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日再用不到一個時辰路程,便要進入建康城了。
其夜,荀朗帶著荀法尚,來到侯安都的軍帳求見。
荀朗是個豐神俊朗,風度翩翩的男子,平時注重自身儀容,有超然出塵之風范。
然而此時見面,卻是二話不說就跪于泥地之中,荀法尚也跟著跪下。
侯安都大吃一驚,連忙扶起:“荀兄這是為何?快快起來說話。”
侯勝北也趕忙扶起荀法尚,卻聽荀朗慘笑道:“卻是要請侯兄救命。”
“!?”
荀朗繼續道:“陛下龍馭賓天,章皇后召中領軍杜稜及中書侍郎蔡景歷,入禁中定議,秘不發喪。”
陳霸先已經去世的消息,對眾人而言并不是秘密。
掩蓋了一二日,自有宮中渠道,傳遞了消息出來。
章皇后的想法,多少也能夠猜得出來。
無非是世子陳昌滯留長安,陳霸先的帝位后嗣無人,想盡力拖延冊立新帝,心中還抱持著一絲希望罷了。
只是章后啊,你的心情雖能理解,然國不可一日無主,此事豈是能夠拖延得了的。
外敵環伺虎視眈眈,都想尋找這年方二歲的新朝破綻,我等怎可自暴弱點于外?
主公好不容易打下來的江山基業,要是因為章后你的一己之私陷于危境……
我侯安都須不答應!
只聽荀朗道:“蔡景歷親與宦者、宮人密營斂具。天暑須治梓宮,恐斤斧之聲聞于外,乃以蠟為秘器。文書詔敕,依舊宣行。”
“我弟荀曉聞得蛛絲馬跡,欲率家兵襲擊臺城,卻被蔡景歷所殺,現又拘禁我兄荀昂、我弟荀晷下獄。特來求侯兄保他二人性命。”(注1)
荀朗一口氣說完,垂頭不語,等待侯安都的答復。
侯安都問道:“領兵襲擊臺城非同小可,令弟荀曉可是受了何人指使?”
荀朗咬緊牙關不語。
侯安都沉吟片刻,荀曉如此做,總不見得是想自己登基,必然是為了某人。
那人想要襲擊臺城,劫持章后等,逼令昭示皇帝大行,下詔宣布改立新帝么?
可惜太過小看了我等跟隨陳霸先的一干老人的手段了。
有杜棱領護軍一營鎮守禁中,此人此前便與我搭檔留守臺城,老成持重深得陛下信重,凡事小心謹慎,豈是那么容易得手的。蔡景歷雖為文職,也不可小覷。
荀朗的立場不問可知。
此事就算求臨川王出手相救,陳蒨也只能裝作不知,怎敢認下?
既有此力量,又有這份交情在的,荀朗也只能來尋自己相助了。
想到此處,侯安都不再猶豫:“我連夜入城,先護得令昆仲平安。深明,你且隨臨川王,明日進城。”
“侯兄,大恩不敢言謝,荀某記下了你的高義。”
荀朗、荀法尚又是伏首及地。
侯安都不再多言,請荀朗父子自便,帶著侯勝北和一什親衛,快馬向建康奔馳而去。
夜色清如晝,馬蹄疾如風。
月下馳騁,本是件風雅灑脫事,侯勝北卻是感到悲哀無奈。
爭龍風險如此之大,不成即死。
連荀朗這樣一塵不染的智慧之士,也身不由己地陷入骯臟淤泥之中。
陳霸先啊陳霸先,你可知道自己這一死,影響了多少人么?
侯勝北望向一騎在前的阿父背影。
阿父,你果決敢斷,又是軍部重臣,確實有這份影響力。
只是身為外人,卷入爭位這等皇家兇險之事,真的好嗎?
