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頭西偏,廟前的江湖人士,來來去去。
  “江山閣少主前來求藥!”
  “江山閣少主前來求藥!”
  竹枝扎成籬笆,歪歪扭扭種著七八豎草藥,清香滿圃,長勢可喜,給仙靈廟點上了幾筆生機,也使那位甘大夫,更像一位世外神醫了。
  “十年苦修,為求一朝頓悟。”
  張玉不知自己還得等多久,便在藥圃后找了個僻靜之所,盤坐下來,五心朝天,似在導息修煉,又似閉目假寐。
  有人見他身上并無真氣浮動,面露不屑,覺得這年輕人故作高深,貽笑大方。
  丹勁、破甲、氣海、乃至后天,說到底,也只是往池塘中灌水,灌滿之后,再將池塘挖深擴寬,重塑新堤,好使得能容納更多的水。
  如此一番水磨功夫罷了。
  而先天與后天之之間,卻有道鴻溝天塹。
  凝聚武道所學、所悟、所感,須得有足夠分量,方能架起一座紫金大梁,讓原本畫地為牢的池水,化作奔流不息的大河。
  有人可以毫無滯礙,水到渠成。
  也有武夫三十歲后天圓滿,花甲之年,才跨出那半步。
  仙靈廟外,‘哐哐哐’響個不停。
  “甘先生,江山閣少主前來求藥了……”
  張玉眉頭微皺,從內視的玄奧之境,抽身而出,朝那邊望去,想看看是哪個顯眼包在吵鬧,一個年輕人跪在廟門前,磕頭不止。
  “江山閣少主?原來是他。”
  湘潭城外,強行買馬,被張玉揍成豬頭那人,說話還有些含糊,但那股不要臉的氣質,倒是十分獨特。
  “江山閣?”
  張玉回憶了一遍,應該是山東曲阜的某個門派,名聲不顯,勢力局限在齊魯之間,從其行事作風來看,似乎與遍布江湖的說書人有著千絲萬縷的關系。
  說到底,都是靠賣嘴討生活的下九流,跟青樓倌人別無二致,賺些開口錢。
  “小釵,你在做什么?”
  杜小釵正蹲在苗圃旁,用樹枝扒土,翻了七八個地方。
  “大人,你來看。”
  “這不是人家埋的藥渣嗎?”
  “你仔細看。”
  杜小釵用樹枝,將那些熬成渣滓的藥材,一一分開,約莫還能辨認出原本樣子。
  “你發現了嗎?”
  張玉見杜小釵滿臉認真,像要演杜公探案,有些忍俊不禁,但還是依言看去,行走江湖之人,多少知些藥理,倒也沒什么異常,都是尋常黨參、黃芪、白術……
  “這一堆如此。”
  “這堆也是,早漚爛了”
  “你看,這堆新的,藥童才埋下去。”
  張玉明白杜小釵的意思了,他站起身,看著這半畝藥園子。
  “你是說,這位甘大夫,給所有人用的藥完全相同?”
  張玉望向仙靈廟,此時日頭西斜,陽光正好越過屋頂,三尊仙女像,蒙上了陰影,嘴角掛笑,俯視廟外求藥之人,似有憐憫譏笑之意。
  “神醫之名,弄虛作假……可是岳不群,之前傷得那么重,我是親眼見他痊愈下山的,看上去內傷確實已經無礙,這些江湖人士也不傻,如果他治不好自己的傷病,豈會善罷甘休?”
  杜小釵扔掉樹枝,只問了一句:“大人,你見過憑一副藥,包治百病的嗎?還能療愈內傷?還都只是些普通藥材,這大夫也太好當了吧?”
  張玉思索片刻后,想到一種可能。
  “這些藥只是幌子,真正妙手回春的,是別的東西?”
  杜小釵聽完張玉的猜測,也覺得有道理,只是不明白,對方為何這樣做。
  “我們下山吧?”
  杜小釵生性多疑,而找大夫治病,便相當于將生死托付給對方,如果有可疑之處,她寧愿不治,以免自己死得不明不白。
  “甘大夫請平陽張先生,攜病患入廟。”
  張玉正猶豫間,卻見藥童,從廟里出來,沒理會正‘哐哐’磕頭的江山閣少主,手里拿著名帖,沖剩下的十來名江湖客大喊,看樣子,人太多了,她也對不上名字。
  “平陽清風寨的張先生還在嗎?”
  藥童喊到第三遍時,語氣已經不耐煩了,暗下決心,那人離開了不說,要是還在這里,卻裝聾作啞,非劈頭罵他一頓不可。
  “大人,我們走吧?”
  張玉卻輕輕搖頭。
  “病不看了!”
