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尤利西斯處離開后,赫薇妮亞的心情異常的沉重。
雖說赫薇妮亞一直都對尤利西斯有著猜想,但卻怎么樣也想不到尤利西斯竟然會極致到如此的程度。
“奏者生來就是為了奏響樂章的,我只是讓奏者回歸到本來的樣子。”
“你贏了,又有什么不好呢?”
“就是這樣啊,赫薇妮亞。”
尤利西斯的話始終在赫薇妮亞的腦海中回蕩著,這是赫薇妮亞來到這所學院以來,尤利西斯帶給她最深的影響。
她停下了腳步,抬起頭望向了那正在飄雪的天空。
雖然什么都看不到,但卻仍然能夠感覺到一股磅礴的、不可撼動的偉力翱翔于天際之上,正用淡漠的“目光”注視著這片土地。
“就是這樣嗎?”
赫薇妮亞輕聲呢喃著。
她像是在自言自語,又像是在與體內的另一位存在對話,但仍然沒能得到回應。
其實,赫薇妮亞本不該這樣迷茫。
因為尤利西斯的坦白,所以眼下的局勢已經很清晰明了了。
在盛典結束前,太初兩大家無法進入一學院,而她唯一的對手尤利西斯也并沒有再與她搏命的意思。
在尤利西斯二十年的布局,就只為了這最后的不到三天……準確的說,是最后的那場演奏。
他贏下赫薇妮亞,不僅彌補了二十年前的遺憾,還完成了他此生最大的追求。
赫薇妮亞贏下他,他也不會覺得遺憾,因為他是輸在這樣一場千年未有的對決中,以奏者的身份失敗,同樣也是一種極致。
不管哪種結果,尤利西斯都能欣然接受,這也是他為什么能在最后這些天完全放任赫薇妮亞的原因。因為在他看來,已經不存在第三種可能性了。
但尤利西斯算到了一切,卻顯然無法算到赫薇妮亞的身體里還有一個更加高維的存在——維薩斯。
在白維的計劃中,赫薇妮亞根本就不需要去參與尤利西斯的最終樂章。
赫薇妮亞就只需要在最終樂章開始前,在圣音之主將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圣殿中時,在另一個地方奏響特定的七音神曲,就可以取走那份尸塊,而后離開這里,甚至是離開圣音了。
這自然也能讓尤利西斯的最終追求化為泡影。
所以,只要按照原計劃進行,一切也都將如愿結束。
她也相信白維會遵守約定,將身體還給她,還會想辦法延續她的生命。
但是……
這樣就可以了嗎?
赫薇妮亞思索著這個問題。
“赫薇妮亞小姐。”
頗為耳熟的聲音再次響起。
赫薇妮亞轉過頭,看到先前那個在宿舍中服侍著她的女性正在一旁微笑著看著她。
赫薇妮亞記得,她好像叫瑪姬來著。
“有什么事情嗎?”赫薇妮亞不冷不熱的問道。
“我無意打擾您,只是先前還有件事情沒有交代清楚。”瑪姬笑著說道,“雖然您可能已經知道了,但以防萬一,我還是再多提一下……您知道增色魔法嗎?”
“增色魔法?”
瑪姬點了點頭,“就如它字面意思那樣,是一種用來給音符增色的手段。”
給音符增色的手段?
赫薇妮亞不由得想到了羅蘭,就是之前那個偽裝成學院醫師,用他人的音符來為自己那不斷褪色的音符增色的以太家人。
“我大概知道。”赫薇妮亞說道,“有什么問題嗎?”
“不算是問題,只是一點小小的建議。”瑪姬躬了躬身,說道,“如果您需要增色的話,也同樣可以聯系我們,不管是哪一位音符的奏者,我們都有,并且足夠讓您的音符增色到最佳的狀態。”
赫薇妮亞看著瑪姬,說道:“如果我沒有記錯的話,增色魔法會讓對應的奏者褪色吧?”
“所以會有人愿意嗎?”
“當然。”瑪姬笑著反問,“為什么不呢?”
“是尤利西斯校長的命令?”
“不,當然不是。”瑪姬搖了搖頭,“尤利西斯校長從未命令過我們任何事情,我們是自愿追隨在他身邊的。”
“以奏者的身份?”
