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少爺趙驚帆,這些日子非常快樂。
他跟著師長同門,剛剛返回青木宗故地。
明明是呆了幾年,熟的不能再熟的地方,再回來的時候,心情卻截然不同了。
走在前往藥園的路上,身旁路邊立著的青石,遠方藥園生長的草木,甚至連房檐上的一磚一瓦,都能讓他失神片刻。
不只是他,每一個劫后余生,回到宗門的青木宗弟子,都有類似的感受。
一路上,他遇見了不少青木宗弟子,許多修為都不比他低。
但縱然是那些金丹期的弟子,遇見他的時候,都會快走兩步,朝他露出笑顏,態度不說十分恭敬,但卻都有八分親近。
趙驚帆知道,這是因為鄭法的緣故。
如今青木宗已經投靠了九山宗,也就是說,鄭法如今的一句話,恐怕都能令青木宗上下震動。
而他和鄭法的關系,在百仙盟不算是秘密。
這倒不是他有意宣揚,而是在通明山的時候,鄭法不忙的話,便會讓他去九山界家里吃頓便飯,雖不過是聊聊天,但有心人總會看在眼里。
到了現在,九山宗變成了百仙盟盟主,他在青木宗中的地位自然又是不同。
趙驚帆在家中,常常狂的不知天高地厚,天老大地老二的。
但在此時反而又謙遜了起來,遇見師兄或者長輩,行禮一絲不茍,完全不因為對方的態度而失了禮數。
甚至比前些日子都顯得謹慎知禮數。
看著這位熱絡的師兄遠去,趙驚帆回首,搖了搖頭,想起自家母親因為這事,和自己的對話:
“你這性子得改改。”
“哪不對?”
“有了鄭法當靠山,你再努努力,在門內人緣好一點,說不得日后青木宗掌門都是你的……趙家還沒有出過……”
“沒興趣!”
“……你在門內要是沒個正形,怕是丟了鄭法的臉。”
“好像……對哦?”
當時母親的臉色,趙驚帆還記得,現在想起來他也覺得想笑。
說到底,他不過就一個很簡單的想法:
已經跟不上鄭法的腳步了,至少別拖鄭法的后腿。
趙驚帆拋開心中的想法,走進藥園。
這幾天大部分青木宗弟子都在藥園中勞作——青木宗靈脈尚在,但藥園已經被魔門弟子肆虐一空,許多珍稀藥材都被挖了,令掌門心痛不已。
宗門以丹道聞名,藥園也是一處重地。
這些日子,他們都在重新播種各種靈藥,以期恢復舊觀。
經過多日的整理,藥園已經有了些模樣。
門中弟子的臉色也還算安寧快樂——至少,大自在妖皇禍禍海域去了,不會再來禍害他們不是?
這便不錯了!
趙驚帆將手中的種子小心放入洞中,蓋好了土,臉上也不由有了些笑意。
“看!”
有個站起來休息的弟子忽然大喊,指向遠方的天空。
看什么?
趙驚帆猛地抬頭,順著他的指尖望去。
臉上的笑意猛地消失!
遠方的天際線,已經變成了一片汪洋。
海水,連綿無邊的海水,彌漫過高山,良田,城池,朝著他們奔涌而來。
海面上,天空中,是比海水還多的妖族!
浪濤之下,是慌忙逃難的男女老少。
大自在妖皇立在萬妖中央,冷冷地看著這些枉死的凡人,眼中沒有一絲情緒。
掌門的聲音從山巔傳來,語氣中帶著驚恐和痛苦:“青木宗眾弟子,隨我后撤!”
趙驚帆隨著諸位師兄弟們飛身往山外逃去,離去之前,他又看了一眼剛整理好的藥園和山門,心中再不復方才的安寧,只剩下不舍和悲憤。
不只是他,掌門長老,師兄弟,每一個人臉上的表情都是如此。
他們死命逃,眼睜睜地看著藥園,山峰,和青木宗故地被海水摧殘,卻已經來不及悲傷了。
因為身后的妖族,腳下的海水離他們越來越近!
