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季,大雪從天而降。
華京城內滿城縞素。
武朝天子溫兆暴斃而亡,關于其的死因還有宮廷之內所發生的事情,在京城內傳得沸沸揚揚,各路流言滿天飛。
不論如何,天子之死都不同尋常。
在傳言之中最多也最為人所信的那個。
自然是云真道的上一代道主陸陰陽被天子逼迫而死,死后化為惡鬼前來索走了天子的命。
畢竟陸陰陽的死也充滿了詭異,而其死后天子還請了這位陰陽真人的弟子入宮做法,然后天子便再次臥病在床,隨后暴斃,前因后果都能對得上。
當然。
也有人說,那陸陰陽服用毒丹而死,和天子沒有什么關系。
而天子之死,也是因為服用毒丹。
亭子上面雪花覆蓋,亭子里傳來清幽的聲音。
“到底是怎么回事?”
馬馥跪在地上,穿著淺色的麻布粗衣,在大雪之中顯得單薄無比。
這位昔日位高權重的內侍省太監在天子一死之后,似乎就變得不再重要了。
面對國師靈華君的問話,其此刻心慌意亂、恐懼擔憂等各種情緒涌上來,再也不敢遮遮掩掩。
于是其便說起了整個過程,從陸陰陽到宮中與陛下論道,突然心回意轉答應了下來,之后陸陰陽坐化,天子請陸陰陽弟子做法飛升大典。
夜里一陣狂風襲來,天子便重病了。
隨后病情愈漸加重,口不能言,不可起身,等到請來靈華君的時候已經遲了。
然而,亭子里面的身影卻注意到了馬馥所說話語之中的一個細節。
“你說,天子那幾日又服了丹?”
馬馥點頭說道:“陛下往日里就有服丹,雖然陛下崇信佛門,但是暗地里也有養著一位擁有異術的名叫魯仙翁的道人,替其陛下煉丹為其延壽。”
靈華君又問;“為何后來不吃了?”
馬馥說:“丹藥吃得多了,后來陛下背上便長了癰。”
原來如此。
靈華君:“那為何現在又開始服丹?”
馬馥如實回答:“陛下想那陰陽真人能依仗此法成仙,故而再次服丹了,而且服丹之后身輕似燕,如在云端,好似真的成仙了令人不可自拔。”
靈華君點了點頭,從亭子里走到了階梯前面,在高處看著馬馥。
“所以,這就是那天子忍不住又服了毒丹,然后熬了一整天修仙,結果被夜里的冷風一吹又受了些驚嚇。”
“癱在了床上,之后死了?”
“藥醫不死人,好言難勸該死的鬼,天子命中壽數過不了今載,逆天改命的神通落到他的身上,這命數也改不了。”
靈華君說得毫不客氣,沒有任何避諱,在其口中九五之尊的天子仿佛和凡俗之間的愚夫沒有什么兩樣。
馬馥直起身來,身上的雪花也抖落在地上,其連忙說道。
“但是當日里,那風來得實在是怪異,而且的確有人在暗中看到了怪影進入了宮中,然后陛下就口中高呼!”
“陸陰陽來報復朕了,陸陰陽來報復我了。”
靈華君:“那陰陽真人不是死了么,如何來報復天子,還能殺了天子?”
國師靈華君和尋常人不同,對于幽冥之中的規則還是懂得一些的,若不是觸犯了某些禁忌,或者凡人死期已至,幽冥之中的鬼神是不能隨隨便便勾走人的魂魄的。
倒不是鬼神沒有這個能力,而是就算你有這個能力,能夠鉆空子打破這個限制。
但這個規則是云中君定下的,你冒犯了這規則就得想好,擔不擔得起違背天條的懲罰。
馬馥抬起頭看著靈華君,說。
“那陰陽道人絕非等閑之人,這一切早就是他謀算好的,皆是為了報復陛下。”
“陛下,絕對是被那陰陽道人給害死的。”
對于天子溫兆的死,馬馥傷心至極,這一點倒是沒有作假。
馬馥又說:“不是說天子有龍氣,可辟鬼神么,那陰陽道人化為的惡鬼,竟然能夠謀害天子,定然是使了什么歪魔邪道的法術,說不得云真道的那些道人也有參與。”
“國師,一定要徹查此事啊!”
