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令辦公室內。
兩個NERV里職位最高的人正在對話。
“還在看情報部對真嗣的監控資料嗎?”
“已經看完了,還真是乏善可陳的一天呢。從電車上下來后就直奔約定地點,中途去步行街買了東西,遇到避難警報后去了避難所。明明并沒有什么值得在意的地方,一直以來都那么怯弱,但現在卻敢和我對視了,真是奇怪啊。”
eva初號機正在準備出發。
從高臺上離開后,身為父親的碇司令來到了專屬的辦公室中,他端坐在辦公椅上,看著提交上來嶄新的紙質資料。
他的旁邊,作為副手的老人仿佛標槍一樣矗立著。
兩鬢斑白,五六十歲的年紀,盡管已是這樣衰老的年紀,但老人的眼睛卻依舊明亮。
很少有人知道,這位老人是碇氏夫婦年輕時讀大學的教授。兩人之間,不僅有著總司令和副司令的關系,還有著師生的身份。
此時此刻,這是一場師生之間的對話。
長久的沉默后。
老人終于開了口,之前那場父子間的對峙,他都看在眼里,當碇真嗣揭露其私心時,自己這位學生的反應,的確就像是一位不擅長表達父愛的父親,
“你真是這么想的嗎?”
“什么?”
“希望兒子不要上戰場,希望他不要駕駛eva。”
碇司令十指相扣撐著上身,茶色眼鏡后的神色模糊不明。
真是像啊。
他想。
這雙眼睛和妻子一模一樣。
光是看到就會想起那個人笑著時的模樣,象征著那個人曾經存在過的痕跡,是她生命的延續。不過,對尚還存活于世上的某個行尸走肉來說,如果要每時每刻都和這個孩子呆在一起,提醒著妻子的逝去,無疑是種不亞于用鈍刀割肉的折磨吧。
明明那個時候應該因為計劃成功而高興的,卻露出那樣狼狽的姿態。
真嗣。
……關于這一點,
連我自己也不是很清楚。
“剛剛說的駕駛eva的方法,你清楚了嗎?”
“暫時是先記下來了。”碇真嗣說。
“記不住也沒關系,到時候會在通訊頻道里和你實時溝通的。”
各個地方都亮起了燈光。
之前還寂寥的地下都市一下子有了人氣,熱鬧了起來,充滿科技氛圍感的工作間里,穿著白大褂的科研人員們都長著副陌生的模樣,他和兩位女性在這里分別,隨后被帶到了類似于高架橋的空中通道上。
技術員們在匯報著儀器的各種參數。
而在這通道的正中間,一臺如同太空艙的膠囊機器正靜悄悄地躺在那里,碇真嗣的眼球一下子就被吸引住了。
“把隨身物品放好,然后坐上去就行了。”有人這樣說。
聽起來很是簡單的步驟。
就像打開冰箱,把大象放進去那樣簡單。
伴隨著機器的啟動,白色的氣體嗤的一聲從艙體內揮發出來,像是蒸汽、水霧之類的東西,艙門大開的機器黑洞洞的,碇真嗣能感受到快要把他臉上汗毛烤焦的熱量,他不由得思維發散,聯想到了用來制成蛋糕的烤箱,誘人無比,莫名有種不詳的預感。
但他并無任何猶豫地走了進去。
已經沒有拒絕的選項了,更何況現在也是區區臨門一腳的事情。
艙門關閉。
里面并無各種各樣的奇怪按鈕,相反,只有像是車輛變速桿的兩個把手,一左一右,他坐上座椅,握住這兩個操控桿。
就這玩意能操控那么大的巨人?
果然是人工智能控制吧。
碇真嗣心想。
光亮全部消逝,只有機器移動的空間變換感,可以想象駕駛艙正在被機器運輸進巨人的身體里,上下左右移動中。外面還傳來了各種確認啟動聲,直到一聲咔的對接聲,一切都安靜下來。當碇真嗣正憂慮這如同隧道里的黑暗要維持多久時,有如同led燈的東西亮了起來,一剎那間光暗變換,讓他忍不住瞇起了眼睛。
“第一次接觸完成。”
這是外面的進度匯報聲。
通訊頻道里傳來的許多聲音里,只有赤木律子和葛城美里兩個認識的人,也不知道身為總司令的那個混蛋父親跑哪里去了。
“嘩啦——”
水流聲。
某一刻,他覺得自己似乎產生了幻聽。
那不是幻聽。
真嗣的目光投向艙體的邊緣,那里有洶涌的橙色液體正在灌入,一股鐵銹氣味撲面而來。
應該是某種預設好的程序吧?
