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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5章 臥虎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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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士死曰不祿,三日而殯,侯安都很快便下葬了。

  那一日的午前,一輛推車,一口薄棺,送回了阿父。

  侯安都靜靜地躺著,口唇耳鼻隱有血跡,雙目合攏,牙關緊咬,十指互扣按于腹間。

  臉上帶著痛苦的表情,但是沒有軟弱、恐懼、沮喪,甚至也看不出有憤怒和不平。

  將軍堂堂正正地赴死,即便毒酒入腹有如刀割,在最后的時刻也努力保持了尊嚴。

  十步見方的墓地,四尺高的墳頭。

  身為開國公的阿父,本該稱薨,有謚號,墓地百步見方,墳頭高二十尺的。

  侯勝北沒有再流一滴淚,將祭奠之物一一擺上,頭也不回地道:“安成王,我心意已決,你可以說要我去干什么了。”

  親身到來的陳頊,灑了一杯酒在侯安都的墳前。

  他長長嘆息道:“侯司空逝去,我朝少了一位能夠與北朝抗衡的名將。真要有北伐那天,卻讓我找誰統軍為帥呢。”

  侯勝北漠然,北伐遙不可及,根本不是他現在需要考慮的事情。

  陳頊又道:“蔡景歷遷散騎常侍,官升三品。新封縣子進為新封縣侯,爵位也連升兩級。是靠什么立的功,你想必清楚。”

  侯勝北心情沒有起什么波瀾,一個毫無骨氣的跳梁小丑,不過是順應背后那個指使之人的心意而已。

  他現在根本沒有向任何人報復的能力,只有低調隱忍,等待機會!

  侯勝北再度平靜地說道:“安成王,我既已答應,需要我干什么,你可以講了。”

  陳頊卻不著急,四處眺望了一下:“此處幽靜,倒是個適合說話的地方,你且陪我隨意走走。”

  漫步在黃土墳堆之間,陳頊像是在醞釀,考慮從何說起。

  他終于開口道:“有些人死后還能入土為安。有些人卻是死于溝渠,為野犬鴟鸮所食,尸骨不得保全。”

  從這句話開始,陳頊講起了九年前,江陵陷落時的慘狀。

  宗室自汝南王蕭大封、晉熙王蕭大圜、百官自尚書左仆射王褒以下,盡數為俘以歸長安。

  其中有名者,如瑯邪王氏的王克、陳郡謝氏的謝貞、南陽庾氏的庾信、沛國劉氏的劉臻、劉瑴兄弟、瑯琊顏氏的顏之推、顏之儀兄弟等等。

  百姓男女更是被虜十余萬,小弱者皆殺之,驅入長安,沒為奴婢。

  陳頊慢慢陷入對往事的回憶,神色悲愴,彷佛眼前再次有寒風卷起,雪花飄零。

  破城之日為冬月,驅歸長安則是臘月,正值天寒地凍之時。

  又遇大雪,俘虜為人馬所踐及凍死者,十之二三,尸骨填滿溝塹。

  提起那段悲慘而屈辱的行程,陳頊再也不能用平時一副若無其事的態度來掩蓋情緒。

  他森然道:“南朝文武百官連同家屬,沿途坐檻車、戴連枷、系縲紲,如同豬狗一般被驅趕,毫無尊嚴可言。”

  “有懷抱小兒者,被奪走擲于雪中,以刀杖毆打前行,只聽小兒哭聲漸弱,終于斷絕。而父母步步回顧,號叫不舍。”(注1)

  陳頊盯著侯勝北,眼神有如刀鋒:“數百官員,十數萬人就這么一路到了長安,在北朝為奴為婢,你覺得意下如何?”