靈華君卻知道,代表龍氣的那九鼎現在就在楚地。
按照這般算來,溫兆就是一個無牌無證的皇帝,算不得真。
哪里來的什么天子龍氣護身。
不過就算如此,若是這天子溫兆當真死于陰陽道人化為的惡鬼之手,這或許是自古以來第一位施法害死皇帝的道人了。
從某種層面上來說,陰陽道人也算是載入史冊了。
不過聯想到之前發生的一些事情,老道坐化之前屢屢問他成為鬼神的事情,最后甚至只愿成為一個鬼吏。
靈華君覺得,這老道的算計并不僅僅止于此。
靈華君從階梯上走下,穿過雪中。
“我會查的,不過不是替天子報仇,他的死無關他人,屬咎由自取。”
“你等若是有真憑實據,或者能夠下九幽去尋那陰陽道人,自可前往。”
“只是……”
只是這件事情太過于怪異,若是一個人能夠隨隨便便地害死天子,這問題就可大了。
能害死一個,自然就能害死下一個。
靈華君決定,找出天子真正的死因。
大雪之中,浩浩蕩蕩的隊伍前來。
淮城王親自上門拜訪,甚至于跪在大雪之中,卻未能得見國師靈華君。
而緊接著。
又是宮里的一支人馬前來,求請國師入宮,說是有要事托付于國師。
國師府前,來人看了一眼浩浩蕩蕩的淮城王的隊伍,冷哼了一聲上前,立刻換成了一副和善無比的討人歡喜模樣。
“國師可在!”
“靈華君去城外了。”
“那就再等等。”
“外面天寒地凍,可入內稍候。”
“不必不必,我等就在外面等候著國師。”
這樣國師回來早一些,他們也能早些看見,上前去迎接,可不能讓另外一幫人搶了先。
來人是一個年輕的寺人,出自東宮太子府,其剛剛從門口退回來,然后便看到了馬馥從國師府里走了出來。
其立刻驚呼到:“你怎么在這里?”
馬馥看著對方:“我為何就不能在這里?”
一朝天子一朝臣,對于皇宮之中更是如此。
在新來的寺人眼中,馬馥已經是秋后的螞蚱,長不了了。
他又冷哼一聲,沒有和馬馥這秋后的螞蚱計較,等新皇繼位,看這馬馥還能如何。
城外。
道觀之中,金鰲道人和丹鶴道人兩人都在雪地里迎接著靈華君的法駕神輦,靈華君披著白色的斗篷走下來,穿過大雪進入殿中。
殿中沒有看到云中君的神像,但是卻有云中君的神主牌位。
靈華君站在神主牌位下,接納著兩個人的行禮。
開口問道:“到底是怎么回事,這一次的事情你們兩個有沒有參與?”
陰陽老道這一次的籌謀,不僅僅沒有告訴他的弟子,連金鰲丹鶴兩人,也只是說了一半。
金鰲道人先開口了,其老老實實的說道。
“道主說他大限將至,而天子溫兆瘋了,所行之事天怒鬼厭。”
“若再讓他這樣鬧下去,不知道會變成一副什么樣的局面,好不容易讓天下重新安定下來,不可再亂了。”
靈華君說:“所以,他準備害了天子?”
丹鶴道人臉色一變,搖頭說道。
“豈能如此!”
“道主他只是說,他若是成了鬼吏,便上來先拿天子立威,嚇他一嚇,讓天下人都知道他的名號。”
“然后我們再助力其暗中宣揚毒丹之害,挾天子之威勢來使得天下人皆知此事,成就其在幽冥之中的威名。”
“如此一來,天下人皆知毒丹之害。”
“其功德定如山高如海深,將來或許也可在幽冥之中有一番成就。”
丹鶴道人說完,也面露苦色。
“道主他向來都是做些出人意料的事情,我二人本以為他就是說說,誰知道幾天后他當真坐化了。”
“我們兩個還沒準備他所說的暗中宣揚毒丹危害之事,結果天子遭惡鬼纏身暴斃的消息便從宮中傳來了。”
“您說,我們兩個這還敢說什么。”
金鰲道人也低著頭,甕聲說道。
“靈華君您也知曉,我師兄他就是個瘋瘋癲癲的人,不服丹還好,服了丹那誰也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鬼東西。”
“嚇一嚇天子就算了,讓他知錯能改善莫大焉么,這一下天子死了,這可麻煩大了。”
如果是之前。
天子死了,靈華君或許覺得是一件大麻煩。
但是這中間又歷經了不少事,如今在其看來,天子死了,真的是什么大麻煩么,或許并不見得。
聽完了鰲、鶴二道人所說的情形,靈華君問了最后一句。
“天子之死真的和你二人無關?”
