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昌三十出頭的年紀,容貌偉麗,神情秀朗,不過和當年的翩翩貴公子模樣比起來,多了不少人間煙火氣息。
沈婺華的突然來訪,讓他吃了一驚。
陳昌等見到站在不遠處的侯勝北,平靜下來展顏一笑:“到底還是被你們尋了過來。母后的身體可好?”
得到肯定的回答后,陳昌向著侯勝北嘆息道:“當年侯司空與我深談,擔起天大干系,沒想到我得以茍延,侯司空卻不在人世了。”
侯勝北看著這位曾經有望坐上南朝至尊御座的男子,心情復雜。
如果當初阿父選擇擁立了他,一切都會不同了吧。
侯勝北深施一禮道:“先父對于扶立陳蒨和世子隱居之事,內心一直覺得對不起高祖、章后和世子。”
陳昌久居山野,性情曠達灑脫:“我尚且活在人間,有什么對不起的。這本是當初自己的選擇,你不必介懷。”
見侯勝北仍然心結未解,陳昌繼續道:“侯司空若是心狠手辣之徒,陳昌早已成為江底游魂。我心中只有感激,并無怨恨。”
侯勝北覺得雖然陳昌本人表示不介意,這件事情還不能算是就此揭過。
陳昌察言觀色,笑道:“既然被你們尋到,想必不久母后也會來見,屆時我當解之。”
山居簡陋無以待客,陳昌接了兩杯庵后的清泉。
侯勝北手中拿著粗陋的木杯,乃是一刀一刀雕刻而成,想到陳昌本該錦衣玉食,犀杯金樽,心中愈發不是滋味。
幸好泉水入口,甘冽清澄。
陳昌現在的生活雖然清苦,內心就如同這清泉一般澄凈通透吧。
山中消息閉塞,得知陳頊登基稱帝,陳昌大喜:“師利兄有大器量,是能做大事的人。”(注1)
侯勝北想到此前心中疑問,如今空山鳥語,唯有三人,就提了出來。
“侯司空為什么當年不擁立我,卻選擇了師利兄?”
陳昌有些好笑,你自家阿父的決定,為何來問我?
不過他還是耐心地告訴侯勝北:“陳頊,非凡人也。”
陳頊身高八尺三寸,遠超常人,容貌端正,手垂過膝。有勇力,善騎射。
雖然他長了一副武人的架子,卻是深藏智略。
侯勝北想到這次爭龍,陳頊確實不是一勇之夫,行事頗有章法。
難得的是心胸寬大,不拘小節,和他親哥哥完全不同。
陳昌回憶道:“當年我二人流落北國,師利兄較我年長幾歲,沿途多有照顧。待得到了長安后,師利兄能隱忍,西魏禮遇,日子還算過得下去。”
“然而觸及底線之時,師利兄卻有血氣剛勇,明知是敗,也敢一搏。”
“一名關隴權貴子弟,出言辱及穰城的柳家嫂子,師利兄痛打了他一頓。雖然之后受了處罰,還是大呼爽快。”
陳昌自嘲一笑:“如此智勇雙全,寬大隱忍,卻仍然保持天性純真之人,比我可要適合為君多了。”
他轉而又開心起來:“不過師利兄調皮,喜歡作弄人,不知道你有沒有吃過他的苦頭。”
看到侯勝北一臉難以形容的表情,陳昌忍不住笑了。
這八年以來,他深居簡出甚少見人,此時有不少話語不吐不快。
“至于子華兄,他是什么樣的人,你想必清楚的很。”
侯勝北默默點頭,陳蒨性格偏狹,意圖掌控一切,好使權謀手段。
天下英杰何其多,若沒有足夠器量任其舒展拳腳,豈是憑借一己算計,就能夠把握拿捏的?
