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和是一個身材高大威嚴,但氣質卻儒雅溫和的老人。
單從外表而論,他根本不如晉國趙魏韓三卿那般具有威懾力,具備那種讓人看著就害怕的威儀。
但,不管怎么說,晉國尚且還需要三家來分,齊國卻只剩下了田氏一家,這已經說明了田氏歷代家主的能力。
不過也正是因為田氏攝政,齊國在將近兩百年的時間里,根本不參與諸侯爭霸,因為一旦爭霸就需要出兵,一旦出兵就會有一個上卿家族掌兵,而具備兵權,對于田氏而言是一個大威脅。
除非那個掌兵的人是他們家的。
田和出任齊相期間,齊國奇跡般的沒有和任何大國發生爭斗,哪怕是南邊的越國屢次挑釁,齊國也是一忍再忍,說實在的,其實齊國的實力比越國強多了。
“太公?”
而在前往宮殿的路上,虞姬倒是被這個名號吸引了注意力:“姜姓齊國的祖宗太公望我倒是認識,那家伙是元始天尊的徒弟,哦,元始天尊就是闡教的教主,當初對截教教主邀請我的事很不滿。”
“我聽你說過。”蘇凱點了點頭:“你怕元始天尊真實你,所以你嚇得跑到與那場神仙殺劫八竿子都打不到的南蠻之地茍了幾百年,對吧?”
畢竟神仙殺劫發生在商末,那個時候商王朝的領地范圍就是中原那一小塊,虞姬跑到南蠻之地的時候,這里可還是有著幾十個不同部落的蠻夷呢。
兩大教派的仙人都在中原開片,打的天昏地暗,甚至從古往今來的時間線里開始搖人來開片,大戰的烈度那叫一個高。
虞姬一個天天就會擺爛的咸魚仙女,害怕這種烈度的大戰也是情有可原的。
“對啊對……個屁啊!”清理脫俗的美人險些再一次變成暴躁老虞,她忍了又忍,才勉強忍耐住:“我才不怕元始天尊,論及歲數,他還沒我活得長呢!”
這倒是真的,能和她比資歷的仙人都屬于少數,虞美人就突出了一個擺爛活得久。
這可真是盤古開天我見證,女媧造人我遞土了。
蘇凱還是點頭:“對對對,你說的都對,不過阿虞啊,我得提醒你,其實元始天尊就算飛升了,他那種級別的古仙,也是可以干涉人間的。”
能在世界外側干涉地球內部的仙神佛魔并不在少數,只不過大部分都沒有鴿子那么強,能夠以一己之力決定人類史的走向。
可即便如此,把手短暫的伸進來拿捏一下也是沒問題的。
比如北歐系的神王,奧丁就曾經干涉過人間。
“……闡教教主才沒那么小心眼!”虞姬的聲音低了幾度,底氣明顯不足,其實所有仙人都知道的一件事兒,那就是天尊那老人家心眼小。
“好好好,你接著說。”蘇凱發現這暴躁的咸魚仙女其實也是懂點子人情世故的,改口改的很快啊。
“其實我能躲開神仙殺劫,還多虧了太公望提醒我。”虞姬眸帶追憶:“當初他來找我,說我跟腳來歷非凡,若是加入闡教,那就是十二金仙的待遇。”
“不過我看他好像是要誆我當炮灰,所以我就找了個借口跑了。”
“……我倒是覺得你冤枉太公望了。”蘇凱搖了搖頭:“他就算誆你,也不會拿元始天尊當借口誆你,所以足以說明這是真的。”
“奇妙,截教教主和闡教教主都上趕著收你做徒弟。”
蘇凱上下打量了一下虞美人,發現她除了面容嬌美以外,整個人都顯得蠢萌蠢萌的,壓根看不出那兩位大教教主是看上了她什么。
“別奇妙了,也就是這個時代沒人能夠與你比肩。”
虞姬回憶過往事之后,整個人松弛的很,她伸了伸懶腰說道:“要是還有一個和你理念沖突但能力相仿的怪物,我也是能有多遠就跑多遠,實在不行我就往東邊那邊的荒島跑。”
“什么趨利避害,你這樣的心性也不行啊!你這樣怎么才能褪去真人之軀,成為仙人?”
說虞姬是仙人,其實是蘇凱給她的臉上貼金,解決了吸血沖動才是仙人,沒解決就是真人。
雖然實力沒有本質上的區別,但卻涉及到生命體本身是否‘完美’。
蘇凱無語道:“我活的年歲還不到你的零頭,甚至你要是發飆拼命的話,我能不能打過你都是兩說……你怕雞毛啊?”
踏馬的,和這樣的蟲豸說話,連他都沒辦法保持優雅了!
