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鍋白粥,放在小火爐上,還在冒著熱氣,在這山間夜晚散發著誘人的清香。
林覺十分缺乏在這個世界借宿、住店的經驗,于是多看少說,放下書笈后,便跟隨著身邊的人,各自取了一個粗碗拿在手上,排隊領粥。
打粥的還是那名帶路的僧侶,他手拿一個長柄小瓜瓢,每次只舀半瓢,剛好就是一碗。
還有另一名年輕些的僧侶站在旁邊,每當舀好了粥,他就負責往眾人碗里再加幾片酸蘿卜,一塊豆腐乳,一進碗里立馬就被粥湯所淹沒。
“多謝師父。”
每個商旅行人都說一句。
到了林覺,同樣端碗站到鍋前。
僧侶微微一笑,卻是將瓢沉底,緩移慢撈,再舀起來,就是與此前清粥有著明顯區別的干貨了。
“多謝師父!”
林覺不禁一呆,連忙道謝。
“阿彌陀佛……”
僧侶單手行禮,笑瞇瞇的。
同樣幾片酸蘿卜,一塊豆腐乳,卻是停在了粥的上方。
林覺繼續道謝,端碗出去,見此前的許多人都坐在屋檐下的石階上,便也走過去,見到有人為他讓位置,他便也坐下來。
眾多商旅行人顯然都是帶了干糧的,林覺書笈里也還有幾顆熟雞蛋和不少撻粿,三姑贈的果子也剩幾個,不過還沒等他從書笈中取,就立馬有商人果斷的遞來了肉干與撻粿,客氣的說給他嘗嘗。
“多謝多謝……”
“該我們謝小郎君才是。”
“客氣了客氣了,我也沒做什么,只是結伴走了一段罷了……在這寺院中,咱們吃葷腥,這樣可好?”
“沒什么不好的,一直以來都是這樣,何況咱們坐在外面。”有人說道。
“咱們不是僧人,無需吃齋,心中對佛祖沒有侮蔑就是,該吃就吃,天天趕路,沒有肉怎么行。”又有人說道。
“原來如此。”
林覺便也不多啰嗦,低頭開吃。
此時是初夏的夜晚,正好十六,雨后放晴,頭頂現出一輪圓月,照出淡墨輕紗般的云層和一圈彩光,氣溫變得十分涼爽,院中一圈吃飯聲音,使得昨天和今天一直在趕路的林覺心里也安定下來。
酸蘿卜,豆腐乳,白米粥,雖然清淡,可比起路上吃的干糧,無論入嘴也好,下肚也罷,無疑都要舒服多了。
一時竟有些享受。
除開吃食,此時氣氛也不錯。
眾人見了妖鬼,走了夜路,到了安全之地,即使原先不認識的,此時好似也都平白熟悉了很多,隨口閑聊著,常有人來向林覺分享吃食。
“這會兒一匹騾子得要十多貫吧?”
“不止呢!那是去年的價了,今年年初的時候就已經長到二十多貫了!”
“怎么的?”
“西邊運送軍糧,缺騾馬唄!”
“……”
就在這時,那名留著三道胡須的矮個中年人找了過來,左右張望,有商旅行人為他指方向,他跟著看過來,這才看到林覺。
不是別的,是來道謝贈禮的。
“恩人!多虧了你,才保住了我們一家吃飯的家伙什啊,一點心意,請你務必收下,權當作一路上的盤纏!”
遞過來的是一串銅錢。
眾多商旅行人一看,便知曉差不多有幾百個的樣子,他們都與林覺結伴走來,如今算作相識了,雖然對他撿了騾子卻要歸還一事沒有異議,卻也希望他能多得一些謝禮,頓時便有人開口,開玩笑似的說:
“騾子多少錢,你這多少錢?”
“仁兄這也太會省錢了。”
那人聽聞,頓時一陣窘迫。
林覺倒是沒有說什么,也沒推辭,笑著一伸手,便將這筆錢收下了,順便還道了聲謝。
多少算是得了好處。
倒真被這人給說準了——
林覺如今缺的就是盤纏。
隨即眾人紛紛起哄請求,讓他講講如何得的騾子,如何震住的那妖怪,林覺實在拗不過他們的詢問,便也如實回答著。
沒有多久,最先那名來給他們開門的僧侶又走了過來,對著他們雙手合十,口誦佛號,這才說道:“今晚來借宿的施主實在太多了,算下來幾個人也睡不到一張床,便只好請各位施主擠一擠,湊活一晚了,實是招待不周。”
“不礙事!有個睡的地方就行!”
