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圣三年,侯勝北十四歲了。
他此時身量已是七尺有余,高過了蕭妙淽。嗓音逐漸低沉,喉結突起,唇部長出絨須,肌肉骨骼也逐漸堅實,有了男兒體態。
從高涼郡回來,侯勝北就弄了一根矛、一把劍和一副弓箭,每日花幾個時辰練習起了刺擊和射擊之術。
冼姨那天問的話,突然讓他意識到,自己現在根本沒有力量保護至親至愛之人。
萬一哪一天,有羯賊這樣的惡人要殺自己全家,奪自己所愛。難道再次重演一遍蕭妙淽當初之事,眼睜睜看著至親殞命,生者傷心欲絕嗎?
侯勝北絕不能接受這等慘事,他需要力量。
練劍、練槊、練射,他恨不得擁有蕭摩訶一般的天賦,只有自身具備足夠的力量,才能撫平心中的隱隱不安。
侯夫人和蕭妙淽覺得他可能有些魔怔了,勸了幾次不聽,只好作罷。
后見侯勝北除了癡迷練武,其他一如往日并無異樣,只當是男兒發育時的精力過剩所至,也就聽之任之了。
劍法四決:擊、刺、格、洗。
擊劍,以劍尖劍刃前端進攻,下刃為正擊,上刃為反擊。
刺劍,著力劍尖,直取進攻,豎劍為立刺,橫劍為平刺。
格劍,以劍刃格擋,有格必進,即行反擊。
洗劍,大范圍的劍刃攻擊,運練如水,劍光清洗對手全身。
馬槊四法:劈、蓋、截、攔。
兩馬對沖,最重要的就是掌握攔截時機,破壞對方的突刺路線。
只要保持住己方姿勢,以馬的沖擊力和八棱二尺槊鋒,不管捅到對方哪里,基本都是致命一擊。
侯勝北結合馬槊譜,回憶蕭摩訶的動作,一次次地反復練習。
他的力量也可以開弓引箭了。雖然還只是三斗的軟弓,比起獵弓已經強了不少。
射法有三:分鬃射、對蹬射和抹鞦射,左右開弓之術侯勝北還學不來,只有少數北地的精銳騎兵才能掌握。
阿父善于騎射,小時候傳授過技巧,射獵便是用的此法,和蕭摩訶一起打獵更有精進。技法是熟練的,只是自己力量不足,開不了硬弓。(注1)
分鬃射是沖鋒時攻擊前方之敵,將身體靠近馬鬃右側,左手持弓,右手拉弦引射。
對蹬射是環繞包圍敵陣時攻擊側面之敵,將身體靠近馬匹左側,弓身自然垂下正對馬鐙,右手拿箭拉弓,瞄準發射。
抹鞦射有所不同,鞦是系在牲畜屁股后面的皮帶。顧名思義,是回身攻擊的射法。
除了射箭,還要練習弓弦捎箭、弓稍挑箭之法,在箭矢耗盡時能得以補充。
侯勝北用肌肉記憶和熟悉著每個動作。
他有種預感,平靜的生活不久之后會被打破。自己即將通過更加直接更加激烈的方式,親身參與到滾滾而來的洪流之中。
在已經所剩不多的時間里,侯勝北只有盡其所能地做好準備,迎接不可預知的變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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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去秋來,由秋入冬。
一位權力者的氣數已盡,走到了窮途末路的盡頭,被勢不可擋的洪流吞沒。
七月,蕭繹曾經遣使出使西魏,請據舊圖以定疆界。
因為連結北齊左右逢源,言辭悖慢,惹惱了宇文泰:天之所棄,誰能興之?所謂蕭繹也。
西魏太師宇文泰起了討伐江陵的念頭。
長孫儉任東南道大都督、荊襄等三十三州鎮防諸軍事。以蕭繹嗣位后,外敦鄰睦,內懷異計之故,密奏攻取荊州之謀。
宇文泰征長孫儉入朝,問以經略,深然所見,命其還州密做準備。
十月壬戌,兵發長安。
宇文泰遣柱國、常山公于謹、中山公宇文護、大將軍楊忠、韋孝寬率兵五萬,意圖占領江陵要所,盡數吞食江北領地。
長孫儉問計于謹,若公為蕭繹,將如何應對?