暴躁老虞更是不知道什么叫做仙女的優雅,她也口吐芬芳道:“我靠,老獅,你不會以為我是嚇大的吧,你能不能打過我,你說了不算,我說了才算!”
兩人一路友好交流上古辛密,不多時就來到了田和面前。
還沒等蘇凱踏進屋內,就聽到一陣急促的腳步聲,緊接著就看到田和從屋內跑出來,就連服飾都有些微微凌亂,他看到蘇凱,直接行了一個大禮:“寡人見過蘇子。”
你也是寡上了。
剛把齊康公趕走,周王室還沒服軟呢,就迫不及待的稱孤道寡了。
不過也能理解,田和沒幾年好活了,而篡國代齊是田氏一族幾代人的事業,臨死之前想要滿足一下心愿也不是不能理解。
蘇凱更是對田氏篡位沒有任何波瀾,不過是人類史中的小小插曲,一朵毫不起眼的小浪花罷了。
放眼整個人類史,東西方起起伏伏,生生滅滅的諸多國家和文明,這類事件簡直數不勝數,因這就是人類本身渴求的權力欲,是僅次于自我實現需求的尊重需求。
支配他人所分泌的多巴胺,甚至是繁衍的數倍,這是人類無法擺脫的毒藥。
“見過齊君。”蘇凱也同樣回了一禮。
這下可給田和整的激動不已,這還是第一個認同田氏代齊的諸子,哪怕這位子的名聲也不怎么好。
但,再怎么不好,圣賢就是圣賢,如果一位子說某個國家的國君昏聵無道,那么這個國家都會隨之蒙羞,在春秋戰國時期,諸子就是有這么大的威望和影響力。
田和連忙一禮行至。
“請蘇子助寡人治國,寡人愿以齊相拜之。”
來了,春秋戰國時期最莊重的儀式之一,拜相。
上卿和相是需要拜的,或者說任何人才都是需要請、拜才能讓人家留在你的國家幫你做事。
“除淄博外,蘇子可自選一城為封地,寡人無不允之。”
田和給出了自己的籌碼,他期待的看著蘇凱,想要利用蘇凱的名望給田氏背書。
蘇凱搖了搖頭,拒絕道:“齊君切勿行此大禮,我尚在研學階段,為一學徒且德行淺薄,沒有擔任一國之相的才能,齊君另請高明吧。”
這就是體面了,拒絕也得先貶低自己,畢竟人家這么給面子,一禮鞠躬到底,拒絕的時候也不能說話太難聽吧?
“蘇子不愿,寡人亦知曉蘇子的難處,此事作罷,是寡人的錯。”
田和搖了搖頭不再提這件事,他邀請蘇凱入內,落座之后問道:“蘇子可曾聽聞我田氏之讖?”
“聽過。”蘇凱點頭說道:“比趙氏那套低能的孤兒故事好得多,田氏的手段的確要比晉國三卿強上一籌。”
所謂趙氏孤兒,就是說晉國有一個叫做屠岸賈的大奸臣,蠱惑晉君殺死了晉相趙盾,滅了整個趙氏,然后被趙氏家臣程嬰用自己兒子替換保住一條小命,并且長大報仇的爛俗故事。
事實上是趙盾弒君,被晉國國君反噬的惡果罷了,不過趙武的確是晉景公的外甥,也就留了一條小命,被韓氏收留,長大之后晉景公也就把趙氏的封地還給趙武了。
只能說晉景公的確是個厚道人,可惜命不太好。
田和笑了笑:“瞞不過蘇子,不過瞞過齊人卻是沒問題,田氏事業,前后九代,及我方才結果,不知蘇子以為如何?”
這就是考察意識形態了,雖然蘇凱不出仕齊國,但還是要問問他對田氏代齊的看法。
“不如何,手段的確高明,就是太費時間了。”
蘇凱搖頭說道:“其實篡位的話,無論如何都不會有好的名聲,如果準備好的話,直接做就是了,比如你爺爺那一代其實就時機成熟了,田氏浪費了好幾代人的時間。”
“這一點,田氏不如趙魏韓三家果斷。”
哪怕田氏一再用大小斗,甚至開放后宮生了一大堆不是田氏血脈的旁系給田氏做幫手,其實都是不入流的手段。
竊國就該像趙魏韓三家一樣,一兩代人就做熟此事。
“……就,只有這個?”田和驚愕,你不應該是站在道德制高點上指責寡人和田氏手段骯臟,竊國小人嗎?
“還有什么?”蘇凱有些疑惑,夸也夸了,貶也貶了,他還能說啥?
