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勝北回到長安,洗去風塵,去見楊堅。
楊堅大喜:“我還擔心你趕不回來,再過數日就是小兒的滿月酒。”
“嫂子已生了啊,恭喜大哥了。侄兒起了名字沒?”
“起好了,單名一個勇字。伽羅生他的時候頗為艱難,這小子來到世間,還是頗有勇氣的。”
“看來我得給侄兒準備一份見面禮。”
“哈哈,你我之間隨意就好。”
“給你的土產,倒是準備好了。”
侯勝北把手上的一瓶酒遞過去:“甘州的蒲桃不錯,新鮮果子帶不回來,釀的酒備了幾瓶,回頭也給李昞送去。”
他隨口問道:“這大半年可有何事?”
楊堅道:“也沒什么大事。北齊的高湛禪位給了太子高緯,自己做起了太上皇帝。”
“太上皇帝?”
侯勝北聽到這個新奇的稱呼,有些詫異。
“也不是什么新鮮玩意兒,始皇帝之父莊襄王、漢高祖之父劉太公,都當過。”
“高湛大概是吸取前兩任的教訓,想趁著自己在世的時候,把正統確立下來,扶兒子一程吧。”
楊堅想了想:“還有件事情算是和你沾邊。六月的時候至尊下詔:江陵人年六十五以上為官奴婢者,已令放免。其公私奴婢有年至七十以外者,所在官司,宜贖為庶人。”
“得熬到七十歲才能退休,我謝謝你家天子了啊。”
侯勝北苦笑道。
楊堅安慰道:“凡事一步步來嘛,一下子都放了,各家多少會有些抵觸。陛下有這個心就好。”
“還有件事,這個月函谷關城改名為通洛防,賀若敦由金州刺史改中州刺史,鎮守此地。臺使宣旨去了,改天給賀若弼這小子踐行吧。”
“好。”
見完了楊堅,他去了趟江南居。
有大半年沒來,臥虎臺應該積攢了一些信息吧。
侯勝北來到茶寮,發現生意冷清了不少,是因為冬天的緣故?
也不對啊,往年這時候,泡壺熱茶閑聊,打發時間的人也不少的。
他照例看了一下門口的懸幟,斜插著。
侯勝北進得店中坐下,隱隱覺得哪里不對。
由不得他多想,一名女子迎了上來,看面相是南朝人,卻不是潘氏。
“客官,請問您來點什么?”
此女隨即壓低了聲音:“潘氏出事了,現在由我接任,若有什么消息可說與我聽。”
侯勝北心念電轉,作茫然狀:“你說什么我不懂,潘氏出事,你來經營這茶寮么?”
說著便有意無意,隨手拿起茶杯倒扣在桌上。
只見這女子毫無反應,繼續低聲說道:“是的,南面派我來對接。”
侯勝北心下明了,卻是咯噔一下,潘氏確實出事了。
眼前此人對暗號一無所知,不可能是毛喜派來和他聯絡之人,嘴上說道:“對接什么?你這人說話好生奇怪。有茶便泡來。”
那女子見沒試探出什么,換回一副正常待客的模樣,給侯勝北泡上了一壺茶。
茶來了,侯勝北慢慢啜飲著滾燙的茶湯,內心迅速地思考著。
此時暗處必然有人監視,不可露出絲毫異樣。
潘氏的南朝密諜身份多半已經暴露,自己暫時還無事,否則侯官就直接上門拘捕了。
如今自己的安危懸于人手,就看毛喜說的此人乃是死士,究竟是否靠譜。
唉,三木之下何求不得。
要是潘氏扛不住訊問,供出了他的身份,自然萬事皆休。
侯勝北喝完一壺茶,付了錢,慢悠悠踱了出去。
沒有人攔他。
但是侯勝北始終感覺有一雙眼睛,冰冷的視線在身后掃視,觀察他的一舉一動有無可疑之處。
一旦發現蛛絲馬跡,相信立刻會有一群侯官兇狠地撲上來。
回到館舍,侯勝北的背上已是出了一層冷汗,濕透了內衣。
幸好是冬季,衣厚不顯,否則這就是一個絕大破綻。
他仔細回想幾次行動,哪件事情可能會留下把柄,什么地方可能露出端倪。
傳遞情報的紙條,按毛喜所說,都會密語抄錄之后毀去。
向宇文護左右攛掇不可負約突厥、向宇文護挑撥賀若敦心懷不滿、傳出宇文護無心伐齊的謠言。
哈,幾件事好像都是針對宇文護的。
也難怪,誰讓你是獨掌大權的大冢宰呢。
侯勝北暗自慶幸,這大半年遠去塞外,沒有采取任何行動,否則多半已經暴露了身份。
不過未必是因為自己,和潘氏聯系的下線出了問題,一樣可能順藤摸瓜,牽連到她。
北周方面究竟會是誰,在負責主查這件事情呢?