碇真嗣起初還不太放在心上,但很快他就意識到這液體的上升速度有些過快了,估計不到一分鐘就能把艙內全部填滿。人體是有極限的,就算自己能憋氣十分鐘以上也未脫離這個界限,到時候他的處境可能不堪設想。
這是要活活把我淹死嗎?
真嗣不由得有些緊張,該不會是出了什么差錯吧?他可是第一次駕駛eva,之前也沒受過什么訓練,不懂就問好了。他馬上就在通訊頻道里發問,
“這里面有很多奇怪的水,沒關系嗎?”
“那是LCL(生命之水)。”
通訊頻道里傳來聲音,說出很明顯是代稱的命名,赤木律子很肯定地說:“放心,不會淹死你的,LCL里面有豐富的氧氣,等液體完全充滿肺部,血液能直接取得所需的氧氣,你很快就會習慣的。”
在水里呼吸?
這什么黑科技啊,煉金部那伙人要是看見這玩意不得直接狂化嘛。
事到如今。
也只能相信了。
盡管有些懷疑這東西是否能讓人擺脫自主呼吸的,可他并沒有后退的余地。
就在對話結束后不久,LCL已經淹至腰部了。
碇真嗣猶豫了下,還是決定主動試試,他俯下身去,將面部對準液體后直挺挺地扎下去,隨后開始在液體里呼吸。
“咳咳——”
溫溫涼涼的。
果不其然被嗆到了,碇真嗣下意識地緊閉呼吸,直至窒息感壓抑不住后才試探性地放松,然而,他并沒有因此溺水,反而馬上適應了這種狀態。那位金發的負責人并沒有開玩笑,人類真的能夠在這種液體中呼吸。
漸漸的,LCL充滿了整個艙體。
碇真嗣的全身都泡在液體里,他睜著眼睛觀察著周圍的環境,真奇怪,這種情況下竟然還能夠清晰地聽到外面的聲音。
“機體主電源接通,動力傳送至所有回路。”
“進行第二次接觸。”
就在這一刻,他似乎和什么東西建立了聯系。
一股奇特的感覺傳來,碇真嗣覺得自己的五感都被連通到了某個龐大的不知名存在上,手、腳、軀體……但他又確確實實能感覺到渺小自己的存在,在駕駛艙中行動也沒有問題,這種感覺就仿佛自己擁有了另一個身體一樣,可又仿佛并不是自己的身體。
這種狀態他根本無法用詞匯來形容,周圍的一切如墜入夢境之中,總之就是亂七八糟一塌糊涂的狀態。
自己的眼前是亮起的駕駛艙內部,而祂的眼前卻是一片黑暗。
光與暗的強烈對比,讓祂下意識想要睜開眼睛,然而連睜開眼睛這樣簡單的動作都完成不了,他感覺自己正在被某種東西拘束著。
緊接著。
他仿佛回到了某場舊夢,一股莫名的熟悉感襲來,碇真嗣曾經看過一部電影,名字是盜夢空間。那部電影的主角可以扮演造夢師,帶領特工團隊進入他人夢境,從他人的潛意識中盜取機密,并重塑他人夢境。
而眼下這種情況,就和電影里的差不多。
似曾相識。
我……仿佛在某個過去的時刻,見過這樣的場面。
一大片光怪陸離的記憶從腦海的最深處里浮了上來,如走馬燈般在眼前放映,eva巨人、女人、墳墓、藍發的女孩……一幀兩幀的畫面,一閃而過,猶如老式的放映機在艱辛地工作著。碇真嗣莫名地覺得頭有點痛。
女人、墳墓。
那應該是自己已經逝世的母親面容和她的墓地。
真是太久沒見。
我都快要忘記她的樣子了。
世上絕大多數人都不會記得五六歲之前的記憶,碇真嗣也不例外,但自己母親的樣子,哪怕過了那么多年他還是有著微弱的印象,也許當他緬懷過去,母親的音容樣貌會相伴左右。
可為什么會在駕駛eva的時候突兀回想起來?