于謹答曰:“分為上中下三策。”
“上策:耀兵漢、沔,席卷渡江,直據丹楊。”
“中策:移郭內居民退保子城,峻其陴堞,以待援軍。”
“下策:難于移動,據守羅郭。”
“且蕭繹必取下策。只因蕭氏保據江南,綿歷數紀。這許多年以來由于中原多事,未曾顧得上南朝。即未受過外敵侵略。又以為我有齊氏之患,必謂力不能分,所以心懷懈怠。”
“且蕭繹懦而無謀,多疑少斷。愚民難與慮始,皆戀邑居,所以知其用下策也。”
于謹倒是把蕭繹看得清楚明白,貶得直截了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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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寧太守宗均得訊,飛報魏兵將至,蕭繹急召眾臣議事。
領軍將軍胡僧祐、太府卿黃羅漢不信:“二國通好,未有嫌隙,必不如此。”
曾出使西魏的侍中王琛亦道:“臣揣宇文容色,必無此理。”
蕭繹半信半疑,令王琛再度出使,前往探明西魏態度。
王琛至石梵,馳報黃羅漢:“境上帖然無事,前言皆兒戲耳。”
蕭繹還是不能放心,召開經宴講學,百官皆戎服以聽。
另遣使往建康,征王僧辯為大都督、荊州刺史,只有這位老將來到身邊,方能安心。
陳霸先徙鎮揚州,能夠接替王僧辯撐起建康防務的,也只有他了。
王僧辯向陳霸先借調兵將,遣豫州刺史侯瑱率程靈洗等為前軍,兗州刺史杜僧明率吳明徹等為后軍。
辛未發兵,比西魏出兵晚了九日。
建康距荊州,水路三千三百八十里,日行六十里計,只要江陵能堅守兩個月,援軍定能趕到。(注2)
援軍出發后的第三日,西魏大軍向江陵開來的消息被證實。
于謹大軍至樊城、鄧城,附庸的梁王蕭詧也率兵前來匯合,聲勢更盛。
司徒、郢州刺史陸法和聞魏師至,自郢州入漢口,將赴江陵。
陸法和善造攻戰器械,此前在江夏時,大聚兵艦欲襲襄陽而入武關,蕭繹止之。
此次蕭繹又不知為何,不許陸法和來援,言稱自能破賊,令但鎮郢州,不須動也。
陸法和還州,以白土涂飾城門,身著粗白布衫,大繩束腰,坐葦席。提前穿起了喪服,終日乃脫。
蕭繹夜登鳳皇閣,夜觀星象,徙倚嘆息道:“客星入翼、軫、今必敗矣!”
左右嬪妃女御皆哭泣。
第十二日,魏軍渡過漢水,于謹令宇文護、楊忠帥精騎先據江津,斷絕蕭繹東逃之路。
第十三日,宇文護攻克武寧,活捉太守宗均。
這一天,蕭繹親自乘馬出城,插木設柵,圍繞城池六十余里,部署防務:
領軍將軍胡僧祐都督城東諸軍事,尚書右仆射張綰為副。
尚書左仆射王褒都督城西諸軍事,四廂領直元景亮為副。
其余王公以下官員各有所守。
第十五日,命太子蕭元良巡行城樓,動員居民,協助運送滾木擂石。
當夜,魏軍至黃華,距離江陵城四十里。
第十六日,魏軍來到柵下。
第十七日,蕭繹并沒有坐守城池固守,下令出戰。
巂州刺史裴畿、新興太守裴機、武昌太守朱買臣、衡陽太守謝答仁等率步騎,開枇杷門出城迎戰。
嶺南曾獻二象,披甲負樓,束刃于鼻,蕭繹令昆侖奴駕馭以戰。
兩軍惡斗,大將軍楊忠箭射象兵,勢大力沉,二象反走。
曾在漢中之戰立功的輔國將軍楊紹,流矢中股,力戰不衰。
然而這一日的戰斗,卻是南軍占據了上風,裴機殺西魏大將,儀同胡文伐。
蕭繹終于下令,征廣州刺史王琳,改回湘州刺史,命其率軍來援。
擊敗蕭紀之后,王琳改任衡州刺史。然而蕭繹多忌,因其所部善戰,王琳又得軍心,外放到嶺南偏遠之地才放心。
恰好廣州刺史蕭勃,由于自己占據地盤,并非蕭繹任命,又份屬遠親,主動請求入朝。蕭繹便改蕭勃為晉州刺史,以王琳繼任廣州刺史。
派去宣旨的主書李膺是王琳故交。
面對比自己年長的好友,王琳憤然袒露心扉:
“我王琳承蒙拔擢,常欲畢命以報國恩。今天下未平,卻遷我于嶺外,如有萬一不虞,安能得我效力!”
