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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6章 其次伐交之非善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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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次出使是孟春三月,此番則是金秋八月。

  主使仍是傅縡。

  九月壬申,抵達鄴城。(注1)

  侯勝北很快得知了和士開的死訊。

  以及北齊朝堂發生的變故。

  左丞相、平原王段韶薨,因病亡故,不過五十余歲。

  太保、瑯琊王高儼死了,被殺,年僅十四歲。

  司空趙彥深出任西兗州刺史,被排擠出了中樞。

  半年前還是位高爵尊的北齊權要們,已經或死或走,轉眼少了一半。

  祖珽春風得意。

  他雖然雙目不能視物,卻是滿面神采飛揚,彷佛年輕了好幾歲。

  和士開的死不僅沒有影響到他,反而去掉了進步的障礙,得以更上一層樓。

  “女侍中雖為婦人,然實雄杰。自女媧以來,未之有也。”

  祖珽相當推崇陸令萱,洋洋自得道:“她也慧眼識人,知道某乃國師國寶。”

  侯勝北覺得女侍中這個官職就很扯淡。

  婦人干政,真要有文明太后,或者冼姨那樣的威望和能力,也不是不可以。

  可是觀陸令萱的所作所為呢?

  收和士開、高阿那肱為養子。

  收斛律皇后的婢女穆邪利做干女兒,舉薦為弘德夫人。

  引其子駱提婆入侍齊主,借著干親的名義,冒名穆提婆。

  成天想的是攀親帶故,結黨營私,就這么點胸襟度量,蠅營狗茍的,還雄杰呢?

  侯勝北點頭道:“祖侍中說得極是,女侍中實乃人中極品,確非常人所能及也。”

  祖珽覺得他是在肯定自己的說法,頗喜。

  待侯勝北拿出幾本抄錄的醫書,更是大喜。

  他雖然眼睛看不到,手撫帛紙,鼻嗅墨香,滿是饞態。

  “好,好,尊使果然是言而有信之人。”

  深吸一口書香濃郁,祖珽道:“老夫也說話算話,帶你去見兩個人。”

  侯勝北問是誰。

  “尚書令徐之才、侍中崔季舒!”

  徐之才世代名醫,侯勝北早有預料。崔季舒何許人也,卻是不知。

  祖珽于是給他介紹。

  崔季舒,字叔平,博陵安平人,神武帝高歡時任大行臺都官郎中。

  彼時北齊尚未立國,崔季舒周旋于魏帝和霸府之間,深得魏帝信重,稱崔中書是我母。

  其侄崔暹出任宰輔,然而在朝堂屏人拜之曰:“暹若得仆射,皆叔父之恩。”

  其威望權重如此。

  崔季舒自己也做過尚書左仆射、儀同三司,幾上幾下。

  侯勝北心想:對于博陵崔氏這樣的龐然大物來說,宰輔之位就如囊中之物,可能都不算什么吧。

  “崔季舒善音樂,大好醫術,所以看到這幾本醫書,必然大喜。”(注2)

  聽祖珽這么說,侯勝北暗想難怪你們結交走到一起,原來喜好都一樣啊。

  他倒是有些想見一見這位河北大姓的領軍人物了。

  崔季舒和想象中的一樣,六旬上下年紀,寬衫大袖,褒衣博帶,漆紗籠冠,三縷須髯修剪得整齊。

  徐之才則是年已八旬,這個年代算是少見的高壽。

  “噫,雷公炮炙論!”

  看到祖珽拿出來顯擺的醫書,徐之才的雙眼放光:“是從哪里得來,快給老夫看看!”

