紹泰二年,五月二十五日。
陳霸先率領宗室王侯及朝臣將帥,于大司馬門外,白虎闕下,宰殺牲畜祭祀蒼天。
陳霸先稟告上天,齊人違背盟誓和約之罪,發言慷慨,講到激昂之處,涕泗交流。
陳霸先的目光緩緩掃過當初勸他與北齊媾和的朝中群臣,參與儀式之人莫能仰視。
但凡圍觀儀式的士卒情緒激昂,滿是對北齊毀約失信的痛恨,士氣戰意如火燃起。
陳霸先做出部署,令周文育屯方山,徐度頓馬牧,杜稜頓大航以南進行防御。
五月二十七日。
周文育的部隊正在從江州返回的路上,距離預定的陣地方山,還有足足二百余里。
北齊軍已經搶先一步,于秣陵故縣架設浮橋,跨秦淮水立柵渡兵,當夜占領了方山。
徐嗣徽的水師則是列艦于青墩至七磯一線,企圖斷絕周文育的歸路。
兵法有云:歸師勿遏。
到了晚間,周文育率軍趕到,擊鼓吶喊奮力進兵,徐嗣徽阻擋不住。
一夜鏖戰至次日清晨,周文育如虎入羊群,攻破徐嗣徽的封鎖防線,趁勝追擊敗軍。
徐嗣徽麾下的驍將鮑砰孤身駕小艦,為全軍斷后。
周文育見獵心喜,單人獨自駕舴艋舟,就要和鮑砰交戰。
統領萬人的一軍主將,就這么持長刀駕輕舟,效匹夫之勇,與敗軍之將一爭高下。
正常將帥是絕對不會這么做的,簡直就是拿自己性命賭博,毫無必要。
然而不得不說周文育確實勇猛無敵,水上作戰更是這位兇漢的強項。
只見大江之中,一葉扁舟穿梭來去,周文育腳下站得穩如泰山,釘在船中一般。
待兩舟接近,周文育騰身跳上鮑砰的戰船,劈頭刷刷刷數刀,殺得鮑砰左支右絀。
一個浪頭打來,小船搖晃傾斜,鮑砰腳下一個踉蹌,被周文育抓住破綻,一手扶住。
鮑砰剛直起身子,下一刻,利刃過頸,鮮血飆出。
周文育活生生取下敵將首級,提在手中高高舉起,哈哈大笑。
映照著清晨的金色朝陽,見他一副須發戟張的殺神模樣,腳邊橫著自家驍將的無頭尸身,徐嗣徽的部眾驚恐不已。
周文育隨手將首級拋入大江之中,拖著繳獲的戰船,與自己的舴艋舟兩船并行而回。(注1)
接下來也不走水路了,周文育下令把船留在蕪湖,從丹楊上岸,徒步改走陸路去也。
徐嗣徽所率新敗水師,沿江而下,至建康西北。
陳霸先拒之于白城,恰好周文育所率萬余人及時趕到,與主公會師合兵一處。
即將開戰,刮起大風,甚急,陳霸先皺眉道:“兵不逆風。”
周文育應聲道:“事急矣,當決之,何用古法!”
當下抽槊上馬,疾馳先進,眾軍從之。
猛將之勇,萬夫不當,何況大風哉?
須臾風向亦轉,周文育順勢殺傷敵軍數百人。
旗開得勝!
徐嗣微等移營莫府山扎住陣腳,周文育徙兵與之相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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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二十九日。
大都督蕭軌所率水步兩路大軍,從方山進逼到倪塘,擔任巡邏突擊的游騎突進到臺城下耀武揚威,震動城中士氣。
陳霸先麾下諸軍陸續回援,趕到了建康周邊。
敵軍我軍合計超過十五萬之眾,建康城外旗鼓相望,都邑震駭。
侯安都率軍趕回,截住陸路的北齊軍主力廝殺,爆發了一連串的激烈戰斗。
敵軍進至湖熟,侯安都在高橋攔住。
兩軍對戰,敵軍勢大,侯安都層層抵抗,節節后退。
退至耕壇南一帶,侯安都突然回軍,反身一擊殺了個回馬槍。
“不行,你不能去!”
“阿父!”
“這是軍令!且在陣腳,看阿父破敵。”
侯勝北也想參加這次反擊,卻被阿父以騎術槍術不精的理由拒絕了。
侯安都這次麾下配備了百名騎軍,這可是南朝稀少的珍貴兵種。
騎兵突陣的威力無需贅言。陳霸先討伐侯景之時,便是以鐵騎開路,眾軍跟進,打開了敵陣缺口。
南朝缺馬,陳霸先軍中騎軍不過千余,其中數百匹戰馬還是柳達摩貢獻的戰利品。
北朝擅長騎兵突陣,侯勝北搞不懂阿父為何要挑戰敵軍的強項,滿是不解。
阿父戴上札片鉚接盔,身披明光鎧,僅率領十二名騎兵,就向敵陣突去!
侯勝北只有帶著自己的一什人馬守衛中軍,遙望著阿父的背影,擔心不已。
阿父,你何時變成和兇漢、大壯哥這樣的猛將了?