而且這么做,只怕不是阿父你內心的所想所愿吧……
明明是夏末,他再次從侯安都身上感受到了透出的森森寒氣。
轉眼間,天色將明未明,建康城到了。
侯安都入城,立刻上表宮中,聯系諸大臣,安排親信護住荀氏兄弟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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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二十九日。
這一天注定了緊張而又漫長。
陳蒨入城,居中書省,自有駱牙、韓子高等一班親信護衛。
侯安都的表章如石沉大海,宮中毫無反應。
眾將則應邀前來相會。
周文育死后,侯安都隱隱然已有軍部首席的身份,諸將聚于中書省外的廂房議事。
“至尊崩于璿璣殿,至今尚未移靈太極殿西堂,供群臣瞻仰拜祭,是何道理!”
侯安都見眾人齊集,開口便是直指要害。
侯瑱雖貴為司空、車騎將軍,然則是后降之人,多有顧慮,默默不發一語。
胡穎、陳詳為侯安都副將,幾次勝仗都是侯安都的正確判斷,此刻保持立場相同。
徐度則是陳蒨副將,在南皖口數次商議,態度已經明確。
吳明徹新敗不久,間接導致了周文育之死,更是沒有說話余地。
何況侯安都說的乃是正理。
趙知禮守太府卿,權知領軍事,本就是與諸將患難與共的戰友,當下站到了一起。
軍部的意見就此統一。
接著需要說服執掌政務的幾位大臣,首先就是繞不過的瑯琊王氏。
過程比預想的要簡單很多。
尚書左仆射王通之弟王固,永定年間移居吳郡,陳蒨以其清靜,欲申以婚姻。
雖然還未完全談定,王氏的半拉身子已經倒向陳蒨一方。
何況他們也別無選擇。
眼下陳霸先的直屬近親,除了陳蒨還有誰呢?
瑯琊王氏的態度影響了大部分朝臣。
于是群臣定議,打算奉臨川王嗣位。
陳蒨謙退,極言不敢當。
章皇后則是因為嫡子陳昌的緣故,拖著不肯下詔。
事情陷入了僵局。
是啊,陳霸先尸骨未寒,誰愿意冒大不韙,提出無視他的嫡子,另立他人為帝?
跟著眾人一并推舉也就罷了,站出來挑頭,落一個欺負寡婦遺孀的名聲很好么?
而且章皇后是要成為太后的人,此事之后必定有得被她記恨。
陳昌雖然流落北朝,畢竟人還活著,誰知道他日后回來,事情會變得如何,就不怕遭受清算?
盤算自家利害得失,群臣猶豫不能決。
眼看時間一刻刻地過去。
侯安都挺身站了出來,手扶劍柄,睥睨眾臣。
只見他拿出統軍魄力,大聲道:“今四方未定,何暇及遠!臨川王有大功于天下,須共立之。今日之事,后應者斬!”
諸臣聞言盡皆失色,蔡景歷、劉師知等文臣噤口不敢言。
侯安都當即昂然按劍上殿。
侯勝北幸好沒有資格參與議事,他要是看到了這一幕,只怕心都要提到嗓子眼。
阿父你又沒有賜劍履上殿之權,這可是死罪!
要是侍衛是章皇后的人,果敢一點,當場以帶劍擅闖金殿之罪斬了你可怎么辦呀。
侯安都不管不顧,直面章要兒,要求交出皇帝印璽!(注2)
章要兒怒視著面前這名男子。
侯安都是什么性格的人物,她早就聽丈夫陳霸先說起過:這是一個驕傲而又勇敢、肆意妄為,根本不顧及自身安危,想到了就要去做的男子!
只是沒想到他居然真的如此大膽,不知道哀家是誰嗎?
陳霸先一死,誰都可以來欺侮本宮不成!
僵持,無言的壓力彌漫在殿中。
兩旁的侍衛捏緊了手中的長戟,看著對峙的皇后和重臣,手中冒出了汗水。
內侍和宮女,更是緊張得喘不過氣來,當下就有幾人雙腿發軟,搖搖欲墜。
明明殿內無風,章皇后身后打著的團扇,卻在輕輕晃動。
侯安都毫無畏縮之色,再次強調了要求。
不過這次他語氣稍帶柔和:“陛下英魂不遠,想必也不想看到他留下的大業,因為章后對世子的私愛而受損吧。若如此,日后九泉之下,章后如何向陛下交代?”