靈華君不怕這二人說謊,這兩人騙了別人,別人奈何不了他們。
但是對于她來說,別說鰲、鶴二道人還活著,就算是死了,她也能找到他們。
鰲、鶴二道人連忙拱手作揖:“真的沒有!”
確認云真道和道門普通的道人,沒有參與到天子之死的事情中來,靈華君便感覺事情簡單多了。
畢竟整個云真道和道門,還關系著大量的廟祝,關系到天下各州郡縣地神的供奉之事。
人間這邊,活著的人事情處理完了。
接下來。
靈華君便去找死了的那個人了。
冥土之中。
靈華君戴上天神相,念誦著法咒便踏著裊裊煙霧隨著清風進入了大地之下的九幽之地。
跨越陰陽兩界的屏障,天神相自帶的腦后圓光便顯露了出來,看上去當真是如同云中君出行一般。
“啊!”冥土之中無數鬼魂也看到了光華從天而降,那神光普照九幽,但是對于鬼魂來說卻刺目無比,不敢直視。
“走走走!”所過之處,鬼魂紛紛避讓開來,不敢靠近。
“啪啪,滋滋。”連過路的鬼神,也揮舞著雷鞭驅趕著鬼魂,將道路讓開。
“那是什么光?”普通的孤魂野鬼,自然認不出那到底是什么。
“是神仙下界。”路過的幾位人間鬼神猜到了什么,但是他們所知道的也就這么多了,卻同樣分不清云中君和靈華君的區別。
彼岸花盛開的河岸。
那紅色艷麗妖花似乎將生死徹底劃分了開來,生者就算是擁有強大的法力神通,能夠行走陰陽下九幽而來,也只能止步于這岸邊。
但是神巫戴著天神相站在這岸上,立刻便看到鬼神劃著古舊的舟船前來迎她。
“嗚嗚嗚嗚!”
劃著黃泉之舟鬼神看著她,發出了古怪的聲音,就好像是口里含著什么,嘴巴如同鬼吃泥在嚼動。
靈華君卻知道它說的是什么意思,立刻開口說道。
“去不化骨地獄。”
靈華君知道那道人在哪里,哪怕他已經死了,她也能夠找到他所在的位置。
黃泉之舟搖曳著,一點點穿過那渾濁的河流,朝著遠離幽都城的方向而去。
電子信號傳遞向遠方,隨著黃泉路網絡分叉出密密麻麻的網線,連接著各地的小地獄終端。
而這一切表現在這個虛擬世界之中,便是無數條黃泉支流。
“嘩啦啦!”
鬼神劃著黃泉之舟,跟隨著疾馳的河流進入了其中一道支流,然后被那河水席卷著不斷往下。
浪花四濺,水底下似乎有著什么在涌動。
而在黃泉基地的主機之中,一段文字信息快速流淌而過,然后瞬間被淹沒在那龐大的信息海洋之中。
“不化骨小地獄!”
“賬號登錄成功!”
“授權成功,數據連接成功!”
“正在打開界面……”
而靈華君眼前畫面一轉,便看到自己已經站在了岸上,身后涌動的黃泉河之中,那送她前來的鬼神已經劃著黃泉之舟遠去,只剩下一道背影輪廓。
而岸上的一座石碑前,一位老者穿著鬼吏袍服提著燈籠前來,對著靈華君行了一禮。
“見過靈華君。”
老道似乎早就知道靈華君會來,在這里等候著。
靈華君就這樣看著他,老道卻不像在人間那般敢于看靈華君,對方在這陰間的天神形態帶來的威懾力完全超乎凡人所能想象。
靈華君:“是你殺了天子溫兆?”
