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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阿父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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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然而和王琳的這一戰,終究還是沒有打起來。

  后梁之主蕭詧遣大將軍王操率兵,有略取王琳之長沙、武陵、南平等郡之意。

  王琳急于回救根本,此前陳霸先送還樊猛的行為,以及謝哲的勸諭也起到了作用。

  王琳于是請還湘州。

  謝哲返命,陳霸先詔追回眾軍還師,五萬大軍退至大雷。

  隨之而來的還有一個從天而降的喜訊,阿父回來了。

  舉家喜出望外。

  本來全家人已經漸漸習慣了日復一日等待的生活,只是尚且抱著一線希望而已。

  阿父的突然回歸,眾人的驚喜之情如同激流一般洶涌,化作奪眶而出抑制不住的淚水。

  阿母流淚,跪地感謝上天保佑。

  小敦小秘哭著撲到阿父懷中。

  侯勝北也是眼眶酸楚,強行忍住。

  侯曉在一旁加以寬慰,讓眾人稍控情緒,阿哥先休息緩口氣,再敘別情不遲。

  時隔整整十個月,阿父幾乎變了一個人。

  原本儀容端正,髭須修剪整齊,堂堂的將帥風范,變得黑蒼蒼的臉頰消瘦,頭發雜亂,油膩糾結,滿下巴的胡須橫七豎八,如同亂糟糟的茅草。

  最大的變化則是來自眼神,原本阿父的眼光和煦穩重,此時卻如同兩朵鬼火,透出寒意,令人不敢直視。

  阿父一定吃了不少苦,侯勝北想道。

  他是怎么回來的,難道王琳求和了?

  可是大軍才出發不久,還沒打上一仗,王琳不至于那么快就認慫吧。

  只聽得侯安都說道:“速速服侍我沐浴更衣,我要即刻去廷尉府自行投罪。陛下可能引見,不可君前失儀。”

  阿父的語氣很平靜,談吐清晰,有條不紊。

  可是不知怎的,侯勝北聽阿父說話,覺得也帶著一股寒氣。

  晚間回到家中,侯安都淡淡說起歸來的經過。

  阿父是逃回來的。

  被俘之后,王琳嘲笑成為階下囚的諸將:“汝等皆號無敵,今乃為吾擒乎?”

  王琳用一條長鎖將他與周文育、程靈洗、徐敬成鎖在一起,安頓于自己的座下,由親信宦官王子晉看守。

  數人吃喝便溺都在一起,多有不便,深受屈辱。

  這一鎖就是九個多月。

  等到王琳去了白水浦,侯安都好言好語勸誘王子晉,許以厚賂,終于打動了此人。

  王子晉偽以小船垂釣,夜晚載著眾將登岸,潛入深草中,帶鎖鏈逃歸,步行投自軍。

  侯安都沒有說得太詳細,阿母和小敦小秘可能不太懂。

  從軍征戰過的侯勝北卻知道這區區幾個字意味著什么。

  在兩軍前線,要躲避敵方斥候,在水草叢生的環境中,幾個人戴著鎖鏈連在一起,跋涉十數里,是一件多么辛苦費力、充滿危險、時刻提心吊膽的事情。

  何況還要低聲下氣地哀求一個宦官手下留情,對于曾經統率千軍萬馬、威風凜凜的阿父來說,心氣是何等的挫折。

  侯勝北忍不住問了一句:“那個王子晉呢,阿父你許諾的厚賂怎么給他?”

  侯安都若無其事道:“我們上岸之后,景德按住他,以鎖鏈勒死了。對死人自然無須兌現承諾。”

  侯勝北的背后再次冒起一股涼意,不敢再問別的。

  “去了廷尉府之后,陛下當即引見,應該無事了。過幾日下詔,就會恢復本官。”(注1)

  侯安都雖然說得輕描淡寫,侯勝北卻想,陛下雖不見責,以后看待眾將的態度,還會和當初一樣嗎?

