一下。
道人持劍從窗上躍下,隨后是身姿輕盈體態修長的狐貍,明月正在他們身后屋頂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