  侯勝北心想果然名醫就是名醫,見到這等著作,就顧不上尚書令的宰輔身份了。

  徐之才搶在手中:“老夫早就想一睹此書。須知用藥如用兵,兵之設以除暴,藥之設以攻疾,遣藥配伍猶如選將用兵。”

  侯勝北初次聽聞此說,醫術居然和用兵之道相通,登時大感興趣。

  只聽徐之才搖頭晃腦點評道:“雷公此書,包含三百種藥物的加工之法。漂、洗、漬、泡、煅、煨、炒、炮、炙、水飛十法,全則全矣,惜乎缺少君臣佐使,七情和合之道。”

  侯勝北聽得有些暈。

  要摸索出來這么許多種藥材的不同處理方式,以及如何處理才能最好地發揮藥物功效。

  那得花費多少代人的積累和臨床試驗的結果啊。

  徐之才大發宏愿:“今日既見此書,老夫在有生之年就可以補上缺憾,作雷公藥對傳世,為醫道再添一瓦了。”

  崔季舒雖然也喜好醫術,好歹還把持得住,微笑道:“孝征,這幾本醫書都是北朝難見,你是從來聘的南朝使節這里搞來的吧。”

  他轉向侯勝北:“莫非就是這位?”

  祖珽得意洋洋:“老夫眼瞎心明,這位小友為人坦誠,言出必行,要不然也不敢帶來見兩位。”

  徐之才聽出他話中的炫耀之意,兩眼一翻:“你如今升任侍中,下一步就想入輔了吧?”

  祖珽嘿嘿一笑,算是默認了。

  徐之才不滿道:“入輔也不過如此。我在江東,見徐勉作仆射,朝士莫不佞之。今我亦是徐仆射,無一人佞我,何由可活!”

  他轉向侯勝北道:“老夫除了醫術,也無其他本事。改日你來我府上,家傳秘方是不能給的,別的倒可傳授一二。”

  侯勝北心想能和北齊尚書令搭上關系,即便討論的不是政事是醫術,那也行吧。

  當下約好了拜訪期日。

  崔季舒把醫書放在一邊:“孝征,汝如今得陛下信重。今日帶這位南朝小友前來,不止是為了醫術小道那么簡單吧。”

  崔季舒向著祖珽說話,視線卻緊盯著侯勝北:“是為了數日之后的北周使者來訪一事?”

  侯勝北心中咯噔一下,神情毫無變化。

  “這位小友倒是沉得住氣。北周遣使前來修好,若是我們將貴國打算聯合我朝伐周一事告知對方使節,你覺得意下如何?”

  侯勝北本就沒覺得這事能夠瞞得住北周。

  大國之間,爾虞我詐。

  最后還是取決于利益權衡。

  只是崔季舒為何要把北周使節即將來訪的消息告訴自己?

  或者說,祖珽為什么今日會設下此局?

  侯勝北不認為這些老謀深算之人,會像他們喜好醫術那么單純。

  毛喜曾經教導他道:“人性趨利避害,天下熙熙攘攘,皆為利來利往。凡事千頭萬緒,不妨從何人得利,如何得利去分析。”

  崔季舒河北世家,祖孝征北州著姓,徐之才南朝舊人。

  侯勝北很難想象,聞雞起舞、擊楫中流的祖逖,其實也和眼前這個貪婪無節操的瞎子一樣,出身范陽祖氏。

  他們皆為漢官。

  都被鮮卑壓制。

  他們盤踞河北。

  齊主根基晉陽。

  北周和北齊相爭,要么出河南攻洛陽,要么沿太行攻并州。

  與河北有何關系?

  要是削弱了鮮卑貴種實力,甚至晉陽陷落,齊主不就只有依靠河北一途了?

  侯勝北被自己這個大膽的想法嚇了一跳。

  這就意味著北齊的至尊和眼前的這批漢官不是鐵板一塊,利益頗有矛盾沖突之處。

  其中存在可趁之機。

  眼前這些人,可能是希望周齊繼續打下去的,所以在某些事情上,可以成為盟友。

  是與不是,一試便知。

  侯勝北想通之后,從容道:“北朝兩雄大戰方休,亟需休養生息。即便北周知道我朝有聯合相侵之意,一時也無可奈何。更不會貿然與我朝相爭,徒令貴國得益。”

  見沒有唬住侯勝北,崔季舒笑道:“尊使所見不錯。只是這樣一來,貴國原來謀劃之事,不就無法達成了嗎?”