“哈哈哈,蘇子啊……”
田和大笑出聲,聲音是說不出的開懷,他再次鄭重的行了一個禮,說道:“田齊永遠歡迎蘇子,若是有朝一日蘇子有意出仕,請一定首選齊國。”
“寡人的條件不會變,即便我死了,我也會叮囑我的后代。”
“再說吧,齊君,我自己的事業還沒有完成呢。”
蘇凱壓根不會出仕任何一個國家,他早就厭倦了人類無休止的欲望爭斗。
是的,他認同田氏代齊只不過是人類史中,微不足道的小插曲,是司空見慣的權力斗爭,是人類無法割舍的本性。
但這和蘇凱厭惡這件事并不沖突,他早就煩了無休止的政斗來平息各個派系之間的明爭暗斗。
誠然,如果蘇凱成功拜相封在齊地,他有把握在十年之內平息齊國的一切內憂外亂,甚至他一代人就可以做成從東打到西,統一華夏的事業。
但,蘇凱并不愿意插手,因這是無意義的事情。
單純的武力壓不服人類心底的反抗,饒是真正平定了六國的秦始皇,將戰俘全都送去修奇觀修到死,鎮壓六國有生力量的秦始皇,最終恐怕也沒想到身死便是天下皆反,秦國萬世之基只傳了兩代。
蘇凱也不想做這樣勞累的事,帝皇蘇爾倫,終歸只是那黃金一夢。
說完正事之后,田和的神態越來越放松,最終他還是忍不住問道:“蘇子,寡人尚有一事不明。”
“齊君請講。”蘇凱伸手示意。
田和于是便說道:“蘇子對蠻夷近乎放縱的愛是從何而來的呢?寡人聽聞,您甚至就連國家滅亡,都不曾對蠻夷抱有怨懟之心嗎?”
要不說老小孩兒,他再年輕個十歲二十歲的,絕對比現在還穩重,壓根不會問出這樣的問題。
虞姬揚了揚眉毛,她一向不喜歡和這些朝生暮死,睡一覺就會死上十幾代人的小人說話,因為不管和多少人結緣,最終都是沒意義的事情。
但此時聽到田和的話,她也忍不住心生怒意。
這一發現讓從來都咸魚擺爛的虞美人分外驚奇,她自己也搞不清楚為什么聽到田和對蘇凱問出帶著嘲笑意味的問題,自己一向淡漠平和的心靈會產生波動。
但這絲波動很快就消失,虞美人苦思片刻,最終不得其解,便放在一邊了。
長生種一向如此,因為時間近乎永恒,所以對周圍一切事物的變化都不敏感,認為遲早都會摸清楚,沒必要較真。
“因我生來便是這樣的人。”
蘇凱很平靜的說道:“我愛著人類,所有的人類,然我的愛過于放縱,分攤到個體上面,就顯得有些……難以理喻?”
“但其實我的愛毫無虛假,只是人類不理解。”
因為蘇凱不是站在這個時代的角度上,去看待蠻夷的。
他是站在華夏的未來,人類史的未來,去看待所有的人形生物,所有具備知性的生命體。
可,未來視即便在仙人之中,都屬于稀有,這些壽命至多不過百的凡人,又怎么能夠理解蘇凱的視覺呢?
所以,在他們看來,蘇凱便是扭曲,便是愚蠢,便是不可理喻……
“齊君,您也不理解對嗎?”蘇凱溫和的笑了笑:“不理解也是可以理解的,只不過,毀滅你們,與你們何干?”
“我愛著人類,又何須人類的理解呢,我總歸有自己的辦法,不是嗎?”
“蘇子大愛,寡人佩服。”
聽到蘇凱的回答,田和面色不變,他只是撫了撫額頭,說道:“寡人年老力衰,疲累不堪,便失陪了,蘇子自便。”
等到離開蘇凱的實現之后,田和忍不住出了一身冷汗,他這樣人老成精的家伙,一輩子見過的人不知道多少,自然是看出了蘇凱近乎癲狂的那非人之處。
“我怎么就一時興起把這種人招了過來呢?”田和有些懊惱:“不知道這瘋子什么時候離開齊國,我得寫一個祖訓,讓后世子孫記得小心這個瘋子。”
殿內,虞姬揚了揚眉毛,整張小臉都洋溢著不高興,她不滿的說道:“蘇子,那小人在背后講究你的小話,說你是個瘋子。”
“還好,我還以為他會帶兵來擒我。”
蘇凱神色平靜的說道:“不過他應該也知道了越國和淮夷的事兒了,大概知道惹不起我,就用這副送瘟神的態度。”
“阿虞,你猜接下來齊君會如何?”
“……”虞美人素白的小手托腮,苦思冥想半晌后,說道:“這小人現在是想趕我們走的對吧?那接下來肯定就是趕人了!”