青木宗一位長老忽然朝掌門喊道:“朝九山宗發信!我們簽了那什么守望互助條約!”
掌門發出一道傳訊符,但顯然遠水救不了近火,身后大自在妖皇的臉越發清晰。
“妖皇止步!”
一個有些怪異又蒼老的聲音,忽然出現在眾人右側。
趙驚帆循聲望去,見到兩個身影緩緩出現,他還認識其中一人——昊日山的那位石難當化神。
另一個有點老,臉色也很怪,但看得出來,石難當對此人極為恭敬。
不只是他,方才一直面無表情的大自在妖皇此時也有了動作,他抬眼,止住奔騰的海浪,看向這位老者,眼神中有些忌憚:“昊日山……道果?”
一聽這話,趙驚帆心中狂喜,不只是他,便是連青木宗掌門,都是長出一口氣。
他們也不敢停留,只是趁此機會,又往遠方狂逃,倒是耳朵眼睛,還留在這兩位道果大修士身上。
昊日山道果臉色憤怒,開口喝道:“妖皇為何背約?”
大自在妖皇默然不言。
但旁人卻個個納悶。
什么約定?
“我五宗容許你統治海域妖族,但你也承諾過,不上岸半步!”
原來如此!
不說趙驚帆,便是昊日山的石難當,此時有點恍然——
門中傳來讓他們離開的命令太快,也太過果斷了。
現在看來,竟是五宗長輩,早和大自在妖皇有了默契?
“我是承諾過。”
大自在妖皇的話,顯然是一種承認。
“那你為何來此!”
“道之所在,不得不來。”大自在妖皇眼中越發冷。
那昊日山道果愣了下,看了看大自在妖皇,似乎有些猜想,但口中自然不會放任:“你不怕我五宗誅殺你?”
大自在妖皇往日一向是個謹慎多思之人,唯獨今日,態度卻剛硬無比,臉色絲毫不變,口中更冷:“誰敢攔我,我亦必殺之。”
此話一說,雙方之間的風都像是凝固了。
“妖皇……你決心如此?”
“非如此不可!”
大自在妖皇手中的萬妖幡上玄光大放,眼中的狠厲卻更加耀眼一些,似乎真打定主意神擋殺神,誰來都拼命。
那昊日山老者的臉色,越發難看,似乎有些忌憚,但也毫不相讓。
卻聽大自在妖皇又開口了:“我只要九山宗。”
“九山宗?”
昊日山道果修士氣勢一落千丈,似在思考。
“殺了九山鄭法之后。”妖皇聲音低沉,“我必退出東洲,返回海域。”
昊日山道果聞言,更是踟躕。
“這片土地上的任何靈材,資源,我都不要。”
老者身上的氣勢緩緩收斂,態度竟變得溫和了起來。
趙驚帆聽了這話,心沉沉地落了下來,但他不敢說話,也說不上話,只能一面聽著兩人的話,一面拿出一枚傳訊符。
此時,那老者問道:
“你既然意在九山宗,你何必……對付這些人?”
他指了指那海水中泡著的諸多凡人尸體。
“他若是再躲在那九山界中不出來……”大自在妖皇輕笑一聲,“就會知道,這些人,都是因他而死。”
“這有用?”
那老者愕然道。
“試試無妨。”
趙驚帆聞言,甚至目眥盡裂,因為這試試無妨四個字死了的人,何止千萬百萬?
但他更是擔心——鄭法在他看來,總有些莫名其妙的同情心,特別是對凡人,這大自在妖皇竟還真試對了!
他手中傳訊符飛出,最后一句就兩個字:
“別來!”
趙驚帆的傳訊符,遠遠落后于其他門派傳來的傳訊符。
九山界中,鄭法已經收到了四五個門派的求救信——被大自在妖皇淹沒的門派,也不只青木宗一家。
“兩郡之地,已經被洪水淹沒了……”
鄭法心中算了算,目光有些幽深。
大自在妖皇此來是為了自己,他也知道,但此時也沒搞懂,為何要帶著這么多妖族——道果之爭,底層修士幾乎算是無用。
“走吧。”龐師叔口中勸著鄭法,“大自在妖皇勢大,我等往昊日山逃,他還敢淹了昊日山?”