瑪姬輕聲的說道,“我們都是奏者,我們都是音符,我們都當不顧一切的為主獻上樂章,就是這樣。”
說完后,瑪姬再次對赫薇妮亞行了個禮,而后轉身離開。
赫薇妮亞什么話都沒有說,只是看著瑪姬的身影一點點的消失在目光中。
更遠處的,是正在為主演奏的樂團。
他們虔誠而恭敬。
像是琴鍵,像是音符,像是藝術珍品。
最終他們匍匐了下去,慢慢的消失在了風雪中。
在視野盡頭,奧格看到又一個孩子匍匐了下去,消失在了風雪中。
他立刻沖了過去,大聲的喊著什么,卻沒有得到任何的回應。
果然,在他趕到的時候,那孩子已經完全的凍僵了。
而就在這孩子身邊的,便是他的父親。
他面向圣山而跪,渾身顫抖著,像是因為寒冷,又像是因為激動。因為他的嘴里不斷的嘟噥著什么,仿佛在自言自語。
但奧格知道,他是在吟唱。
是在跟隨著那與大雪一同降下的圣音吟唱。
奧格很想要說些什么,但張開嘴巴后卻發現什么也說不出來,因為他的嗓子已經啞了。
于是他默默的閉上了嘴,將凍僵的小孩背起,轉身離開。
一切都十分熟練。
令人煩躁的熟練。
最終他將小孩丟進了一個深坑里,而那坑里,已然是無數以同樣的方式離世的孩童。
奧格雙手扶膝,輕輕的喘著氣。
“奧格那家伙呢?!怎么又看不到了。”
不遠處響起了粗獷的男聲,奧格不得不立刻提起了精神,一邊喊著“來了來了”一邊小跑著過去。
果然,這片種子區的領頭人已經在篝火旁很是不悅的看著他了。
“你到底在干什么!”領頭人毫不客氣的說道,“盛典期間不聆聽圣音,反而在到處亂跑!你就是這樣對待小姐恩情的嗎?你就不怕錯過小姐奏響的樂章嗎?!”
這次的盛典對于海羅家而言可謂是最大的盛事。
因為海羅家的大小姐赫薇妮亞就在當中。
雖說因為消息的滯后性,他們還不知道學院里到底發生了什么,也不知道赫薇妮亞奏響的到底是哪一首樂曲。
但他們只要知道這次盛典結束后,海羅家的地位勢必會大大提升,而他們也會水漲船高就行了。
所以領頭人下了命令,要求海羅家的所有人,包括種公種母,甚至是那些只有幾歲的孩子,也必須在這一期間傾聽大小姐奏響的樂章。
其實哪怕領頭人不下命令,種子區的種公種母也會傾聽圣音的,這就是他們最期待、最向往的事情了。
但是小孩子不同,他們絕大多數都還不知道圣音到底是什么,卻也被強迫著跪下,強迫著聆聽,而后強迫著……離世。
奧格很想要阻止這一切,但他沒有這個資格,所能做的就只有在看到他們一個個的倒下后,將他們的尸體背回來。
即便只是這樣,也依舊引起了領頭人強烈的不滿。
如果不是因為奧格在明面上是大小姐領回來的關系戶,他早就讓這個不聽話的小鬼滾蛋了。
“聽著,大小姐讓我們把你帶回來,不是因為你有多么值得在意,只是因為大小姐心地善良罷了。”領頭人指著奧格的鼻子說道,“大小姐帶回來了很多很多人,而你是當中最不起眼,也是最不聽話的那一個。如果你要是錯過了大小姐的樂章……你知道后果的。”
奧格只得連連道歉。
領頭人冷哼一聲的走開了。
奧格也再次跪在了雪地中,重新開始聆聽圣音。
聆聽圣音并不是一件很簡單的事情,因為那旋律夾雜在飄雪中,必須要很專注,很虔誠才能夠捕捉到一二,就像是對著天空攤開手,等待著一朵未化的雪花完完整整的落在手心里那樣。
原本奧格以為,這件事情對于他而言肯定不難。
因為他已經期待很久了,來自赫薇妮亞小姐的樂章。
他甚至覺得自己肯定是這個世界上最期待赫薇妮亞小姐樂章的人。
但當盛典開始,圣音落下的時候,他才發現不是這樣的。
那些夾雜在積雪中的,出自于最頂級的奏者與作曲家的旋律,確實神圣而優雅,空靈而莊嚴,讓人情不自禁的想要跪下,膜拜,親吻大地。
但奧格卻有一種很怪異的感覺。
那就是,這些曲子不像是赫薇妮亞小姐演奏的。
雖然時至今日他也不知道赫薇妮亞到底要在盛典上演奏什么曲子,也不知道是什么時候開始。
但他的心中就是有這樣一個念頭。
這些曲子不是赫薇妮亞小姐演奏的,赫薇妮亞小姐不會演奏這樣的曲子。
……到底是為什么呢?
奧格不知道。
但這些獻給主的樂章,他聽不下去。
他沒有辦法在這上面集中注意力,然后告訴自己,這是赫薇妮亞小姐的作品。
“噗”的一聲。
不遠處又是一個孩子倒了下去。
奧格還沒來得及過去,就看到領頭人已經先一步用警告的眼神看了過來。
他不敢動了,只得默默的低下了頭,繼續聆聽圣音。
直到領頭人滿意的將頭轉了回去后,奧格才輕手輕腳的起身。
如果是赫薇妮亞小姐在這里的話,她也會這么做的。
奧格在心里這樣對自己說,而后輕車熟路的走到了那個孩童旁,準備將他抱起,一如往常那樣。
但也就在這時,孩童身邊的那個如冰雕般的大人猛地奮起,一把將奧格撲倒,奧格還沒有反應過來,他便抓著手邊的石塊,瘋了一般的往奧格的腦袋上砸。
“你為什么要干擾我?!為什么要干擾我?!”他大聲吼著,“我剛剛還能聽到圣音的!剛剛還能聽到的!”