  果然如此,赤裸裸的勾引。

  侯勝北惋惜地嘆了口氣:“可惜半年前的提議,為段、斛律兩位丞相所阻,梁王和會稽郡公更是拼死反對。”

  崔季舒見他接茬,頗為上道,不屑地說道:“蕭莊、王琳能成甚事。段韶已死,保守的趙彥深已出為外任,如今還會阻撓此事的,不過斛律明月一人而已!”

  侯勝北面現苦惱之色:“斛律丞相位高權重,朝廷大事一言而決,如何才能說服他呢?此事甚難。”

  祖珽的老臉上露出一絲微笑:“斛律明月已犯至尊之忌,且看他還能橫行幾時。只需有合適機會,老夫和女侍中進言,自有他的好看。”

  侯勝北進一步試探道:“我在南朝,也頗有聽聞斛律丞相威名。他乃是朝廷的定海神針,若是一旦失勢,豈不是對貴國有損?”

  祖珽的回答很直接也很簡單。

  呸。他吐了口唾沫。

  在扳倒斛律光這件事情上,雙方形成了某種默契。

  此人一日不倒,一日軍權在手,便可鎮壓大局。

  河北世家隨時可能會步楊愔昔日后塵。

  畢竟到了撕破臉的那一日,還是刀槍說話的聲音響亮。

  但是通過朝堂陰謀,掌握刀槍的那個人是可以被消滅的,這點侯勝北非常的清楚。

  文武之道,相互制約。

  如能平衡文武,至尊就可以君臨其上。

  侯勝北從三人這里,聽說了和士開死后發生的故事。

  在野心家們“事已如此,不可中止”的鼓動和逼迫之下,十四歲的少年高儼率京畿軍士三千余人屯于千秋門。

  齊主先令著名殺手劉桃枝率八十名禁兵召高儼入見。

  劉桃枝被反綁起來,禁兵四散而逃。

  高儼想要斬了他,然而最終還是沒有下手。

  他不久之后,一定會為這個決定后悔不已。

  齊主又使馮子綜去召見,看來還不知道馮子綜是哪邊的人。

  結果當然是沒有結果。

  高儼反而提出要求,必須由女侍中陸令萱來迎,才肯入見。

  陸令萱知道這是誘她出宮城的借口,出去了必然一命嗚呼。

  她執刀立于齊主身后,膽顫心寒,戰戰栗栗。

  齊主再使韓長鸞召高儼,仍然不入。

  不久廣寧王高孝珩、安德王高延宗恰好來到,也加入了高儼的隊伍。

  “皇親宗室對和士開把握朝政,不滿久矣。”

  崔季舒冷冷道:“就像之前對付楊愔一樣,誰想掌控陛下,掌控朝政,誰就是鮮卑貴種之敵。”

  侯勝北有所領悟,回想起此前和文襄帝諸子見面時的情形。

  對齊主的爭奪,就在鮮卑貴種的宗室、親信寵臣的近習、世家大姓的漢官三者之間展開。

  誰能影響齊主,就可以挾天子以令群臣。

  情急危難之際,齊主終于想到了一個靠得住的人。

  自家岳父大人,落雕都督斛律光。

  一面去速速去請,一面準備出戰。

  齊主好歹骨子里流著神武帝的血,率宿衛者步騎四百,授甲,將戰。

  泣別太后曰:”有緣復見,無緣永別!”

  此時斛律光到了。

  他向來鄙視和士開,還有祖珽,甚至連段韶乃至神武帝高歡也不放在眼里。

  一日文宣帝高洋飲酒,曰:“今日飲酒,樂哉!”