“逃不掉的,大自在妖皇意圖在我。”
“……那我等避守九山!”
這個,倒是有些可取之處。
清靜竹極為針對大自在妖皇,更何況,如今他還有扶桑木和青萍劍,守著九山界,還真不一定怕大自在。
當然,這也說不好……
自己令扶桑木道果有了一絲變化,看來對大自在妖皇影響不小,此番前來,必然是拼盡全力。
現在最大的問題,是他對大自在妖皇實力的把握不多。
更何況……
“避居九山界,這《守望互助條約》……便是笑話。”
鄭法看著手中的傳訊符道。
這條約還算不強制,起碼沒有心魔,但這關系到九山宗的公信力。
若是真見死不救,這百仙盟的人心也散了。
章師姐臉色很冷:“百仙盟那些人,管他干什么?你若是為了百仙盟有所損傷……”
她揚起手中的清靜竹,鄭法嚇了一跳,這師姐不是想抽自己吧?
“我日后放不過他們……”
哦,師姐可能是覺得抽自己太狠,想滅百仙盟那些人的滿門了……
“師姐,我有多怕死,你能不知道?”
鄭法確實不愿意莽撞。
他對百仙盟也沒啥感情來著。
鄭法安撫了一下有些暴躁的師姐,又搖頭道:“實在是我逃不掉,甚至無法和解。”
扶桑木現在有點麻煩……
這玩意融入了他的身體,他現在都不知道怎么將其分離出來。
更可怕的是,扶桑木好像還與現代有了些關聯,這不僅涉及到了唐靈嫵白老頭等人的安全,更涉及到了鄭法最大的秘密。
這就導致了,鄭法連獻上扶桑木求個茍且的選項都沒有。
他很早就意識到了,他和大自在妖皇,已經一步步成了死敵。
恩怨也許無所謂,但這關乎道果和現代的巨大利益,卻無解。
而且……他心中也有些憋悶,太被動了些。
就在此時,忽然又有兩道籠罩著章師姐氣息的傳訊符傳來。
鄭法眼睛一亮,抄起兩道傳訊符。
如今他已經能肯定,這冒充章師姐之人,就是陳亭。
陳亭無所謂,但陳亭背后的九幽魔祖卻不是個小人物。
如今鄭法對九幽魔祖的了解不多,但每一個都印象深刻:
一個兩個紀元之前,九幽魔祖進入九山界,殺了九山界的前主人天尊。
在鄭法得到的那些散碎記憶中,天尊可不是弱者,甚至是神道紀元最強的幾個人之一。
甚至,還有九幽魔祖和天河尊者交流過的記載。
這是過去的事情。
“未來”的事情,才更令鄭法重視。
在沐青顏的記憶中,九幽魔祖似乎會成立一個叫九幽地府一樣的勢力。
若這個地府,和鄭法所知的是一樣的,那九幽魔祖隱藏的實力,恐怕遠遠超乎玄微之人的想象。
即便這地府是鄭法想多了。
但九幽魔祖,起碼強橫了三個紀元,一直站在玄微界頂端。
還有件事,也令鄭法非常在乎,對九幽魔祖高看一眼——
他是眼睜睜看著陳亭踹了大自在魔祖,搖身一變,變作了九幽門下的。
當時大自在魔祖還氣得不得了呢!
但如今看來,大自在妖皇竟像是一點都沒發現一樣,這陳亭在他麾下,竟像是個心腹!
讓一個小小的金丹修士,瞞過一個道果。
這便……有些恐怖了。
起碼能說明九幽魔祖似乎比大自在魔祖強!
那陳亭的傳信,難道是他自己想要給自己告密?
這應該不太可能。
那真正想和他交流的人……
是九幽魔祖?
故而,他一看到這兩封傳訊符,就極為在乎。
他將兩封傳訊符拿在手中,讀完,猛地睜開眼睛,眼中泛著喜色。
見他如此,一旁的章師姐看了過來。
鄭法將兩枚傳訊符遞給了她,她看過之后,眉頭一挑,也是詫異。
龐師叔等人看完,更是咋舌。
“大自在魔祖,是九幽魔祖復活的?”