侯勝北左右瞅瞅,阿父這次突陣,居然沒有帶上蕭摩訶!?
他本來就提心吊膽,如今更是一顆心提到了嗓子眼。
齊軍一路追趕,早已起了大意之心,幾員將領處于靠前的位置,身邊僅有寥寥數個親衛,與后方部隊隔開了一段距離,大約數百步之遙。
這次突陣的時機抓得恰到好處,眼光如此毒辣!
二百余步距離快馬突擊,轉瞬便來到敵將面前。
當前一將乃是儀同乞伏無勞,勉強扭身閃開當先一騎的長矛一刺,躲不開侯安都接下來的一記橫掃,被打落馬下,摔了個結實。
立刻便有兩騎下馬,一個打掉頭盔持刀逼住要害;一個套上繩子扣住乞伏無勞的腳踝,動作干凈利落,撥轉馬頭,就這么把他生拉硬拽拖回了本陣。
侯安都又盯上南兗州刺史東方老,策馬小跑重新提速,一槍將之刺落馬下。(注2)
沖鋒距離不足,未能破甲致命。
侯安都正要調轉馬頭,上前補上一槍,敵軍騎兵也趕了過來。
再不撤退,只怕自己反要成了敵軍的戰功,侯安都帶領十二騎倏忽來去,返回本陣。
阿父摘下頭盔,向侯勝北一笑,意示無事。
身邊十二騎毫發無損,其中一人臉帶鐵面,表情猙獰,坐于馬上微微頷首。
侯勝北聽阿父說過,北朝多用面甲護臉,起源乃是先秦之時祭祀儀式的“軍儺”。
漢代儺祭,由身披熊皮、頭戴面具扮演的方相氏與十二獸舞蹈。軍儺所用面具為銅質,故有“黃金四目”之稱,此后發展成為了鐵面甲。
此前叛軍作亂,侯景麾下便是帶著鐵面,嚇跑了守衛秦淮水的建康令庾信,輕輕松松地渡過了河。(注3)
唉,這幫世家名門,膽子也太小了,真是經不起嚇啊。
自己要是以后遇到了戴鐵面具的北朝將領,一定要揭下來看看他的真容長什么樣!(^_^)
一頓胡思亂想,短短片刻的交戰,侯勝北發現自己看得口干舌燥,緊張不已。
兔起鶻落之間,一位儀同,位于三公之下的堂堂二品高官就成了俘虜?
另一位刺史級別的將領則被刺落馬下,生死不知。
侯勝北再次深深感受到了,阿父所說兵兇戰危的字面含義。
不過這騎兵突陣,決機于瞬間,真是刺激帶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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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三十日。
陳霸先暗中抽調精卒三千,配給定州刺史沈泰,渡江于瓜步,襲擊北齊東南道行臺尚書、徐州刺史趙彥深。
此前的行臺乃是辛術,搶在陳霸先之前招降了郭元建等人,抵抗住陳霸先發起的反攻,算是半個武職。
趙彥深則是高歡的大丞相功曹參軍出身,專掌機密,文翰多出其手,更多偏向文職,武略自然不是陳霸先的對手。
當下大敗,被沈泰繳獲舟艦百余艘,陳粟萬斛。
嗯,沈泰便是之前東揚州刺史張彪的麾下司馬,轉投明主出任了一州刺史,做了筆好買賣。
當日,至尊蕭方智親自率羽林禁軍屯于長樂寺,宣布內外戒嚴,鎮壓人心。
齊軍勢大,侯安都的突陣不能改變大局,一擊之后,率軍后撤。
直至白土崗與周文育軍聯兵一片,兩軍合力超過三萬,足可一戰!
五月的最后三五天,建康周邊不斷爆發千人規模的戰斗,雙方都在小心翼翼地進行試探,削弱對手戰力,力爭獲得于己有利的態勢。
當一方或雙方覺得時機到來之時,就會進行孤注一擲的決戰了吧。
侯勝北于這幾場戰斗并無斬獲,甚至沒有和敵軍近身戰斗的機會。
侯安都命他護衛中軍,不準前線廝殺,這使侯勝北暗暗不滿,覺得阿父還是不相信自己。
明明此前的幾仗,孩兒都展示了武藝的呀,完全可以上陣搏殺的。
等有了機會,我一定要露一手給阿父你看看,哼!
少年如此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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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名對照方山:今江寧區石龍路馬牧:今江寧淳化馬場山大航:今南京市秦淮河朱雀橋一帶青墩:今當涂縣西南二十里江岸河灘地,一說在蕪湖南魯明江口有青墩河,亦曰青墩沙七磯:今蕪湖市西北沿江弋磯山北丹楊:今當涂縣東北丹陽鎮莫府山:今南京市北中央門外幕府山白城:疑為白下城,西北長江邊的衛城。一說今南京市鼓樓區獅子山一帶,另一說在今南京市鼓樓區中央門外北崮山倪塘:今南京市映天路一帶的水塘白土崗:今南京市鐘山南麓湖熟:今江寧區湖熟街道高橋:今南京市東南上高路耕壇:今南京市臺城景區東南八里,明故宮一帶瓜步:今南京市六合區東南瓜埠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