  畢竟是兵敗受俘,沒有死節的喪師辱國之將啊。

  就算陳霸先胸襟寬廣不同常人,軍中和朝中大臣呢?

  士卒會怎么看待曾經被俘的主帥?文武百官又會怎么看待曾經失敗的諸將?

  不過這些都不重要,不管怎么樣,阿父回來了就好,只要人沒事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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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天,侯安都就讓侯勝北將代管的人馬交還。

  這本來是理所當然之事,卻見侯安都不問青紅皂白,尋小故斬殺了兩名低級軍官。

  侯勝北想要勸,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

  他知道阿父這是要立威,可能以前的那個阿父,再也回不來了……

  之前侯勝北日夜盼望阿父能夠平安歸來。

  如今侯安都回來了,他又起了擔心,萬一阿父再次提起把淽姊賜給大壯哥的事情怎么辦?

  幸好侯安都像是忘了還有這么件事情,反倒是一下子給自己娶了兩個侍妾。

  以阿父的官位身份,三妻四妾本來很正常,但是放在剛逃回來這個時間點,多少有點不太對勁。

  三妻者,正妻、平妻、下妻或偏妻。

  四妾者、貴妾、平妾、侍妾、賤妾。

  貴妾媵女、平妾通房,這兩類妾娶回家還需官府備案。當然到了侯安都的地位,也沒哪個官府不長眼,會來要求登記。

  侍妾、賤妾要么是合同買賣回來的女子,要么是歌姬舞姬,想收幾個就收幾個。

  “妾”字自甲骨文即有之,“辛”加“女”上,“辛”為刑具,最早即為女奴之意。

  阿母沉默著沒有發表意見,接受了侯安都娶妾的事實。

  家里又多了兩個年輕女子,侯勝北有些尷尬,見面還得叫庶母。

  特別是這二女的年紀和蕭妙淽差不多這一點,讓他覺得每次見到都覺得別扭。

  阿父,你都有三個兒子了唉。廣嗣這條理由說不上,那就只能是好色了啊。

  侯勝北想起徐陵老師不久前講的北齊文襄帝高澄偷車的案例。

  話說神武帝高歡有妾名為鄭大車。

  瞧這名字起的,嘖嘖。

  高歡為丞相,討伐稽胡劉蠡升之時,世子高澄與鄭氏私通。

  高歡歸來,一婢告之,二婢為證。

  于是杖高澄一百而幽禁,發妻婁昭君亦隔絕不得見,欲改立爾朱氏之子高浟。

  名臣司馬子如,就是逃亡北周的司馬消難之父登場。

  司馬子如入見高歡,故作不知,請見婁妃,得高歡述說如此如此之后,發表了一通精彩的言論。

  主要內容是:

  其一、我家情況也一樣,兒子司馬消難奸我妾,此乃家丑,不可外揚。

  其二、具體舉例,回顧了婁昭君結發之妻,與高歡起于微末的種種恩義。

  其三、強調了婁昭君之弟,高澄之舅婁領軍的功勞和兵權。

  其四、鄭大車一女子如草芥。

  其五、況婢言不必信邪!

  短短一席話,從感同身受、同病相憐開始,面子、感情、危害、價值、事實的五個角度全面展開,設身處地為高歡做了分析。

  高歡果然心動,令司馬子如重審此案。

  司馬子如好手段,一見高澄就定下事情基調:“男兒何意畏威自誣!”

  然后威脅出首者自縊,為證者改口。

  乃啟高歡曰:“果虛言也。”

  高歡大悅,召見婁妃及高澄。

  婁妃遙見高歡,一步一叩頭,高澄且拜且進。

  父子、夫婦相泣,感情復如初。

  高歡置酒感謝:“全我父子者,司馬子如也!”