“他體內有著暗手?”
“他還教了秘法?”
龐師叔的語氣急促,有些歡喜,又有些不敢置信。
這其中種種,鄭法也有些迷惑。
九幽魔祖吃飽了撐的要復活大自在魔祖?
復活了就復活了,干嘛又要殺了他?
這不找事么?
最重要的是,為何……九幽魔祖竟是將希望,放在了自己身上?
是因為扶桑木道果?還是青萍劍?
那他怎么知道?
這些問題,鄭法如今也想不清楚,他看了看九幽魔祖所教的秘法,倒不是什么修煉法門,反而,更像一種攻伐之法……
九幽魔祖是否可信……
這秘法,又是否能練?
忽然,又一道傳訊符就飛來,傳訊符內容很短,短到看完之后,鄭法甚至又看了一遍。
這里面只有一行字:
“這法門,乃是天河尊者傳給我的。”
“我來練!”謝晴雪一見這話,立馬說道,她拿出青萍劍,試煉了兩次,忽地睜眼道:“是!青萍劍有感應!”
鄭法心中松了口氣,再望向眾人。
龐師叔憂心道:“九幽魔祖對大自在妖皇有圖謀,或許是真的,又或許是假的……若是這兩家,一同算計我九山宗呢?”
鄭法一愣,忽然想起七少爺趙驚帆的一句經典名言:“他們圖啥?”
不是說鄭法體內的陰陽魚玉佩或者其他寶貝不值得他們圖謀。
而是這兩魔祖,想對付一個小小的九山宗,玩啥陰謀詭計啊?
直接過來,哐哐砸爛九山界不就好了?
別說,這種自我否定式的安慰方式,連龐師叔覺得很有道理!
“按之前傳訊符所說,他們會先動手。”
章師姐慢慢點著頭,忽然開口道:“試試!”
鄭法望著謝晴雪,謝晴雪也在點頭。
章師姐倒不是因為喜歡冒險,而是……大自在魔祖已經惦記他們許久了,若有一勞永逸的解決辦法。
即便還有些風險,也值得一試!
加上血河老祖攻打九山,他們被大自在魔教打上門,已經是第三次了!
別說章師姐憋著火,就連鄭法,也希望能解決這個麻煩。
趙驚帆隨著長輩同門一路奔逃,身后的洪水還緊緊跟著他們。
他也不知道這大自在妖皇是真的不在意他們,只想用這種緩慢的方式逼鄭法出來。
還是因為昊日山道果在,他心中有著防備,放慢了手腳。
反正,他們離那海浪還遠。
但地上的凡人卻沒有這么好的運氣了,一個個村莊被摧毀,無數的人被卷入了浪潮中。
趙驚帆縱使不像鄭法那般在乎凡人,但未免物傷其類。
只是那昊日山道果,竟真是看都沒看到一樣,臉色古井無波。
倒是他身旁此時多了些人——明德首座,成空上人還有瑤池化神,像是都得到了此處變故的消息,已經趕來。
但昊日山道果不出手,無人敢,也無人能阻攔大自在妖皇!
地面上的百姓,有的扯著妻子,有的抱著孩子,有的還背著家里的老人在狂奔,想求一個生路。
但海水奔涌的速度,全遠遠超過凡人的雙腿。
一個個浪濤,卷起一個個生靈。
一個五六歲的小女孩似乎是摔倒了,趴在地上,哇哇哭著。
群妖遮蔽了她頭頂的天光。
海水已經打濕了她的小腳。
“咚!咚!咚!”
一道道鐘響響起,將那奔騰的海水震出數米。
小女孩的父親亂滾帶爬的跑了過來,感激地望向前方鐘聲傳來的方向。
日月鐘,帶著鄭法的靈力,帶著一種溫暖磅礴的氣息,自天際線冉冉升起。
地上密密麻麻凡人朝著遠方逃去,而日月鐘卻一往無前的,迎向了大自在妖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