  侯勝北終于明白,阿父為什么會選擇結交安成王了。

  經歷過這么一段人間慘事,只要不是沒心沒肺之人,一定會與北朝勢不兩立吧。

  他緩緩道:“這批人之中,和安成王一樣仇恨北朝,心念故國的一定為數不少。”

  “是的,這些人一旦組織起來,就是一股不容忽視的力量。然而我還需要一個人。”

  陳頊看著侯勝北的目光變得火熱:“這個人必須能文,和那些世家名士詩歌應酬。能武,擅長跑馬騎射田獵,打入北周關隴子弟的圈子。”

  他在一個墳頭前停住,輕輕摩挲墓碑。

  “此人需要通曉戎事,才能把握軍機情報;敢于相機決斷,才能應對突發局勢。此外還須聰明有謀略、能用計。最重要的,必須有報國之心、赴死之勇。”

  陳頊深深地看著侯勝北:“我一直找不到合適的人選,直到你的出現。”

  侯勝北對安成王的評價安之若素,什么報國之心,他現在有的只是報仇之心吧。

  陳頊彷佛知道他內心所想:“現在你權且當作是為我做事,與大哥并無關聯。”

  侯勝北淡淡道:“一旦被北朝發現,自然就是謀逆死罪。”

  陳頊點頭表示確實如此:“是的,為了維護和北朝的友好關系,我朝絕不會承認此事,你只能默默無聞地死去。”

  侯勝北笑了起來,只要陳蒨一天在位,他在南朝的前途,就和死了沒有任何區別。

  既然如此,為何不去北朝一搏?

  他毫不猶豫地說道:“只要安成王愿意啟奏至尊,同意讓我家人返鄉,侯某便領了這件差事。”

  “成交。”

  見陳頊答應得爽快,侯勝北再無顧慮:“敢問安成王,這個組織如何稱呼?”

  陳頊再次露出他標志性的笑容,猶如猛虎欲噬人:“臥虎臺,臥于北朝心腹之虎。”

  “好了,今天就到這里,先回去吧。”

  陳頊拍了拍手:“準備工作不是三言兩語,幾天就能搞妥當的,我也不想你去白白送死。接下來的事情,你去找諮議參軍毛喜細細商議。”

  七月。

  侯安都過世已有一個多月。

  鎮北大將軍、開府儀同三司、南徐州刺史黃法氍改回了鎮南大將軍、江州刺史。

  改由周寶安授持節、都督南徐州諸軍事、貞毅將軍、出任南徐州刺史。

  正如事后推測的那樣,江州刺史的任命,不過是引誘阿父離開京口,來建康謝恩,自投羅網的陷阱罷了。

  侯勝北沒心思再管這些,也不和昔日故交聯系。

  這段時間,他十分的忙碌。

  陳頊回朝后,毛喜任驃騎將軍府諮議參軍,領中記室,府朝文翰,皆出于其手。

  他才是臥虎臺的真正主持者。

  諜報是一個全新的領域,雖然侯勝北曾經學過孫子兵法的用間篇,但理論和實際完全是不同的兩碼事。

  毛喜細心而耐心地指導侯勝北。

  “只蟄伏,不輕用,待關鍵,見奇效。”(注2)

  “你不必急于求成,刻意想著收集什么情報。通過江陵人士結交北朝勛貴,打入他們的圈子,那時只需稍微留心,就能自然而然地獲得情報。”

  “你就當作正常交際,吟詩作賦、觥籌交錯、跑馬射獵,結交一二好友,由他們再帶伱結交更多人,人脈廣了,信息自然就多了。”

  “北周武人執政,崇尚軍功,貴游子弟咸以相矜,皆競習弓馬,被服多為軍容,好馳射。和關隴貴族打交道,需得擁有一手騎射功夫,如此才能融入他們。”

  毛喜自嘲一笑:“不過這樣的人,從軍取功名便是,怎肯愿意做此籍籍無名之事。”