無非彼此不信、貌合神離、陽奉陰違罷了。
“當年我若還朝,身份敏感,必然會起了沖突。屆時勝負不論,父皇辛苦打下來的江山,被北朝撿了便宜不說,母后也一定會被卷進來。”
陳昌語氣低沉下來:“為了自己稱帝為王,拿父親的畢生心血做賭注,陷母親于風險,豈是人子所為。”
侯勝北感佩于陳昌的思路清晰,仁慈孝情。
這位如果能夠登基,相信也會是一位仁君明主吧。
“換了師利兄則不然。子華兄對他雖有防范,畢竟一母同胞,又是弟弟,名分不會造成威脅,大可和平相處,待時而發。”
侯勝北覺得終于解開了謎題。
阿父,你早就看穿了這一點,才選擇的安成王吧。
剩下的,就是徹底解開章太后的心結,獲得原諒。
這樣阿父在九泉之下見到陳霸先,也不會覺得愧對主公了。
他們交談間,沈婺華一直嫻靜地在旁傾聽。
她默默地看著舅父,還有這名相處已有二個月的男子。
返回建康,又是二十日,沈婺華向章太后,侯勝北向陳頊,各自復命。
“找到了啊,辛苦卿了。”
陳頊好像不是太在意結果,聽完侯勝北復述,氣哼哼道:“敬業這小子把我夸到天上,是想推卸責任呢,一點都不符合他的字,太不敬業了。”(注2)
看到侯勝北不以為然的表情,陳頊更是不滿。
“喂,你不會被他三言兩語就打動了吧?說朕喜歡作弄人什么的,你看朕像是這種人嗎?”
你自己覺得呢,陛下……
侯勝北當然不會明說。他提出自己打算回家一趟,把家人接來建康。
結果居然被陳頊拒絕了。
“不行啊,太后肯定要去見陳昌一趟,卿總得好人做到底吧?”
什么叫好人做到底,侯勝北腹誹道,天子有這么下命令的嗎?
看他沒反應,陳頊語氣變得柔軟:“卿總不見得讓沈君理的閨女一個人陪著太后去吧。這次尋人她幫了你那么多,你就忍心丟下她不管?”
侯勝北覺得陳頊的話似乎哪里有問題,不過貌似又有那么點道理,沈婺華確實在尋人過程中,幫了自己許多。
還說伱不喜歡作弄人!
侯勝北無奈道:“臣,領命。”
陳頊見他被自己折服,甚喜,換了個話題:“卿沒有趕上朕的登基大典,可惜了可惜了,實在熱鬧得很。”
他沾沾自喜道:“群臣上了很多個年號,朕選來選去,挑了太建,卿可知為何?”
我怎么知道你是怎么想的。
侯勝北恭敬道:“陛下睿智,非臣所及。”
陳頊有些無趣:“本以為你會理解朕。太者大也,建者做也,咱們君臣,一起做大事!”
聽到這句話,侯勝北略有些感動,但又忍不住想笑,有這么激勵臣下的嗎?
他努力板著臉,肅然道:“臣,愿為陛下建功立業!”
這個年號,應該會在史書上留下和字面相匹配的一筆吧……
看著事情說得差不多,侯勝北打算退下。
陳頊又想起來什么事:“對了,你不是想回家鄉嗎。朕年初晉升百官,有一條任命不知你注意到了沒有。”
新年這么多條任命,怎么可能注意到,而且那時我在山里找人好不好。
陳頊也知道這太強人所難,提示道:“朕授沈恪為都督十八州軍事,鎮南將軍、平越中郎將、廣州刺史。”
“估計這事不會那么順利,還得勞動卿出馬,屆時不就可以順便回家了?”
陳頊再次沾沾自喜道:“朕還任命王通之弟為尚書右仆射,卿想不到為什么吧?”
侯勝北再次覺得,陳頊有時候就像個長不大的大男孩,做了一件得意事就要炫耀一番。
不過此前瑯琊王氏站隊在廢帝那邊,可以說是敵對一方,為什么還會任為宰輔呢?