潘氏和他單線聯系,有利有弊。如今一旦出事,都不知找何人商議對策。
現在多想也是無用,他是戰場上見慣了生死無常之人,當下養精蓄銳,沉沉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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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過幾日,天官府司會大夫柳慶遣人,邀約他過府一聚。
侯勝北心中如有一塊石頭落地,立刻又壓上了重重一塊。
柳慶,居然是你。
他當然記得毛喜要自己注意之人。
他和柳慶此前并無往來,突然邀請,必是為了潘氏的事情。
來使希望他立即前往,侯勝北說今日不行,已經有約在先。
來使再三相請,說柳大夫公務繁忙,抽出時間不易,懇請務必前往。
侯勝北把腦袋搖成撥浪鼓,說不可失約,就是不答應。
來使說那好,閣下要去哪里,我就在門口候著。
侯勝北也無所謂,徑直去了楊堅府上。
臨進門,丟下了一句,可能要做長夜之飲,可別耽誤了柳大夫的時間。
來使無奈,只得問那么何日可以。
侯勝北想了一下,說了一個日子。
楊堅兒子滿月酒的那天。
見侯勝北不請自來,楊堅本來也不以為意。
待說起柳慶相邀,楊堅笑道:“沒想到侯兄弟如今聲名遠播,連柳大夫這種人物也主動來相請。”
雖然在南朝了解過柳慶其人,知己知彼方能百戰不殆,侯勝北還是很想聽聽這次的對手是個怎樣的人物:”愿聞其詳。”
楊堅一件件說起柳慶的軼事。
“柳慶祖上和你說的三國關云長一樣,是解縣人士。后以秦趙喪亂,率民南徙居于汝潁之間,世仕于江表。”
“六十年前蕭寶卷即位,柳慶之父柳僧習跟隨豫州刺史裴叔業,舉壽陽之地投奔了北魏。”
“柳慶這人,可不一般。”
楊堅不由感嘆道。
“十三歲,其父于雜賦集中取一篇,足足千言有余,柳慶立讀三遍便即誦之,無所遺漏。記性之強若此。”
“八柱國之一、廣陵王元欣之甥孟氏,有人告其盜牛。柳慶捕推得實,孟氏殊無懼容,元欣亦遣使辨其無罪。柳慶大集僚吏,盛言孟氏之狀,言畢便令笞殺之。手段之辣若此。”
“有商人持金二十斤,自執鑰匙。失金,謂宿店主人所竊,訊問之下主人誣服。柳慶乃召商人問道:卿鑰恒置何處?與人同宿乎?與人同飲乎?”
“商人答曰:恒自帶之。無與人同宿。曾與一沙門酣宴,醉而晝寢。”
“柳慶立刻道:宿店主人非盜也。彼沙門乃真盜耳。即逮捕沙門,盡獲所失之金。智謀推斷若此。”
“又有胡家被劫,柳慶以賊徒既眾,烏合之中并非舊交,必相疑阻,可以詐取。于是張榜文告示,率先自首者免罪,果然有人面縛自告,因此推窮盡獲黨羽。善于洞察人心,分化瓦解之策若此。”
聽著楊堅的述說,侯勝北的心漸漸沉了下去。
在這么一位手段老辣的明吏手下,潘氏,你不過一介普通女子,又能挺得多久呢?