“好歹能遮風擋雨呢。”
“這天也不冷,睡哪不是睡,便麻煩師父了。”
眾人一邊說著,一邊從兜里摸出一些銅錢,每個人少的有十幾個,多的也就二三十個,都遞到這位師父手里。
“香油錢……”
眾人口中如是說著。
林覺在旁看著,大致也明白了——
這既是一間寺廟,也是一家旅店,住宿沒有不給錢的道理,卻也稍微遮掩一點,借托香油錢,聽著好聽,看著也好看。
林覺便也連忙取出那名矮個中年人贈的一串銅錢,解開繩子,隨便抓了十幾個,遞了出去。
僧侶同樣笑瞇瞇的接過,與他道了謝,卻是停在他面前,躬身說道:“貧僧觀施主是個讀書人,年紀不大,與這些常年跑商的施主擠在一起,恐施主不太習慣,剛好,我院有一間空置已久的閣樓,若施主敢去住,貧僧就去為施主打掃一下。”
僧侶剛一說完,旁邊就有商人插話:
“哎師父!既有閣樓,怎么不給我們住,單單給這位小郎君住?”
“阿彌陀佛。”僧人依舊口誦佛號,彬彬有禮,“施主有所不知,我們后院的閣樓非德行出眾與讀書人,不可前去。”
“這位師父,怎的還看不起人呢?”
僧人笑而不語,轉而繼續低頭,看向林覺。
“為何不敢?”林覺也確實不習慣和陌生人、尤其是一群陌生人擠在一起,加上正想找個地方看看古書,便答應下來,“只是閣樓塵封已久,如果特地為我而開,自然不該讓師父為我打掃,給我一把掃帚、一個雞毛撣子就行。”
“施主是個明理之人。”
僧侶雙手合十,對他行禮。
林覺也連忙起身回禮。
月色越發清朗,眾人吃完了飯,紛紛回房,林覺也在僧侶的帶領下,來到了那間閣樓面前。
除了身后背的書笈,手上又多了一把掃帚一根雞毛撣子。
“多謝。”
林覺道完謝,便接過油燈,走進了閣樓。
油燈光照之下,閣樓一樓一邊堆了許多雜物,另一邊則是通往樓上的木梯,果然鋪了一層灰塵、結了些許蛛網,看著是有段時間沒人來過了。
林覺住閣樓上。
不過人家好心給你住宿,哪里有只把自己睡的那幾尺之地給掃干凈的道理呢?于是林覺干脆放下書笈,從最下面開始掃。
一路塵埃味,油燈級級往上。
來到二樓,林覺先將油燈放在了一個較高的位置,轉身一看,卻是一愣——
樓下還灰塵滿地、蛛網遍布,別說掃出去多少了,光是吃怕是都吃了幾錢,可這樓上卻是干干凈凈,一塵不染,陳列擺設也都非常整齊,而且墻壁和地板上竟然還畫了不少圖畫,多是些竹荷松柳等物。
甚至題得有一些詩詞。
“?”
林覺環顧一眼,不知原因。
是有僧侶偷摸來此休息玩耍?
還是說廟中竟有鬼怪?
林覺不明所以,暫時下去,將書笈給搬了上來,又在樓上仔細查看一下。
樓上沒有多少東西,就一張床榻,中間擺了一張茶幾。
靠墻擺著一些木質書架,不過書架上都很空,只放著寥寥幾本常見的佛家經書,有一本還有被人翻看過的痕跡,不僅一打開就能翻到那一頁,而且中間還夾了一片竹葉作書簽。
興許原本是有些雜物的,只是都被誰給清理了,全堆在了書架的最頂上、看不到的地方去。
不說別的,倒是干凈清幽。
“既來之,則安之。”
林覺從書笈中取出幾本書,放在長榻中間的木幾上,又取出小刀,取了兩件衣裳來當枕套被子,擺在長榻最邊上。
甚至他還比劃了一下。
長榻大約有二三尺寬,躺一個人肯定沒問題,它的設計功能本身也有睡覺這一項。
就是翻身沒那么方便。
不過也不能挑剔,再怎么也比在下面一群人擠一間房、可能還要睡地上或者靠墻坐著睡好一些。
于是林覺將油燈取了過來,也放在木幾上,先左右環看一圈房間,隨意的翻看幾本書,中間夾著翻看了一下無字古書。
果然沒有出現新的一頁。
林覺陷入思索。
看來確實是了——
自己那種奇怪的感覺,就是這本無字的古書有異,出現了記載法術的書頁的征兆。
至于今夜……
林覺回想了下自己前兩次。
一次是妖怪吐的煙氣被自己吸了進去,一次是老者吐的火焰燎到了自己頭發,還有一次是自己清晰的看見了老者吸收吞納火氣的過程,難道需要自己身體接觸到某一門法術、或是自己看見了法術的大致運轉,才能引起古書的反應嗎?