  賞賜黃金一百三十斤。高澄保住了世子之位,亦贈司馬子如良馬五十匹。

  徐陵是拿這個政治事件為例,教授眾人溝通話術的重要性,以及如何顛倒黑白的手段。

  不過看他講得異常興奮的模樣,侯勝北總覺得徐老師,嗯,不太對勁。

  話說回來,自己又不是高澄那種偷車賊,不會去垂涎別人的老婆,操什么心呢。(^_^)

  娶妾就娶妾吧,阿父開心就好。

  十月。

  余孝頃之弟余孝勱、其子余公飏仍然據舊日城壘不肯降伏。

  陳霸先授周文育使持節、散騎常侍、鎮南將軍、開府儀同三司,壽昌縣公,給鼓吹一部,都督眾軍出豫章討伐。

  幾乎和原來的官職一模一樣。

  但是由于之前戰敗被擒相當于人生清零,官復原職的流程還是非常重要的。

  無論是對授予的一方,還是被授予的一方,意味著重新開始,信任依舊。

  侯安都沒有收到出征的命令。

  這次他改任丹陽尹。

  丹陽尹的職位非同小可,丹陽郡包括了建康在內的八縣,府君不稱守而稱尹,乃是南朝負責京畿的最高長官。

  丹陽尹的地位關鍵特殊,掌京城行政諸務并詔獄,而且參預朝政,基本都是親信才能出任。

  辦公地點在丹陽郡城,城周一頃。

  陳霸先相當于把包括都城在內的區域都交付于他管理,體現了依然信重如故。

  侯安都默默地領命赴任,看不出任何表情。

  不過侯勝北猜想阿父內心還是更想出征的吧,畢竟戰場上失去的,只有戰場上才能重新拿回來。

  自從諸將歸來官復原職之后,眾人解除了羽林郎的職務,不用再值勤了。

  一來是回到自家父輩身邊協助軍務,將來繼承部曲私兵,才是原本的軌道。

  二來在國子學一整年學習下來,馬上就要準備應付年底的考試了。

  雖說國子學都是一群高官子弟,歷來有考課不厲,賞黜無章,有育才之名,無收賢之實的說法。(注3)

  但是今年的這次考試卻是誰也不敢馬虎,因為是陳霸先親自來主持考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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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二月。

  侯勝北不知道國子學的考試是什么內容,只有把一年以來學習到的各種知識融會貫通,力求化為一體。

  只要不是讓他去注釋經史、背誦儀禮就好,那實在有違本性。

  就在侯勝北專注準備考試的時候,侯府卻迎來了一位意想不到的遠方來客。

  馮寶和冼姨之子馮仆跋涉三千五百多里,從高涼郡來到了建康。(注2)

  “馮仆你怎么來了,冼姨沒有一起來嗎?”

  侯勝北說完,習慣性地看了看馮仆身后,冼姨不會跟著,打算跳出來惡作劇自己吧。

  突然注意到馮仆身穿麻衣,頭戴白布,腰系白布帶,嚇了一跳。

  年僅九歲的馮仆,此時卻有著不同于年齡的老成,和同年齡的侯敦體現出鮮明的對比。

  只聽他面帶戚容道:“阿父過世了。各郡有些亂,阿母在安撫鎮守。讓我帶著幾個酋長入朝。”

  什么,馮寶姨父過世了?

  也是,五十出頭的人了,無常何時來也不奇怪。

  侯勝北表達了哀悼之意,雖然接觸不多,但馮寶姨父無疑是個好人。

  這孤兒寡母的,今后的日子可不太容易了。

  不過冼姨為什么要挑選這時候,急著派遣唯一的嫡子馮仆入朝呢?

  要是換做一年以前,侯勝北懵懂無知,多半不得要領。可是現在稍一轉念,就明白了冼姨的想法。

  一方面是向陳霸先傳達恭順之意,體現嶺南百越之地向中央的臣服。

  一方面也是想借著中央的權威,獲得嶺南百越之地的管轄委任之權,穩定局面。

  冼姨還真是厲害啊,剛剛喪夫,就舍得把幼小的嫡子送過來。

  不過冼姨從小就是統帥南越十萬洞的大頭領,歷練那么多年,有這等見識也正常。

  侯勝北嘆了口氣:“馮仆,你接下來打算怎么辦呢?”