侯勝北回去后,當即命張泰和麥鐵杖出城待上數日,若是自己逾期不來,他們就想辦法回歸南朝。
兩人從未得聞臥虎臺之事,不明所以,張泰性格沉穩,沒有多問什么。
麥鐵杖則是性格粗莽,相處日久又是同鄉,當下就問怎么回事。
要是誰敢為難伱,老麥一定大鬧長安。
侯勝北見隨著關系熟稔,這廝越來越無法無天,然而確是一片忠心。
當即好言安撫,糊弄了過去才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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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和柳慶相約的那天,侯勝北穿著正式,靜靜端坐在館驛等待來人。
今日不啻于兩軍交鋒,決定生死,自當正裝。
柳慶派來邀請的人到了。
侯勝北起身道:“走吧。”
司會大夫日常在大冢宰府處理公務。
隨著來人引路,侯勝北見方向既不是大冢宰府,也不是柳府私宅,而是去了籍坊。
籍坊乃是存放賬冊之所,來人解釋柳大夫今日在那里辦公。
柳慶將近五旬,臉帶病容,不過仍然是威儀端肅、眼神銳利。(注1)
他見了侯勝北便毫不客氣,單刀直入地說道:“南朝來使,你做的好事犯了。”
侯勝北神色不動:“卻不知柳大夫所指為何,你我今日初次相見,何出此言?”
柳慶拍案,啪的一響:“江南居之事,難道你不知?”
侯勝北不解問道:“江南居出了何事?昨日去飲茶才知換了店主,此事怎會勞動柳大夫?”
“尊使好會演戲,你與潘氏之事,她已全部招供了。”
“我與潘氏能有何事?”
侯勝北還是一臉茫然。
“竊取我朝機密,行謀叛之事!”
柳慶冷笑道:“證據確鑿,尊使還是認了的好。看在你是南朝來使的份上,遣返而已,不至于傷了性命。”
“柳慶,你不要血口噴人!”
侯勝北心念電轉之下,選擇了最符合自己年紀性情的反應。
“嘿嘿,尊使還是不要抵賴了,潘氏已經一五一十都招了。”
侯勝北也冷笑道:“憑借區區一介女子之言,竟敢污蔑我朝使節。柳大夫,你這是覺得我朝不敢翻臉么?”
他這幾日,已經反復想過了其中關竅。
如果潘氏已經招供,那么無論他如何辯解,也是難以洗脫。
如果潘氏沒有招供,那么只要柳慶沒有掌握真憑實據,就不能輕易給他定罪。
如果糾結和辯論潘氏說了什么,則顯得心虛,言語之間遲早露出破綻。
不如一口咬死,一概不認。
柳慶失笑道:“不過一介罪臣之子,小小隨員,什么使節?我不認為南朝會為此和我朝翻臉。”
侯勝北不再說話。
他當即一腳踢翻桌子,提起一把椅子砸了過去。
柳慶的左右隨從連忙伸手擋下,正要上前把他拿下,卻被喝止。
柳慶打量著侯勝北,沒想到這個二十多歲的年輕人反彈如此剛勇。
膽氣如此,顯得心下無虛。
柳慶啞然失笑,本朝的軍頭子弟哪個不是如此,改容道:“剛才只是與尊使開個玩笑,勿要怪罪。”
侯勝北惡狠狠地瞪著他:“辱我先父,柳大夫,這可是生死大仇。若我今日留得命在,必當與你一決!”