案例實在太少,難以確定。
林覺坐在這里思索著。
“……”
其實也只是干想,沒什么意義。
林覺搖了搖頭,拋開思緒,干脆從書笈里取出盤纏來,仔細清點著。
后輩出門求學,長輩自要準備盤纏。
大娘本想將林覺從橫村汪家得來的二十兩銀子全都給他帶走,可是大伯久病初愈,家中也需要錢財周轉,林覺自然是不能要,推搡爭執許久,才終于接了大娘塞的一塊大約五兩的銀子,加上二百多文錢。
可他又悄悄的將那塊銀子放了回去。
因此其實只帶了二百多文錢。
這世道貧富差距極大,哪怕只是村里,也有橫村汪家這種顯赫富裕的世家大族,還有林家這種得了病買不起藥的尋常家庭。
具體到銀錢,大多數老百姓一年到頭也掙不到幾個錢,當然也用不到幾個錢,但當你走出去了、真的要花錢的時候,錢財又顯得十分不夠用。
林覺心里想的是,若是實在不行,自己就去城中表演吐火之法,多少能夠賺點路費,加上此時初夏,山中漿果逐漸成熟,多費些功夫尋找,哪怕山窮水盡了也不太容易餓得著自己,苦點就苦點。
家中多一點錢,大伯就少些壓力,堂兄也能早點娶上媳婦過自己的日子。
是自己欠他們的,不是他們欠自己的。
因此林覺一路都很節省。
除開用度,剛好省二百文,今夜得了那位矮個中年人的謝禮,給了借宿的香油錢后,還剩四百三十五文,加起來是六百三十五文錢。
深夜滿屋數錢聲……
又是滿屋嘆氣聲……
林覺仔細的把它們分成了七份,用七條繩子串起來,每條一百文,還有一條三十五文,以方便取用。
不得不說,這年頭的錢,沉甸甸的,拿在手上還真挺具擁有感。
雖然只是幾百文。
至于今夜得的騾馬,林覺是絕對沒有想過牽到市上去賣了的——
狗都知道要還,他豈能不如狗?
“唉……”
少年書生收好錢財。
窗外就是寺院燈火,月下山林,如玉帶一樣的蜿蜒官道,有風過竹林而來,吹來清冷。
漸漸地,寺院燈火也暗下來。
鳥兒都不叫了,除了風聲蟲鳴,便連一點雜音也聽不到。
是熟悉中的夏夜。
不知何時林覺已看向窗外。
這就是這個世界了——
若無月色,此處定是一片漆黑。
也沒有多少可玩的有趣的事。
林覺漸漸躺了下來,興許是因為今天半路遇妖,過于刺激,他竟一點睡意也沒有,只好睜著一雙眼睛,任由思緒飄飛。
若是身在以前,他多半喜歡這樣的環境,甚至有時還會專門離開生活的地方去尋這樣的環境,可真到了這里,時間一長,自然便明白了,記憶中那般繁華夢幻的世界才是進步的結果。
冬天冷到手腳刺痛,夏天滿是蚊蟲,吃不飽穿不好,生一場病就連皇子皇孫也可能死去,一切都不便利,這種日子沒有多少人能受得了。
好在這里還有妖精鬼怪,修行法術,還有無數奇聞趣事。
這是少有的幸事了。
聽佛教說,宇宙有大千世界的說法,不知自己的來處又在何方?
不知自己何時可以觸及。
既然能夠到來,是否可以歸去?
傳說故事里常常講到仙道長生,若給這個世界千百年的時間,不知又會變成什么模樣。
相比起考功名,這些才是此時他想追尋的。
林覺腦中有著無限暢想。
不知不覺睡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