  時任武衛將軍的斛律光進言道:“關西未平,人為仇敵,陛下亦何樂哉?會當馬步十萬,三道渡,由平道陷玉璧,拔長安,使百官襲冠冕,軍士釋介胄,然后稱樂。“

  平原王段韶站出來道:“卿勝先帝耶?先帝以四十萬攻玉璧,不利而還,將兵如盤擎水,誤即傾覆,何容易而輕言之。“

  斛律光笑著答了四個字:“非卿所知。“

  這次聽說高儼殺了和士開,他非但不以為亂,反而撫掌大笑道:“龍子所為,固自不似凡人!”

  蒙齊主召見,斛律光不慌不忙地入宮。

  高緯高儼兄弟鬩墻,在他眼里就是場笑話。

  斛律光哂笑道:“小兒輩弄兵,與交手即亂。”

  他拍胸脯保證,只要齊主到千秋門,瑯邪王必不敢動。

  斛律光牽著齊主高緯的馬,遣人出千秋門,呼喊道:“大家來。”(注3)

  高儼的徒眾驚駭四散。

  斛律光扭頭又去安慰高儼:“天子弟殺一夫,何所苦!”

  執高儼之手,強引到齊主面前,為其開解:“瑯邪王年少,腸肥腦滿,輕為舉措,稍長自不復然,愿寬其罪。”

  齊主拔出高儼所帶的佩刀,用刀柄一頓亂敲其頭,算是寬恕了弟弟。

  至于跟隨高儼作亂的眾人,就沒那么容易放過了。

  庫狄伏連、高舍洛、王子宜、劉辟強、翟顯貴等都被收捕。

  齊主于后宮親自先以箭射,再斬首級,然后肢解,暴露都街。

  足可見心中恨意。

  至于是為了和士開報仇,還是驚魂方定的出氣,就不得而知了。

  胡太后亦怒,可是沒辦法殺了親兒子替情人報仇,就問是誰指使。

  高儼把馮子綜供了出來。

  姊夫就沒什么不能下手了,胡太后遣人于內省以弓弦絞殺之,使內參以庫車載尸歸家。

  馮子綜的諸子正在握槊為戲,見庫車至,以為是宮中賞賜財物,大喜。

  開之,乃哭。

  齊主本來還要盡殺高儼府中所有的文武職吏,被斛律光阻止。

  趙彥深亦曰春秋責帥之義勸諫,一場政變風波才算平定下來。

  講完這場沒有成功的政變,崔季舒不經意間說出了一句話。

  “孝征,前幾日除去瑯琊王,勞你費心了。”

  祖珽傲然一笑道:“太后恐齊主殺弟,常置高儼于宮中,每食必然親嘗。那又如何?”

  先有陸女侍中說齊主曰:“人稱瑯邪王聰明雄勇,當今無敵,觀其相表,殆非人臣。自專殺以來,常懷恐懼,宜早為計。”

  “齊主未決,以食輿密迎老夫問之,不過一語而已。”

  祖珽淡淡說出送了瑯琊王性命的那十個字:“周公誅管叔,季友鴆慶父。”

  于是齊主假意約高儼出獵,夜四鼓召見。

  高儼出至永巷,當初他沒有下狠心斬殺的劉桃枝反接其手,以袖塞口,反袍蒙頭背出。

  至大明宮,鼻血滿面,拉殺之,不脫靴,裹以席,埋于室內。

  遺腹四男,生數月,盡皆幽死。

  崔季舒和祖珽二人相對,拊掌大笑。

  “可惜了馮子綜,本以為憑太后姊夫的身份,即便失敗他也能保得性命的。”

  聽崔季舒等如此說道,侯勝北表面平和,內心掀起驚濤駭浪。

  高儼設計殺死和士開的事件,此時才完全展現前因后果,來龍去脈。

  若是當日高儼謀反成功,北齊就會是另一番氣象了吧。

  一個由河北世家大姓扶持登基的皇帝。

  馮子綜,長樂馮氏,河北高門。

  馮仆,幸好你這一支遷去了嶺南,有冼姨遮風擋雨。

  這鄴城之地,根本就不是心地良善之輩的居所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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