侯勝北只好說:“臣愚鈍不知。”
“前朝河東王蕭譽為廣州刺史,王勱任長史、南海太守。蕭譽稱病還朝,王勱行廣州府事,頗有政績。”
“高祖做丞相那陣子,平定蕭勃后,首先想到的就是授王勱使持節、都督廣州等二十州諸軍事、平南將軍、平越中郎將、廣州刺史。之后才換成了歐陽頠的。”
“朕這兩條任命,卿覺得如何?”
這是要打算對歐陽紇下手了嗎……
侯勝北忖道,隨口稱贊陛下英明。
陳頊表示很滿意,結束了這次的覲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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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日后的某個清晨,宮城東掖門外,侯勝北等候著章太后。
太后平日出行,本該身著緋羅深衣,蔽膝、大帶及衣、革帶、青襪、舄白玉佩。
乘坐翟車,車側飾以翟羽,黃質金飾,輪畫朱牙,黃油纁黃里,通幰白紅錦帷,朱絲絡網,白紅錦絡帶。
左右護衛由御仗、鋌槊、赤氅、角抵、勇士、青氅、衛仗、長刀、刀劍、細仗、羽林等部抽調,又從左右夾轂、蜀客、楯劍、格獸羽林、八從游蕩、十二不從游蕩等四十九隊中抽調人手。
可是這一次,從深宮靜悄悄地駛出一輛普通牛車,雖有通幰卻不華麗,車上一名老婦和一名少女,打扮一如常人,左右再無其他護衛。
侯勝北迎上前去,這位南朝身份最為尊貴的婦人,看了他一眼,表情復雜,終于還是沒有說什么。
牛車緩慢,老婦心急,行程比上次還快了二、三日。
這次少女于路請示老婦行進止歇,傳達給侯勝北而已,并無多余話語。
老婦更是和侯勝北不交一語,凡事都由少女轉述。
武康山下。
老婦到了地頭,反倒不急了。
通過少女傳旨,歇息一晚,恢復精神,次日登山。
侯勝北問可要前去通知陳昌,少女確認之后,答曰:不必。
次日平旦,老婦仍是著常服,卻是儀容端整。
她帶了假髻,滿頭烏發,插著步搖,抖擻精神。臉頰淡抹胭脂,紅潤豐澤。眼角描線,鳳眼含威。
侯勝北心想,這得是天不亮就起來打扮了吧,母親總想讓兒子看到自己健健康康、容光煥發、神采飛揚的樣子。
他不由心生微憫,太后不僅是國母,也是人母啊。
幸好山不甚高,章太后雖然行走吃力,氣息急促,還是儀容未亂。
讓沈婺華扶著章太后歇氣,侯勝北上前敲門。
吱呀一聲,陳昌開門,走了出來。
他本待說些什么,視線卻不由自主地投向后方。
章太后在沈婺華的攙扶下,悲喜交集地向他走來。
陳昌神情激動,撇下侯勝北,幾步上前,跪倒在章要兒面前,悲聲道:“都是孩兒不孝,這許多年一直不能侍奉娘親膝下。”
章要兒撫摸他的頭頂,將男子扶起,用極大毅力克制住情緒道:“昌兒,委屈你了。”
這名曾經是南朝正統繼承者的男子,聽聞此言再也抑制不住,淚水潸然而下:“不委屈,為了父親辛苦打下的江山,孩兒一點都不覺得委屈。”
章要兒疼惜地看著他,撫摸他的臉頰,將陳昌摟入懷中。
陳昌投入了母親的懷抱,終于放聲哭道:“只是孩兒思念娘親,十七載不得相見,心中苦楚啊。”(注3)
章要兒輕拍陳昌的背,就像小時候一樣哄著他,以示安慰。
侯勝北將這一幕看在眼里,唯有仰天。
阿父,你當年的選擇,究竟是否正確呢?