“放心吧,他不敢趕我們走的,如果他不識相,我那血海一口就把他們全城都吃了。”
虞姬小臉一唬,臉上滿是暴躁,但卻極其認真的說道。
“拉倒吧,你自己說的你不喜歡吃人,你忘了?”蘇凱無奈的搖了搖頭,說道:“更何況田和絕對不會趕我們走,他又不是你這種笨蛋。”
“你看著吧,接下來田和不僅不會趕我們走,而且還會款待我們。”
“這就是人類的手段啊,肉體消滅永遠都是最后的殺手锏,有誰會在開局四個二帶倆王呢?”
除非我們不識趣。
蘇凱輕笑,雖然是笑著,但是眸中沒有任何的溫度,他起身說道:“走吧,主人家不歡迎,沒必要待在這里了。”
離開齊國之后,蘇凱開始向西,準備穿過三晉,去往秦國,順便看看那只咪咕狐貍。
可就在這個時候,虞美人卻像是想明白了什么一樣,她恍然大悟的說道:“噯,蘇子,突然發現你好像和蚩尤也很像啊,這種不在乎別人的態度,我的善惡就是善惡,別人的善惡無關己見……”
“我之前還以為你像黃帝,現在看來,黃帝并不會像你這樣,要求別人干這干那,他只是展現自己的能力,然后別人想學什么,就教什么。”
“……呵”蘇凱這下是真的笑出聲來了:“阿虞,你這反射弧是不是有點太長了?”
“就那么一個問題,你居然想了這么長時間?”
但即便如此,蘇凱還是很認真的對待自家這位不怎么開竅的仙人小徒弟,他先是說道:“阿虞,你可曾聽聞,法不輕傳,道不賤賣,醫不叩門,師不順路?”
“真正的好本事,都是別人上趕著求著、捧著,你才會傳給別人,因為這樣,求取本事的人,才會珍惜自己千辛萬苦學來的本事,當然,也會更加努力用心的學習。”
“……真的嗎?”虞姬歪了歪頭,她一臉迷糊,蘇凱這才察覺到這位咸魚仙人還真是被師父找上門來收徒的家伙。
可惡,你這咸魚的天賦到底有多好啊,或者說你身上吸引那兩位大教教主的特質是什么啊,我怎么沒發現?
“……總之,黃帝那樣做,才是證明了他的確精通人性。”
蘇凱指了指自己說道:“其實我這樣的,才是不正常的,我這樣一股腦把自己所掌握的知識與技藝,隨意的給予任何人,其實是對知識的一種不尊重。”
“但是啊,這一切都不重要啊,不是嗎?”
這根本就不重要啊!
蘇凱又豈是這種教條束縛的人?
什么規矩什么人性什么亂七八糟的東西,蘇凱又哪里在乎。
他現在就像是一位正在等待美食的廚師,一股腦的把自己所擁有的一切全都填鴨般的塞給人類,不管這個階段的人類,這個階段的民智是否可以接納。
哪怕他清楚地知道這個時代,只有貴族識字,華夏人與蠻夷之間,國人和野人之間,平民和奴隸之間,存在著一個個巨大的代溝、天塹,人類永遠都無法真正的萬眾一心。
就像那傳說中所有人類齊心協力建造的,能夠比肩天主的巴別塔,終歸只是神話故事一樣。
人類即便掌握了魔法的力量,掌握了超出這個時代的技術,也只會用來相互殺戮,不會用來改革發展生產力,解放全人類……
他都知道,他一直都清楚的知道這一切。
但是蘇凱依舊在嘗試所有的可能性。
即便他乃是極慧者,很多事情見微知著,便可知曉是否可行,他也會如同盲目癡愚的愚者一樣,依舊踐行著被理智和智慧所否定的愚行。
因蘇凱認為自己不能代替全人類做出決定,人類是否真的無法無藥可救,也不是他在腦子里模擬一遍,就能夠做出結論的。
一定要親自看過,一定要蓋棺定論,才對,不是嗎?
“唉,老師,我一直都以為我瘋了,但其實看到現在,是你瘋了罷?”
虞美人單手托腮,看著蘇凱夢囈一般呢喃道:“你是一個行動力比黃帝還要果斷,但是理念卻比蚩尤還要幼稚可笑,但卻細思極恐的人啊,真奇怪……”
“居然還有人兼具那兩個家伙的特點嗎?”
“大抵是理想者盡皆如此吧?”
蘇凱笑了笑,并沒有把虞美人的閑談當做一回事。
從蚩尤詛咒天下人厭惡文明與知識上來看,這位兵主就不是什么好相與的仙人。
難不成虞美人被他那扭曲癲狂的一面嚇壞了,把自己平生認知中最可怕的怪物蚩尤當成了蘇凱?
“走吧,阿虞,我們馬上就要到新鄭了,這是我第二次來到這座城市了。”
蘇凱略過了這個話題,他抬頭望著遠方的氣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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