章要兒與侯安都視線相交,對視了一陣。
只見他神情滿是坦然,但是毫無退讓之意,章要兒終于咬牙一跺腳:“天子玉璽在此,拿去罷!”
侯安都恭恭敬敬雙手接過玉璽,卻仍不肯退下:“還請皇后下詔。”
章要兒狠狠瞪了他一眼,不過既然已經有了決定,那就配合到底吧。
皇后詔曰:
“昊天不吊,上玄降禍。大行皇帝奄捐萬國,率土哀號,普天如喪……”
“侍中、安東將軍、臨川王蒨,體自景皇,屬惟猶子……”
“宜奉大宗,嗣膺寶錄,使七廟有奉,兆民寧晏。”
“未亡人假延馀息,嬰此百罹,尋繹纏綿,興言感絕。”
侯安都拿到詔書和玉璽,向章要兒深施一禮。
章要兒轉身讓開,不受他禮。
饒是她身為皇后母儀天下,性格自尊要強,也不禁暗自掩面抽泣:“可憐的昌兒,原諒為娘無法幫你更多了。此人提到你父大業,情真屬實。只能怨你自己命苦啊,我的昌兒……”
回到中書省,侯安都親手解開陳蒨頭發,拉著披頭散發的陳蒨,來到停靈治喪之處。
侯安都下令將陳霸先的大行靈柩移到太極西堂,天子休憩之所。
主公,伱暫且就在這里安寧休息吧。
你的大業后繼有人,我等老臣,一定會盡心輔佐新主的!
當日,陳蒨三辭三讓,群公卿士固請,乃即皇帝位于太極前殿,大赦。
新帝下詔曰:
“上天降禍,奄集邦家,大行皇帝背離萬國,率土崩心,若喪考妣……”
“庶祗畏在心,公卿畢力,勝殘去殺,無待百年。興言號哽,深增慟絕。”
又詔州郡悉停奔赴。
大局已定,驚心動魄的一天終于過去了,南朝和平地完成了權力的交接。
七月到九月的這段時間,一切彷佛都是圍繞陳霸先的故去與陳蒨的登基展開的。
一道道旨意不斷發下,其中頗有講究。
七月一日。
尊皇后章氏要兒為皇太后。
七月四日。
鎮南將軍、開府儀同三司、廣州刺史歐陽頠進號征南將軍。
平南將軍、開府儀同三司周迪進號鎮南將軍。
平南將軍、開府儀同三司、高州刺史黃法氍進號安南將軍。
七月五日。
鎮南大將軍、開府儀同三司、桂州刺史淳于量進號征南大將軍。
尊奉太后乃是應有之義,優先向各州處于兩可之間的藩鎮表明一切不變,晉升級別以安其心,以免他們倒向王琳一邊。
其次才是朝中諸臣的封賞。
七月六日。
侍中、車騎將軍、司空侯瑱為太尉。
鎮西將軍、開府儀同三司、南豫州刺史侯安都為司空、征北將軍、都督南徐州諸軍事、南徐州刺史,給扶。
侍中、中權將軍、開府儀同三司王沖為特進、左光祿大夫。
鎮北將軍、南徐州刺史徐度為侍中、中撫軍將軍、開府儀同三司,進爵為公,入朝。
七月七日。
侍中、護軍將軍徐世譜為特進、安右將軍。
侍中、忠武將軍杜棱為領軍將軍。
侯瑱的升遷,有半數原因是為了給侯安都騰出三公之位,以賞其功。
軍部三巨頭,加上一位瑯琊王氏都得到了升遷,確立了朝堂權力的頂層架構。
而執掌京畿兵權的禁軍的領軍、護軍兩個要職,也需要加以安撫。
七月十日。
重云殿火災。
“隨我率軍入宮救火。”
侯安都下令,叮囑道:“令軍士披甲持杖,此時不可大意!”
侯勝北領命,不過覺得披甲帶兵入宮,這樣好嗎?