“陛下疑忌于我,然而王琳名份聲望有限,怎么可能與陛下爭奪帝位?”
“何不以我為雍州刺史,使鎮武寧。自放兵作田,為國御捍。若有警急,動靜相知。”
“如若遠棄嶺南,相去萬里,一日有變,將欲如何!”
“我并非一定要割據荊南,以國家大計著想,正應如此耳。”
好一個并非蕭氏宗親,不到三十歲便出任一州刺史高位,卻仍然不失直爽率真的青年啊。
可惜雖是披肝瀝膽的一片忠言,李膺卻不敢啟奏蕭繹,王琳仍是赴任去了嶺南。
待到使節趕去傳達召回的詔令,王琳已行至桂州,中間又不知浪費了幾日。
這邊魏軍一連攻打九日,仍然不能越過防御線一步。
第二十六日,柵內失火,焚數千家及城樓二十五。
蕭繹以為罪在婦人,斬首示眾。當日臨所焚樓,望魏軍濟江,四顧嘆息,仍賦詩不廢。
是夜,蕭繹停駕宮外,宿于民家。
第二十八日,于謹下令繞城筑長圍。
自此,江陵城與外界的消息隔絕。
第二十九日,信州刺史徐世譜、晉安王司馬任約于馬頭筑壘,遙為聲援。
夜晚,蕭繹親自巡城,口占作詩,其辭甚哀,群臣和之。
蕭繹苦等救兵不至,裂帛為書,寫信給王僧辯:“吾忍死待公,可以至矣!”
這一日,王僧辯的援軍行至江州,距離江陵還有千里之遙。
不幸的是,后軍主將杜僧明中途病死,不得不停軍整頓,更換指揮。
第三十七日,王褒、胡僧祐、朱買臣、謝答仁等開門再戰,皆敗還。
這一日,王琳軍已至長沙,距江陵尚有六百五十里。
從江陵使節出發前往桂州,到收攏人馬折返,揮軍來救,僅二十日。
平越中郎將、鎮南府長史裴政,請命從小道報知城內。
行至百里洲,為魏軍所獲。
蕭詧令假傳王僧辯自立為帝,王琳孤弱,不復能來的消息。
威脅裴政:若不從命,便斬首斷腰,切成三段。
裴政假意從命,到了城下,大聲呼喊道:“援兵大至,各思自勉。吾以間使被擒,當以碎身報國!”