  “不過,這位裝神弄鬼的甘大夫,我倒想瞧瞧他廬山真面目,如果對方有心盯上我們,現在就下山反而露怯,敵在暗,我在明,至少得知道他是仙是鬼?”
  以他今日之實力,不說天下皆可去得,但也沒必要過于謹小慎微。
  先擒兩太保,一劍敗華山,饅頭庵之戰,又重創青城派余滄海,方才更是嚇退了岳不群、寧中則兩人,如此江湖戰績,換成另外一個二十出頭的年輕人,只怕比張玉還不謙虛。
  況且,武道之途,走到他這個階段,極重心境銳氣。
  一味退縮,當老烏龜,也不利于突破先天境。
  張玉笑著問道:“小釵,你怕嗎?”
  杜小釵輕聲道:“有大人在,屬下沒什么好怕的!”
  “那就好!”
  藥童非常不耐煩了。
  “平陽姓張的在嗎?”
  若非甘大夫交代,定要請那個清風寨張玉入內,藥童早就回去了,她決心再喊最后一遍,就去向先生復命,以后姓張的名帖,都別想進仙靈廟的門。
  “小先生,姓張的不在,讓我們先進去吧?小妹病重,等著救命啊。”
  那位江山閣少主,連忙起身,準備見縫插針。
  “你聽不懂話嗎?讓誰進去,只有先生說了算。”
  藥童白了他一眼,轉身便要回廟,才跨過門檻,卻聽見有人道。
  “小先生,平陽清風寨張玉在此!”
  錦袍男子見到來人,不敢啰嗦,連忙退到旁邊。
  藥童問道:“是你有病嗎?”
  張玉看向身旁的杜小釵:“不是我,是她受傷了。”
  藥童怒道:“你沒病,又不聾不啞,喊你為何不應聲。”
  張玉自然想好了說辭,笑道:“小解,不方便,怕冒犯了神靈。”
  藥童聽他這樣說,滿腔怒氣,倒是散了十之六七。
  三人進了仙靈廟。
  神壇左邊,有扇窄門,上只掛著道黑布簾子。
  后面是條走廊,兩旁擺著些花草盆栽,走過二十多步之后,頓覺豁然開朗,眼前是個小花園,中間有座大亭子,周邊環繞著破舊屋舍,幾座煙囪里冒出輕煙。
  空氣中似乎有淡淡藥香。
  “菜童,你繼續熬藥吧。”
  “是,先生。”
  她拱手行禮后,走進左邊屋舍內,掩上了門。
  那人將茶杯放在石頭桌上,轉過身來,看向兩人。
  “張先生,請吧。”
  這位神醫,跟想象中的花白胡子不同。
  四十來歲,穿了身淡藍色麻衣,英俊儒雅,氣質溫潤如玉,有些像岳不群。
  只不過岳先生的君子氣質,是書齋里養出來的。
  而這位甘先生,卻像從草藥堆里浸染的,更能給人幾分親切之感。
  “見過神醫。”
  張玉扶著杜小釵走進亭內,面色如常。
  如果不是那只綠玉扳指,在沒有他心念催動下,首次主動發揮作用,幾乎是在示警,他還真可能,會將對方當成神醫。
  “坐吧!”
  杜小釵聞言,立刻坐了下去,神情似乎有點恍惚,她坐下之后,才察覺出異樣,日月神教,等級森嚴,幾乎養成習慣,張玉未說話,未落座,自己怎么就突然坐下了呢?
  “多謝甘神醫。”
  張玉拱手示意后,慢慢坐下,他也注意到了杜小釵有點不對勁,應該是那股藥味有古怪,好像可以削弱人的意志,不由自主聽任擺布。
  石桌上,蒙著一塊布,看形狀下面是幾只碗。
  大概是怕灰塵落了進去,頗為講究。
  “在下甘渾,略通岐黃之術,神醫之名,不過是江湖上朋友抬愛,胡亂叫出來的,當不得真,當不得真。”
  甘渾笑著看向眼張玉,眼中卻露出一抹驚異之色,隨即被很好的隱藏了下去。
  張玉輕笑道:“甘先生過謙了,你的好手段,方才我已經見識了?”
  “已經見識了?”
  “那位岳先生,不久前身受重傷,經你醫治,方才見他痊愈如初,你如果不是神醫,這江湖之上,還有誰敢稱神醫之名呢?”
  “原來張先生說這個啊,岳先生身體底子好,服藥之后,見了奇效,并非全是在下的功勞。”
  兩人說話之間,張玉也在暗自觀察對方,這位甘先生看似儒雅柔弱,沒有練武之人的剛毅氣質,呼吸間隔、粗細、頻率也與常人無異,只有一點不同,實在太穩了!