“為什么你一直在旁邊打擾我?!”
“你就是阻止我聆聽圣音的!你就是來阻止我聆聽圣音的!”
這邊的動靜自然引起了其他人的注意。
領頭人立刻沖了過來,一腳將種公踹倒:“混蛋,你干什么?!”
那種公像是早就已經到了極限,這樣一腳下去后,就已經是要不行了,只是用最后一絲力氣哭喪著呢喃。
“我都已經聽到圣音了的……我明明都已經聽到了的……”
“都怪他……都怪他……”
領頭人很是不悅的“嘖”了一聲,而后轉頭看向了奧格:“我早就和你說過,不要多事不要多事,你就是……嗯?”
奧格沒有回應。
他怔怔的躺在雪地里,懷中抱著那名種公已經死去的孩子。
血在雪中異常奪目。
赫薇妮亞沉默的看著雪中的血,一個死去的男性被另外兩名奏者拖走。
而他們都是尤利西斯的學生。
“這是怎么回事?”她問身邊的瑪姬。
“您無須在意。”瑪姬笑著說道,“只是處理掉了一件小事。”
“小事?”
瑪姬也沒有瞞著赫薇妮亞的意思,“只是一個背離了奏者道路的可憐人罷了。”
“能說的清楚些嗎?”
“他想要離開。”
“因為什么?”
“愛情?親情?”瑪姬聳了聳肩,“我們也不確定,反正我們發現他的時候,他已經想要離開了,所以我們幫他修正了道路。”
“我還是不明白。”赫薇妮亞問道,“是因為他有了感情,就要死嗎?”
“不,當然不是。”瑪姬搖了搖頭,“是因為他的音符很優質,我們需要將它留給您的增色。”
“我沒說我要增色。”
“您只是現在沒要求而已。”瑪姬微笑著說道,“萬一您要求了,而我們拿不出來,這就是我們的失職。”
赫薇妮亞的瞳孔微微一凝:“就因為這個?”
瑪姬說道,“我們是奏者,是為了要完成最偉大,最極致樂章的奏者,我們不允許有人在這個時候掉隊。如果有的話,我們會讓他們回到正確的道路上來,就像是現在這樣。”
“這樣啊。”赫薇妮亞問道,“那你是第幾音?”
“第三音。”
“那我要用你的音符增色呢?”赫薇妮亞注視著瑪姬的眼睛,“最極致的那種。”
“當然沒有問題。”瑪姬拿出了早已準備好的匕首,微笑著遞了上去,“您隨時都可以取走。”
赫薇妮亞沉默了下來。
她一時間有些恍惚,不知道站在自己面前的到底是瑪姬,還是安妮塔。
亦或是……所有人。
她靜靜的看著瑪姬遞過來的匕首,在那蒼白的倒映中,赫薇妮亞看到了自己的臉,以及那只如星辰般的瞳孔。
這一瞬間,她好像明白了什么。
而后“噗嗤”一聲笑了出來。
“呵呵……哈哈……”
這是發自內心的笑,以至于她不得不捂住肚子,以免笑彎了腰。
面對這樣的突發狀況,瑪姬的表現卻很冷靜,臉上始終掛著淡淡的微笑,保持著俯身的動作,像是冰雕,又像是那些永恒音符,對于赫薇妮亞的舉動沒有任何反應。
赫薇妮亞仍在笑著,笑得眼淚都出來了。
“我真是個白癡啊,真的……總是把事情想得太復雜,太復雜。”
“明明我很早之前就已經做出了決定,卻偏偏到了最后的時候想不清楚。”
“嗯……可能是因為他的原因吧,和他相處太久了,以至于我都快要忘了這個世界到底是什么樣子的了。”
赫薇妮亞的聲音一點點的放緩了,她注視著面前的瑪姬,而后輕輕的說道。
“謝謝你,讓我回想起了我的初衷。”
瑪姬抬起頭看著赫薇妮亞,也微笑著問道:“您的初衷?與樂曲有關的嗎?如果可以的話,能夠告訴我嗎?我可以幫您參考……在您動刀子之前。”
“當然。”赫薇妮亞用手指抵著下嘴唇,努力的思考著什么,“我想想該怎么形容……啊,我想起來了。”
她想到了白維很喜歡掛在嘴邊的形容詞,于是開心的打了個響指,笑容燦爛的指著瑪姬,而后認真的說道。
“我要把你們這群傻逼……都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