  他看著侯勝北,眼神流露出同情憐憫。

  三年前在大江之上,提到戰事意氣風發,說起心愛之人略帶羞澀的少年,如今淪落成為前途盡喪,只有冒死去北朝一搏的過河卒子。

  不過單從表情已經看不出內心悲喜,比當年沉穩了許多。

  此人,可用。

  “獲取情報涉及理解和影響他人行為和情感,當然也包括嚴格控制自己的行為和情感,這對于操縱他人和保護自己至關重要。”

  侯勝北心想毛喜你就是此道好手,怪不得陳頊讓你負責此事。

  毛喜繼續說明道:“這些北朝貴族,武功之外又喜好南朝文明,江陵陷落后,宇文泰就喜道:昔平吳之利,二陸而已。今定楚之功,群賢畢至,可謂過之矣。”

  “宇文泰之母為太原王氏,當即又謂王褒及王克曰:吾即王氏甥也,卿等并吾之舅氏。當以親戚為情,勿以去鄉介意。授王褒等人車騎大將軍、儀同三司,王褒等亦忘其羈旅。”

  “王褒、庾信奇才秀出,牢籠一代。其與宇文氏諸王周旋款至,有若布衣之交,貴游等翕然并學王褒之書。若是你作得一手好文章詩詞,也能讓他們青睞有加。”

  “不過,通過這等人結交北周貴族則可,切記不可將正事透露一絲一毫于他們。”

  毛喜嚴肅地告誡道:“秀才造反,三年不成。這批人感懷詠嘆故國慷慨激昂,真要提著腦袋做殺頭的事,那是萬萬不肯的。你若信賴他們,就別想活著回來了。”

  臥虎臺發展的目標對象,主要有三類:

  一是權貴身邊的僮仆婢女,堅忍吃苦,尤以家人于江陵淪喪者為佳。

  他們可以傳遞日常消息,有時不經意探聽到的一句話,很可能就是決定生死成敗的關鍵。

  二是擔任軍府記室、錄事參軍的書吏。

  北朝將領少文,多喜用江陵降人撰寫軍令軍報,這些人得以與聞軍機,若是能開發一個則價值極大,只是須得謹慎試探,小心拉攏。

  三是府兵中的漢軍。

  府兵創立之時,兵士只限于鮮卑與北方各族,逐漸大量的漢人也被募充府兵。漢人一旦入軍,須改為鮮卑姓,全家強制由民籍轉入軍籍。

  軍戶雖然不用承擔賦稅,戰時卻要自備糧草和武器,出現死傷殘疾。

  漢軍更會受到鮮卑軍士的欺壓,積累怨氣,容易拉攏,可通過他們收集軍中信息。

  毛喜總結道:“只是這些人只能獲得一鱗半爪的情報,高層次的決策信息和戰略機密,就無法可想了。結交北周權貴掩護身份,從他們口中套取高級情報,就是你的主要職責。”

  “其他諸如隱語解讀、陰書復原、臨摹字跡、假刻印章、金寶賄賂、色誘勾引等,自有專門人才,無需你經手。”

  “如有需要,你可通過特定人員下達指示,切莫親自為之。”

  毛喜不厭其煩地提醒侯勝北不要親自下場,切忌直接參與情報活動。

  “聽起來似乎矛盾,但是潛伏一子的作用,要比獲得情報更為重要。”

  “這也是對你的保護,和你單線聯系的人員乃是死士,即便出事也不用擔心會牽連到你。”

  “南北相隔數千里,信息不通,一年不過來聘一次,最多二次。如果不能獲得源源不斷的最新情報,本朝制定出來的政戰之策就可能南轅北轍,偏離實際。”

  毛喜最后強調了情報的重要性:“臥虎臺事關重大,安成王將此任托付于你,切莫讓他失望!”