  “此人要么全然不會武功,要么內功境界在我之上。”
  張玉心中有些驚疑,直覺告訴他,后一種可能性,明顯更大。
  “如此大高手,為何會隱居在這小地方,若說為了沽名釣譽,憑他的武功,去到哪里,都能成為座上賓,何至于此?莫非是有什么古怪愛好,小釵說得沒錯,事出反常必有妖!”
  “這位姑娘,氣息紊亂,經脈顫動,看來內傷很重啊!”甘渾終于看了眼杜小釵。
  張玉問道:“甘先生,可有辦法醫治?”
  甘渾笑道:“無妨,服藥即可。”
  又是服藥?
  “師父,藥好了!”
  這時,菜童拎著藥罐,從屋中出來,快步走到亭間,罐口冒著熱氣,藥汁似乎還在沸騰著。
  張玉看向那只藥罐,熱氣升騰,藥香濃郁,他心中忽然緊張起來。
  “張先生啊,且放寬心,你的這位女眷,服了我的藥之后,包好,包好…”
  甘渾聲音在耳畔回繞,張玉只聽見‘包好’兩個字,久久縈繞不散,他眼神逐漸發直,視線開始模糊……
  “包好”
  亭間,不知何時,起了層白霧。
  “包好”
  “包好”
  他透過面前白霧,發覺甘渾臉上的笑容,逐漸扭曲變形。
  “恩?”
  左手拇指,忽然傳來一陣劇痛,像錐子般,穿透眼前迷霧,扎入腦海中,只在瞬間,張玉意識清明過來,眼神重新變得聚焦。
  “該死,方才中招了,好在戴了綠玉扳指。”
  甘渾掀開那塊黃布,從中取出一只黑碗,他此時的注意力,都落在那只碗上。
  張玉眼神重新渙散,心中暗道:“我倒要看看,這妖道準備給我下什么藥?”
  此時張玉已經明白,對方沖著的,不是杜小釵,而是他自己。
  “好東西啊,好東西啊。”
  甘渾輕笑著,把那只黑碗,擺在張玉面前,不知是在說碗,還是在說人。
  張玉這才有機會,用余光近距離觀察這只碗。
  “這…這碗,似乎與昨夜那兩具黑棺、玄奇劍匣,材質相同,都是一種金屬所制。”
  “菜童,倒藥吧。”
  “是,師父!”
  她好像有些迫不及待了。
  當黃色藥汁,倒入黑碗里時,張玉余光發覺,有只蟲子,原本是貼畫般粘在碗底,突然就從畫中活了過來,飛速振動翅膀……
  “原來有問題的,不止是藥,還有這只碗。”
  菜童端起那碗藥,正要走向杜小釵。
  甘渾輕聲責罵道:“你昏了頭嗎?還不知道,該給誰喂藥?”
  “師父恕罪,徒兒一時分了神。”
  “哼!”
  菜童十四五歲,已經有了愛慕少艾之心,見張玉長得唇紅齒白,相貌俊美,玉樹臨風,氣質殊然,宛如戲中的無雙公子,但凡女子,難免要生出幾分好感的,她也于心不忍。
  只是自己生死也操于人手,如何敢違命。
  “張公子,喝藥了!”
  菜童端著黑碗,逐漸靠近。
  張玉很聽話,嘴唇輕啟。
  甘渾看向這幕,冷笑一聲,心中暗道:“任你武功高強,天資卓絕,前途不可限量,那又如何?喝了這碗藥,你就是本尊手里的又一只……風箏!”
  “你的藥喂錯人了,甘先生!”
  張玉忽然抬手,打翻黑碗,藥汁落在石桌上,四散飛濺。
  “你…你……”
  甘渾驚得目瞪口呆。
  “你怎么會…”
  他實在想不明白,對方如何能從自己控制中掙脫出來的,即使連先天境高手,一旦陷入其中,也會無法自拔的,莫非他隱藏了實力?
  “甘先生!這藥太珍貴,我們就不喝了。”
  張玉左手環抱杜小釵腰身,右手按住紫薇劍,飛快出了亭間,冷冷盯著甘渾。
  “你若是不打算攔我,張某告辭!”
  甘渾還在猶疑不定時,他已經帶著杜小釵,沿來時的路離開,飛快出了仙靈廟,朝山下狂奔而去,這哪里是懸壺濟世的名醫,分明是妖域魔窟。
  張玉走后不久,亭外傳來陣陣笑聲,甕聲甕氣,令人耳膜發震。
  “二師兄,你的藥,也有不靈的時候。”
  “背你的尸體去!”甘渾冷聲道。
  那人穿了件黑色麻衣,身高九尺往上,從房頂上落下來時,故意不收力量,在石板地面踩出兩個深坑。
  “時間不多了,照這樣下去,你我都得輸給大師兄!”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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