  “隨行的酋長已經通報了鴻臚寺,應該等幾日就會下詔接見吧。阿母讓我來找侯將軍,說你們會安排的。”

  那是,如果不好好安排,下次見面只怕要被冼姨剝皮抽筋吧?侯勝北腹誹道。

  不過馮仆年幼失怙確實可憐,憑著兩家的交情,于情于理都該好好照顧一番。

  侯勝北稟明了侯夫人,由蕭妙淽協助,侯敦侯秘相陪,安頓馮仆在家住了下來。

  又命人速去通知侯安都。

  晚間等侯安都趕回來,問明情況,才發現交廣一帶現在根本不是馮仆說的“有點亂”。

  是“嶺表大亂”。

  至少波及了好幾個州。

  本朝代梁,南越百族內部關于是否要奉立新朝,本來就有分歧。

  一些酋長對前朝仍然保持忠心,冼姨也不好讓他們立刻就轉變立場。

  還有些酋長野心勃勃,想占據土地擴大地盤。還有些酋長貪婪,則想趁亂擄掠些財貨。

  馮寶去世,高涼郡太守的位置空了出來,廣州刺史歐陽頠也想插一手,安排自己的親信出任。

  冼夫人懷集百越,憑借個人威望鎮壓局面,數州晏然。

  然而她不敢輕動,如果一旦離開,不知會發生什么情況。

  所以只有讓九歲的馮仆單獨前來建康。

  侯安都頷首,穩定嶺南對彼此有利,表示這件事情他會協助。

  不幾日,陳霸先下詔,以馮仆為陽春太守。

  陳霸先的這道詔令很巧妙,侯勝北不禁感佩。

  歐陽頠是廣州刺史,都督十九州諸軍事,鎮南將軍,另加平越中郎將,是為朝廷鎮守嶺南一方的重臣。

  王琳據有中流,歐陽頠自海道及東嶺依舊奉使不絕,對陳霸先忠心耿耿。

  不能為了冼姨,就損害了和歐陽頠的關系。

  歐陽頠如果想要高涼郡的太守之位,不妨拿去,至于能否實際掌控得住,就和冼姨你們自己斗去。

  而陽春郡緊靠高涼郡,也同樣是冼姨的根基所在,馮仆封在此處,即朝廷承認了馮家冼家對此地的統治。

  一道人事命令,包含如此學問,侯勝北再次長了見識。

  馮仆匆匆來匆匆回。

  得了任命,他要回去協助冼姨穩定海隅各州,沒有時間多待。

  送別了馮仆,侯勝北也要迎來年底的考試了。

  國子學的考試在新建成的太極殿舉行。

  作為建康宮的正殿,通常用于舉行隆重典禮,可見陳霸先對于此次考試的重視。

  太極殿規模宏大,高八丈、長二十七丈、廣十丈,十三間,以契合閏月之數,當初修筑之時,也有蓋過十二間的北朝洛陽宮殿的意思。

  兩翼設太極東堂和太極西堂,各七間,是至尊日常議政、筵宴、延見、起居的所在。

  太極殿與附近的中書省、門下省并稱禁省,為至尊和重臣辦公所在,介于群臣辦公議事的外廷和至尊與后妃生活的禁中之間。

  殿門外立有石闕一對,名為神龍、仁虎。趺座高七尺,闕身高五丈、長三丈六尺、厚七丈五尺,石闕上鐫刻珍禽異獸,殿內鋪砌花紋錦石,窮極壯麗,冠絕古今。

  順便多說一句,督造這太極殿的起部尚書沈眾,已經在回武康休假時,被陳霸先賜死了。

  百余名國子學生員由祠部官員引導,來到太極殿向北排隊。

  陳霸先端坐于丹墀御座之上。

  眾人跪拜行禮后,內侍擺上貼有姓名的桌案和坐席。

  祠部官員發放試卷。

  待所有人都拿到試卷后,執事官舉策題案,內侍以策題展示眾人。

  陳霸先開金口,發綸音:“開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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