監者擊其口,齒折血流,裴政終不改口易辭。
蕭詧怒欲行戮,得蔡大寶之弟蔡大業進諫,裴政方才留下一條性命。
第四十三日,四方援軍皆未至,魏軍再度發起進攻。
柵內有人善用長矛,魏軍士卒將要攀登者,多為所斃。
于謹令驃騎大將軍王杰射之,應弦而倒。于謹大喜:“濟我大事者,在公此箭也。”
登者得入,余眾繼進,城柵防線被攻破。
江陵只剩裸城一座,魏軍兵分百路,轟然殺向城池。
城中軍士背負門板,肩扛楯牌,冒著雨點般射來的箭矢防守。
胡僧祐親當矢石,盡夜督戰,士氣高漲,眾咸致死,魏軍一時不得近前。
誰知忽而胡僧祐面門中流矢,鮮血從老將的額頭汩汩流下,沿著怒目圓睜的眼角,滑過臉頰,有如血淚。
老將的身子緩緩軟倒,手握將劍,俯身于城堞,沒了氣息。
胡僧祐陣亡,年六十三。
內外大駭,士氣陡降,軍心動搖。
魏軍悉眾攻擊,反叛者開西門,外城破。
蕭繹率太子及眾臣退守內城,以王僧辯之子王顗都督城諸軍事。又命簡文帝九子蕭大封和幼子蕭大圜為人質,向于謹請和。
裴畿、裴機出降,于謹為被殺的胡文伐報仇,殺二人。
此時城南雖破,城北諸將仍在不屈苦戰。
戰到日暝,聽聞城已陷落,四散而去。
城中本有死囚數千人,有司請釋放以充戰士。蕭繹殘忍,不僅不準,還令悉數撲殺之,事未成而城陷。
內城中。
謝答仁、朱買臣進諫道:“城中兵眾猶強,乘暗突圍而出,賊必驚。趁勢攻之,可渡江與任約會合。”
蕭繹搖頭不從,他不善乘馬,覺得事必無成,徒增其辱。
謝答仁乃叛軍騎將出身,表示可一路護衛扶持蕭繹,必保得陛下沖出一條生路。
尚書左仆射王褒稱謝答仁乃侯景之黨,豈足可信,成彼之勛,不如投降。
既然存疑,早先拔擢此人之時,何不進諫!
謝答仁又請守子城,收兵可得五千人,足以固守待援。
蕭繹本待答應,授謝答仁城中大都督,配公主為妻。
此事又被王褒所阻,以為不可。
謝答仁請見不得,嘔血而去。
蕭繹質子請和,做降表。
于謹提出要以太子作為人質,蕭繹使王褒送太子。
王褒自書“柱國常山公家奴王褒”。
此人投降西魏后,授車騎大將軍、儀同三司,才名與庾信并列為最高。
呸,瑯琊王氏之恥。
蕭繹知事不濟,以讀書無用,猶有今日,入東閣竹殿,焚古今圖書十四萬卷!
本欲自投于火,與書俱滅,宮人扯住衣袍,直到大火燃盡熄滅。
蕭繹又以寶劍斫柱,使之折斷,嘆曰:“文武之道,今夜窮矣。”
汝自尋死,書冊、寶劍何辜?
第四十四日,落城的時刻來臨。
蕭繹不能死國,白馬素衣出東門,為魏軍俘虜。
魏軍奪其所乘駿馬,以駑馬代之。又遣長壯胡人手扼其背而行。
見到于謹,胡人牽蕭繹使拜,囚于烏幔之下,甚受蕭詧等詰辱。
第四十五日,徐世譜、任約得知城陷,退守巴陵。
于謹逼迫蕭繹作書召王僧辯,蕭繹不從,辭以僧辯不由我。
蕭繹討還宮人王氏、茍氏及幼子,長孫儉許之。
第六十日。
蕭繹被處刑,以土囊隕身,布帕纏尸,斂以蒲席,束以白茅,葬于津陽門外。太子蕭元良、始安王蕭方略、桂陽王蕭大成等一并被殺。
蕭繹性格好矯飾,多猜忌,于名無所假人,微有勝己者必加毀害。
姑母義興昭長公主之子王銓,兄弟八九人皆有盛名。蕭繹妒害其美,遂命寵姬王氏之兄王珩改名王琳,同其父名以厭之。忌劉之遴學識,使人鴆殺之,如是者甚眾。
十月辛未發兵建康,十二月辛未蕭繹被殺。
恰好兩月,一個甲子輪回。
五年中費盡心機,與兄弟侄兒爭奪大統。最終卻在短短兩個月間,落得如此下場。
可悲乎,可嘆哉。
一鯨落,萬物生。
蕭繹殞命退場,卻有更多的英雄人物從此登上了舞臺,投身于洶涌澎湃的洪流之中。
與此相比,在嶺南一隅發生了一件看似毫不起眼,根本不值一提的小事,卻成為了開啟和影響未來數十年之天下大勢的關鍵。
來自父親侯安都的一封書信,寄到了侯勝北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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