按照之前見面的感覺,新帝可是個講究規矩之人。
阿父,你雖是一片公心,難道就不怕招致猜忌嗎?(注3)
接著就是次一級的勢力,雖然不可輕忽,然則可以稍緩,待少許穩定后再做調整。
八月八日。
平北將軍、南徐州刺史留異進號安南將軍、改縉州刺史,領東陽太守。
信武將軍、閩州刺史,領會稽太守陳寶應進號宣毅將軍,加其父陳羽光祿大夫。
平南將軍、北江州刺史魯悉達進號安左將軍。
順便將之前由于徐度出征,改任留異的南徐州收了回來,反正留異也遷延不肯赴任。
嗯,南徐州京口這塊要地,要給侯安都留著的。
八月十三日。
封皇次子陳伯茂為始興王,為祖父始興昭烈王陳道譚之嗣。
徙封陳頊為安成王。
沒辦法,二弟陳頊你遠在長安,我陳蒨要繼承叔父的大統,不能尊奉咱們的父親。
可是本宗也不能缺少香火奉祀,就讓我兒伯茂代你盡孝吧。
九月六日。
立皇長子陳伯宗為皇太子。
九月二十日。
立妃沈氏妙容為皇后。
有心人可以從這個時間順序之中,看出一絲異樣來。
究竟是母憑子貴,還是子憑母貴?
陳蒨的內心掙扎,若是封了太子,生母必當為皇后,沒有另封他人為皇后之理。
通常皇后、太子都是一并冊封,可是陳蒨在冊封皇太子后,硬生生地拖了近半個月之久才封沈妙容為皇后,可見糾結之深。
子高,實是男皇后一事過于驚世駭俗,而國本不可不立啊。
朕再怎么寵愛,你再怎么貌比婦人,男人沒法生孩子,這點也是無法改變的事實唉。
不要怪朕。
至此,南朝的政局終于算是穩定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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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倒轉,回到為陳霸先治喪下葬一事。
八月九日。
群臣上謚曰武皇帝,廟號高祖。
八月十一日。
陳霸先下葬萬安陵。
天子之棺四重:(注4)
第一層棺以水兕皮革包裹,厚三寸。
第二層棺為杝木所制,厚四寸。
三四兩層為梓木所制,內層厚六寸、外層厚八寸。
四者皆閉合,以皮帶束緊,縱向二道、橫向三道,銜接處以榫鉚固緊。
柏槨以樹根一端所制,木料長六尺。
柩車的車轅匭龍,木縫間涂抹泥土。
將繡有黑白相間的斧形圖案的棺罩套在上面。
棺槨積木為頂,再整體涂抹一遍。
一代英杰,就此歸于黃土。
誄辭曰:
“高祖智以綏物,武以寧亂,英謀獨運,人皆莫及,故能征伐四克,靜難夷兇。”
“至升大麓之日,居阿衡之任,恒崇寬政,愛育為本。有須發調軍儲,皆出于事不可息。”
“加以儉素自率,常膳不過數品,私饗曲宴,皆瓦器蚌盤,肴核庶羞,裁令充足而已,不為虛費。”
“初平侯景,及立紹泰,子女玉帛,皆班將士。”
“其充闈房者,衣不重彩,飾無金翠,哥鐘女樂,不列于前。”
“及乎踐祚,彌厲恭儉。故隆功茂德,光有天下焉。”
對于對陳霸先的這番蓋棺定論,侯勝北是由衷地贊同。
赫赫武功就不必說了。
陳霸先當了皇帝仍然坦蕩不改,物欲淡薄,體恤民力,不妄征發。
重要的是侯勝北身處軍旅,對于陳霸先的軍紀之嚴格心有戚戚。
比起北朝那些燒殺搶掠,以人性之惡驅動的軍隊,我朝不知道好到哪里去了。
而之所以能夠維持住軍紀,是因為陳霸先把節省下來的錢,都賞賜將士了啊。
他的國子學老師之一,姚察就說:“高祖英略大度,應變無方,蓋漢高、魏武之亞矣。”
侯勝北覺得這是個很恰當中肯的評價,并無夸張之處。
然而不管怎么說,陳霸先還是撒手人寰而去了。
他的繼任者,陳蒨,你又是個怎樣的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