柳慶連連擺手:“尊使不必動怒,柳某失言,還請恕罪。不過有個人,尊使可能會感興趣。”
侯勝北并沒有上套問是什么人,仍是借著怒意道:“柳大夫,侯某現在只對你何時去死感興趣。”
他得毛喜訓練,知道人之怒氣不過維持片刻,若是沒有當即發作,之后都是作態,并非真怒。
相信柳慶深悉人心,肯定和毛喜一樣了解這一點,知道自己此時不過是在找臺階下罷了。
然而柳慶不知道自己先前發怒,此時作態,都不過是掩飾。
一層更有一層。
果然柳慶緩和氣氛道:“尊使息怒,前日尊使想必沒能在江南居好好喝上茶,今日柳某特來相請,并無惡意。方才言語失禮,且容我補上賠罪如何?”
侯勝北知道柳慶不會善罷甘休,自己也無法簡單就此離去。
他哼了一聲,退讓一步道:“柳大夫剛才的這個玩笑開得有點大,我乃軍旅粗魯之輩,可消受不起。”
“哈哈,老夫偶發少年狂,尊使恕罪。“
如今掀翻了桌子,砸了椅子,一片凌亂,此處怎么看都不像個適合喝茶的好地方。
柳慶慢悠悠道:“老夫的司會大夫掌管財務倉儲,此處是辦公所在,確實不太適合品茗聊天。倒是有一處適合請人喝茶的地方,還請尊使移步。“
幾名隨從護衛當即上前,表示有請。
侯勝北仍是保持怒目瞪著柳慶一會兒,才哼了一聲,昂首闊步,不管不顧地走了出去。
柳慶捻須,看著此人背影。
觀其神態形狀,磊落坦蕩,可能確與此事無關。
然而去年韋孝寬捕獲傳遞消息的南朝密諜,一路追根溯源,抽絲撥繭,好不容易挖出了潘氏這條隱藏甚深的母狼。
背后一定還有更大的獵物……虎?
篩選排查之下,眼前這位南朝隨員待在本朝兩年之久,結好勛貴之后和江陵舊人。
不論他是否與大冢宰和北齊交涉送母一事的諜報相關,本身就頗為可疑。
只是此人大半年沒有去過潘氏的茶寮,也可能確實無辜。
反過來說,由于此人交游廣闊,若要處置了他,須有實證方可。
否則小小隨員,不問是否冤枉,殺了便是。
哼,一殺了之,豈能顯示我柳慶的手段,總得挖出更多消息,甚至發展為反間才是。
此人乃南朝權臣侯安都之子,未必不能為我所用。
南朝的那位同行,這次只怕要損失慘重了,哈哈。
侯勝北不知道柳慶剛才心中的想法,跟著他來到了后院一座小樓。
只見門口有一什披甲軍士值守,小樓兩側設有望樓,上有軍士持弓戒備,看守頗為森嚴。
他在軍營見多了戒備森嚴之所,也不以為意。
進了小樓,一名隨從搶前幾步引路,后面三人堵住斷了他的退路。
階梯卻是朝下的。
柳慶的聲音聽起來有些陰森:“我朝沿襲北魏,于京師設廷尉獄,通稱詔獄。另設籍坊獄,別號虎穴。此處便是虎穴了,尊使請進。”(注2)
侯勝北年紀雖輕,種種經歷已經讓他百煉成鋼,聞言笑道:“名兒倒是有趣,我們軍中講究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今日卻要探一探柳大夫這虎穴里有些什么了。”
數人無言地走在石階上,唯有腳步聲沙沙作響。
兩側石壁上斜插的松明昏黃暗淡,明明是白天,這小樓里卻是猶如黑夜不見陽光。
下了一層,一片安靜中,隱約傳來悲鳴呻吟之聲。
又轉了一圈石階,道路變得平整,盡頭是一道厚重鐵門,一伍士卒在此看守。
見是柳慶前來,一名伍長模樣的軍士掏出鑰匙開鎖,費力推開了鐵門。
鐵門打開的瞬間,剛才隱隱約約的悲鳴和呻吟驟然變響,還能聽見不少喊冤和咒罵之語。
柳慶神色不動,伸手延客:“尊使,喝茶的地方到了,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