章要兒和陳昌走進屋子,要說些母子間私話,庵外一時只留下侯勝北和沈婺華二人。
見到他們母子相見,沈婺華頗受觸動,自言自語道:“十七年不見母親,確是苦楚。可是有些人,卻是年紀小小,就再也見不到母親了。”
會稽穆公主在她幼年時早亡,三年服喪完畢,每至歲時朔望,沈婺華都要獨坐涕泣,哀動左右。
一夜思親淚,天明又復收。恐傷慈母意,暗向枕邊流。(注4)
沈婺華自哀自憐,想到悲傷處,清澈明亮的眼中浮起了一層水霧。
侯勝北不好視若不見,柔聲勸道:“人生天地間,忽如遠行客。壽數多有注定,穆公主在天有靈,一定希望你幸福康樂。”
沈婺華的大眼睛忽閃忽閃含著淚花,讓人心生憐惜,升起想要安慰保護她的感覺。
她抱著希冀,輕輕問道:“人死之后,真的在天有靈嗎?”
侯勝北不忍直言,想到此前茅山馬樞的傳授,于是說道:“萬物有靈。有生最靈,莫過乎人。這是神仙抱樸子葛洪說的,相信一定是有的吧。”
沈婺華聽后,默念萬物有靈,若有所悟。
她感慨道:“那么侯司空在天有靈,若是看到我外婆和舅舅今日傷情,不知又會怎么想呢?”
此正是侯勝北剛才所思,坦然答道:“先父于南朝江山和萬民無愧,對高祖、太后與世子只怕是懷疚在心。”
沈婺華聽他答得鏗鏘有力,胸襟直爽坦誠,微生心折。
驚覺已和這名男子說了許多不相干的話,沈婺華不由粉面微紅,雙手攏于胸前,微微屈膝,向侯勝北一禮,道:“多謝侯兄開導,小妹受教了。”
侯勝北看著面前這位將來很可能成為皇太子妃的少女,回禮道:“不敢,貴人端靜聰敏,日后必能自悟。”
沈婺華聽他夸獎自己,微羞且喜,不再答話。
沉默了一陣子,沈婺華鼓起勇氣,開口問道:“侯兄,你知道皇太子人品如何嗎?”
侯勝北搖頭,表示不知。
沈婺華又沉默了下去,再也沒有說話。
許久,章太后和陳昌說完話出來,氣色心情看上去好了許多。
她放眼眺望著莫干山的風景,嘆息道:“還是家鄉這邊風景獨好,昌兒你在此隱居逍遙,不用勞心朝政,未必是件壞事。就是清苦了些,改日我命親信人等送些器物過來。”
陳昌執著母親的手,不舍道:“孩兒在此一切都好,母親不必掛懷。您身處深宮,務必保重鳳體。”
章太后頷首,終于還是說道:“你我母子今日得以相見,侯司空也費了心思,你就替我謝上一聲吧。”
陳昌朝著侯勝北致謝,使了個眼神。
這是給阿父的謝意,侯勝北沒有避讓,受了陳昌這禮,然后遜謝回禮。
沈婺華也上前見過舅父,陳昌已經聽章太后說了,得知她即將許配陳頊長子陳叔寶,微笑道:“不知我的堂侄性情如何,能否配得上甥女這等人物。”
沈婺華低聲道:“婚姻奉尊長之命,太子若是良人,乃婺華之幸。如若不然,只怪婺華命薄罷了。”
依依不舍,仍要分別。
返程依舊一路無話,回到建康,已是陽春三月,草長鶯飛。
章太后依然沒有和侯勝北交談,不過沈婺華在傳旨之時,更多了幾分親善之意。
當然可能只是他的錯覺而已。
直到將入臺城,浩浩蕩蕩的太后儀仗已經在前面宮門處等待,侯勝北正待向二人告辭。
章要兒開口,向他說出了本次旅程的第一句,也是最后一句話。
語氣生硬,但無惡意:“下次祭拜侯安都之時,你告訴他一聲,本宮與他,恩怨兩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