老道搖了搖頭:“并非老道謀害了天子,而是天子溫兆病死了,我奉命前去勾了他的魂魄,帶他下了幽冥受罰。”
靈華君又說:“當真是病死的?”
老道說:“關于天子溫兆死因,靈華君可去幽都調閱,一看便知。”
靈華君來此,問的最主要的問題可不是其是被誰殺死的,最關鍵的一點是其怎么被殺死的。
而如今看到了陰陽道人,其也終于問出了這個問題。
“就算是奉命在其死后前去勾了他的魂魄,但是在此之前,有人親眼看到你多次出現在皇城之內,那天子溫兆之死豈能和你沒有干系?”
“天子未死而你前去做法嚇他,一而再再而三,我看你本意就在取了那天子溫兆的性命。”
“陸陰陽,你好大的膽子。”
害了天子溫兆沒什么,但是故意用間接的方式害死了當朝天子違背了天界和九幽的條令,擅自做出了超出鬼吏范圍之外的事情,這可以說是膽大妄為了。
但是這個時候,老道卻開口小心翼翼地說道。
“靈華君錯怪貧道了,貧道的確是故意的,連續多日入夢恐嚇那武朝天子,間接導致其患上瘋癥,最后一命嗚呼。”
“但是這件事情并不如同靈華君所想,是貧道膽大妄為。”
靈華君:“那你為何這般做?”
老道這個時候說。
“貧道剛剛下了九幽,在幽都城之中成了鬼吏接管了這不化骨地獄的差事,隨后便有天界法旨從九天之上傳下。”
“貧道若是沒有法旨,如何敢這般行事?”
“靈華君!”
“那天子溫兆,當死!”
靈華君一愣。
她沒有想到,這查著查著最后竟然發現和九天之上有關。
“所以,你是接到了天界的法旨,奉命去害了那天子溫兆的性命?”
老道立刻點頭,對著靈華君說道。
“貧道帶著法旨,調動了四方鬼神八方地主,號令了妖魔自西北方向卷來大風,懲戒震懾那天子溫兆。”
“每到夜里便命妖魔帶我潛入天子夢中,算其生前功德罪業。”
靈華君問:“溫兆如今在何處?”
陰陽道人:“幽都城中受審,罪業蓋過功德,入不化骨地獄千年。”
靈華君跨越不化骨地獄的石碑,朝著遠處的棺材山中看去,便看到天子溫兆正背著一副棺材,攀爬著那座大山。
這是一座剛剛開始建立的小地獄,里面的惡鬼也只有溫兆一個。
一切還在完善之中。
“天界法旨?”
幽都城之中,靈華君朝著深處走去。
靈華君也曾接到過法旨,云中君的法旨從九天之上傳來,一般都會明言說是云中君的法旨。
而這天界法旨,靈華君也曾經遇到過一回。
那便是之前云中君不在的那段時間,有天界法旨從天而降,最后靈華君才知道,那法旨是月神從九天之上頒下的。
“所以,不是云中君的法旨。”
“是那位頒下來的法旨?”
在幽都城之中,靈華君最終也看到了那道法旨,但是其也立刻皺起了眉頭。
“這法旨明明是命不化骨小地獄鬼吏帶天子溫兆下地獄清算其生前功德罪業,以示警戒。”
法旨之上并沒有明確地說要溫兆死,只是說要鬼神警示溫兆,莫要等到蒼天降劫才知幡然悔悟。
不過最后,天子溫兆卻受不住驚嚇。
死了。
這下,原本的警示,一下子也變成了真的。
原本溫兆或許還有一次改過的機會,但是這下徹底沒有了,說下不化骨地獄,就真的下不化骨地獄了。
不過靈華君再仔細看看,又覺得不太對勁。
因為這法旨里面里里外外,都充滿著一股暗示的味道,要那天子溫兆死。
恍惚間。
靈華君仿佛又看見了那張如同九天明月一般明艷的面孔,帶著不屑的目光俯瞰著人間大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