這有什么特殊的意義嗎?不,與其說是回想,不如說是浮現,是它自然而然地浮現在腦海中。
隨后出現的藍發女孩又是怎么回事?
看起來。
和現在的自己年紀差不多的樣子。
“真嗣,接下來出擊后,請按照我說的做。”
悠忽間。
從通訊頻道里傳來的指揮聲驚醒了他,這聲音將他從黑暗里拉回,提醒他剛剛所看見的,只不過是夢境中的畫面。
碇真嗣回想起來。
他現在正身處于eva初號機的駕駛艙內。
無論腦海中潛意識的記憶有多讓人疑惑,現在最重要的任務是駕駛eva擊敗外面的使徒。他記下剛剛閃回的那幾張畫面,決定后續去調查一下,隨后開始專心聽從指揮頻道內的聲音。
“同步率多少?”
“同步率……67%,怎么會……”
通訊頻道里傳來此起彼伏的驚呼聲,也不知算高還是算低。
同步率。
又是一個新名詞。
坦率地說,碇真嗣挺煩這種情況的,這種大家都知道只有自己一個人不知道的感覺,很不好受,等戰斗結束后一定要好好惡補相關的知識。
好在外面很快就安靜了下來,只有一聲聲的匯報,
“拘束器解除。”
伴隨著這聲音。
猶如水壩打開了一個閘口。
霎時間腦中的某種桎梏得到貫通,自己的另一個身體,在此刻得到解放,如同快要溺死的人得到了一口新鮮的空氣,整個世界在此時此刻都有所不同。
祂睜開了眼睛,嗅到了空氣。
眼睛所看到的是地下都市里一根根復雜的機械驅動桿,正在賣力運動著,它們是如此渺小又精妙,正在將自己朝地面上運送,嗅覺所聞到的,是被稱為生命之水的LCL液體和不知從何處而來的風的味道。
碇真嗣低頭看了看自己的身體。
那是紫色與綠色混合涂裝的裝甲,是如高山般的機械巨人,從橙紅色水池里完全暴露出來的巨大金屬軀體,泛著一絲猙獰的冷意,正站在傳送履帶上向前進發,視野與地面的距離遙不可及,這樣的高度,一般人也許會因為恐高而感覺到害怕,但他并沒有任何不適感。
原來如此。
祂就是自己所駕駛的初號機。
他早該想到的。
但為何要拘束起祂的力量呢?碇真嗣隱隱約約有種直覺,即便眼下這種情況也并非解放了初號機的全部力量,聯想到之前那句“拘束器解除”,或許eva初號機身上的限制還有許多,就是不知道剩下的拘束器在機體的哪個部分。
不過。
他本來以為是人工智能來控制初號機。
但現在這種情況,似乎僅憑借精神就可以操控這機械巨人的身體,就像是在玩一款現實VR游戲一樣,這樣的話,駕駛座椅上的兩個操控桿的確夠用了。
等等……精神?
“這樣啊……”
“同步率,就是指和初號機之間的精神同步程度嗎?”
他稍微理解了些這個詞匯的意義,隨后不作他想,專心等待初號機的出擊。只是,之前那個用人工智能來操控eva的念頭應該是落空了,到現在他還沒有見到任何相關的裝置,和使徒的戰斗看來只能靠自己了。
正思考間。
傳送履帶終于將機械巨人運送到地面。
外邊已是天光將近的時候,被水泥鋼筋所構造成的城市盡頭的天際線上,所殘留的,是最后一抹赤紅色的云霞。碇真嗣抬眼看去,這座城市已不復白天時的那股熱鬧感,從初號機的視角高度出發,整個第三新東京市似乎是一片由積木所堆積成的城市,如同脆弱的易碎品。
使徒的去城市化行動,已經持續很久了。
對這座城市所造成的傷害,看上去就像是久久不能消解的痂瘡。
希望還來得及。
不,一定還來得及。
試探著抓握數下,連一絲延遲也無,駕馭這巨人的身體,竟如此意興酣暢,全身嚴絲合縫的裝甲因蒼白的燈光而溢散出紫與綠的光芒——
正是狀態絕佳。
“eva初號機。”通訊頻道里的聲音抬高了八度,“出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