  九月。

  征南大將軍、開府儀同三司、都督廣、交、越、成、定、明、新、高、合、羅、愛、建、德、宜、黃、利、安、石、雙十九州諸軍事、平越中郎將、廣州刺史歐陽頠薨,其子歐陽紇繼任。

  陳寶應以兵資助周迪,留異也遣其子留忠臣相助,周迪越過東興嶺,東興、南城、永城三縣響應,再寇臨川。

  陳蒨詔都督郢、巴、武、沅四州諸軍事、平西將軍、郢州刺史章昭達率眾討之。

  時間又過去了兩個月,侯勝北對周邊之事還是不聞不問。

  自從阿父去世,部曲盡數被打散收編,軍營之事對他來說,已經變得如此遙不可及。

  這段時間,毛喜悉心傳授他如何快速獲取他人信任,掩藏自身真實想法,旁敲側擊套取信息等種種技巧,并且予以反復訓練。

  其他如酒桌禮儀、劃拳拇戰、藏鉤射覆、猜枚握槊、投壺行令等游戲,也須勤加練習。

  侯勝北天資聰穎,埋頭鉆研,又有徐陵老師傳授的溝通話術基礎,觸類旁通學得極快。至于各種游藝技能,更是上手就會,會而能精,堪稱賭神。

  毛喜也不禁感嘆,人才啊。

  若不是侯司空遭遇這等事,此子走軍功路線也好、養望出仕也罷,都能有一番成就。

  當毛喜覺得侯勝北已經具備了資格的時候,給到了他兩份名單。

  一份是到達北周之后,有待結交的關隴勛貴,包括:

  太師、總領百官五府天官大冢宰、晉國公、雍州牧、都督中外諸軍事宇文護的六個兒子。

  已故二十四開府大將軍之一、大都督、三雍二華等二十三州諸軍事宇文導的五個兒子。

  二十四開府大將軍之一、太保、柱國、許國公宇文貴的三個兒子。(注3)

  宇文護府長史,少傅、大將軍、南陽郡公兼營作副監叱羅協的五個兒子.

  宇文護府司隸,驃騎大將軍、開府儀同三司、臨高縣公馮遷的兒子馮恕。

  八柱國之一、攻破江陵的主將,太傅、大宗伯、燕國公于謹的九個兒子。

  已故八柱國之一,唐國公李虎的八個兒子。(注4)

  已故八柱國之一,趙國公李弼的六個兒子。(注5)

  已故八柱國之一,衛國公獨孤信的七個兒子。(注6)

  二十四開府大將軍之一、鄭國公達奚武的兩個兒子。

  二十四開府大將軍之一、涼國公賀蘭祥的七個兒子。

  柱國、大司馬、秦州總管、秦渭等十四州諸軍事、隴右大總管尉遲迥的五個兒子。

  柱國、總管七州十三防諸軍事、陜州刺史尉遲綱的四個兒子。

  金州總管、七州諸軍事、金州刺史賀若敦的三個兒子。

  宇文泰五子,齊國公宇文憲。

  宇文泰六子,衛國公宇文直。

  宇文泰七子,趙國公宇文招。

  宇文泰八子,譙國公宇文儉。

  宇文泰九子,陳國公宇文純。

  宇文泰其余諸子尚不滿十歲,暫時可以不必理會。

  二十四開府大將軍之一、隨國公楊忠的五個兒子。

  遷往長安的南朝降人自不必說,也是他需要結交的對象。

  毛喜開玩笑道:“名單沒有羅列北朝貴女,若是能結交一二紅顏,也是你的本事。”(^_^)

  侯勝北看完長長的一串名單,不禁感嘆北周將門人才之盛,關西出將、關東出相果然是名不虛傳。

  那么多的交際對象,看來自己到了北周之后,怕是要夜夜笙歌,日日觥籌了。

  另一份名單就短了許多,是需要他小心注意的人,上面只寫了兩個名字:

  二十四開府大將軍之一、勛州刺史,韋孝寬。

  天官府司會大夫,柳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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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名對照東興:今黎川縣南城:今南城縣永城:今黎川縣北三里田東灣一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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