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說完了半天,才隨口問了他一句。
“打入黑石脂地獄,不入輪回,不得超生。”
“可愿?”
就像是積年老賊站上了判官刑臺,那刑臺早已經不是刑臺,而是戲臺子。
神祇根本沒看他,就好像路過做個登記一樣。
那聲音很洪亮,仔細聽發現是從四面八方圍攏而來。
這或許,是他唯一一次。
但是,鬼徒猶豫了一會,他又后悔了。
他還盼望著,重回人間做人享福呢。
這話說得挺有藝術。
不說不想魂飛魄散,而是給一個償還業債的機會。
乍一看。
脫離這幽冥鬼道,擺脫那無間地獄的機會了。
鬼徒:“不入輪回,不得超生?”
如雷一般的聲音再次響起:“是!”
“這……這這……”
他趴在地上支支吾吾,竟然還想著討價還價。
然而卻發現,靈光正在一點點移動,抬起頭才發現那神仙正在遠去。
眼看那神祇要離去,他立刻再次改變了主意,瘋狂地高呼挽留。
“大仙留步,大仙請留步。”
“我愿。”
“我愿。”
神祇聽到了,沒有回應。
依舊轉身離去,沒有再看他。
鬼徒嚇得在地上爬,連連伸出手挽留,喉嚨也變得聲嘶力竭。
“大仙,我不想魂飛魄散啊!”
“大仙垂憐。”
“給小鬼個機會,我不想魂飛魄散啊!”
而他爬又爬不動,只能眼看著神仙棄他而去。
也是這個時候,那無目的漆黑鬼神這個時候出現了,手捏著雷霆之鞭,站在了鬼徒的身后。
鬼徒立刻看向了漆黑鬼神,便看到鬼神鞭子一甩,就好像大筆一揮。
“鬼六!”
“打入黑石脂小地獄。”
鬼六欣喜若狂,連連叩首。
“謝謝上神!”
“感謝大仙垂憐。”
他剛剛還不情不愿討價還價,此刻還感恩戴德起來了。
懸崖絕壁前。
那座礦用式電梯再次被啟動了。
“哐當!”
“嗡嗡嗡嗡!”
江晁看著智能工程車將那鬼徒送走,上了電梯,一點點從這幽深的谷底升往高處。
接下來,他將成為一個真正的“鬼”。
不能稱之為生,也不能稱之為死。
介于生死之間。
這樣一說,和鬼的定義還真的有些像。
望舒的聲音傳來:“怎么不說話了,是覺得對于這些人的懲罰太輕了,還是懲罰太重了?”
江晁搖了搖頭。
望舒又說:“那是覺得,哪怕他們再作惡多端,我們也沒有資格和立場去懲罰這些人?”
江晁:“我在想,這人世間還真的和地獄很像。”
望舒沒有聽明白江晁的意思,不過她也沒有再問。
過了一會,江晁終于回過神來。
江晁:“這些人不要強行直接執行你的計劃,若是有人選擇魂飛魄散的,那就到此為止。”
望舒輕聲道:“行吧!”
江晁又說:“只限于他們,不要再主動將人打入地獄了,你的這個地獄游戲也到此為止了。”
望舒一副遵旨的態度:“是!”
江晁有些奇怪:“你為什么答應得這么干脆?”
望舒毫不遮掩:“因為根據我的推算,下一次看到什么比這批人更兇惡,更兇殘的人,管理員江晁有大概率會忍不住將惡徒打入地獄之中。”
“反正這個世界這個時代的惡徒多得是,一次兩次三次,管理員江晁總有忍不住的時候。”
“就像當初管理員江晁說自己要不干涉這個世界,最后碰到了還是會忍不住插手,去管張家村要被泥石流淹的事情。”
江晁:“那你看錯我了,我只會做一些順手能及的事,太麻煩的事不會做的。”
望舒:“這樣啊,那就等等看,反正時間可以證明,望舒的推算是很靠譜的。”
江晁覺得,自己完全被小看了。
江晁:“你都這么說了,那下次我還就非不打入地獄。”
望舒:“你嘴硬的樣子。”
江晁:“怎么了?”
望舒:“很像那些鬼徒當初說讓我死讓我死的模樣。”
江晁又不說話了,不論如何,這時候再去多說什么,就真的和望舒說的那樣顯得嘴硬了。
閉口不言,既能維持體面,還能展現不屑辯解和風淡云輕的高人風范。
然而,望舒乘勝追擊。
“上古仙圣,云中君大神有云。”
“人這種生物,嘴上說的鬼話是不能相信的。”
“誠不我欺。”
望舒揶揄和諷刺人的技巧又上了一個臺階。
可惜。
神仙有面癱仙術,臉上依舊不為所動。
看不出有沒有破防。
回去的路上,江晁又一次路過那路口茶攤。
只是這一次來的時候,是下午時分。
午后的天氣十分地炎熱,江晁戴著斗笠走過來已經是渾身大汗,絲毫沒有了往日寬衣大袖風度翩翩的神君模樣。
不過,他今天穿的既不是云紋神袍也不是那繡著銀月的圓領戎服,而是一套常服,戴著一頂嶄新還散發著藤木香氣的斗笠。
若不是神巫當面,他人也認不出他是誰。
望舒:“又口渴了?”
江晁:“嗯。”
江晁準備下次出門,一定要帶個水瓶。
毒辣的太陽曬在身上,神仙也感覺有氣無力。
江晁朝著茶攤望去。
大樹下擺放著兩張桌子,有人坐著等,有人站著喝,有人縮在大樹底下。
所有人都一副懶洋洋的模樣,提不起勁來。
老嫗還在那里,依舊是孤身一人賣著茶水,空氣中還飄著帶著夏天氣味的梅子湯味。
江晁很喜歡那味道,遠遠聞到就讓人心情舒暢。
江晁坐了下來,將一枚銅板放在了桌子上。
“來碗酸梅湯。”
老嫗拿了錢,也立刻認出了他。
除了打扮之外,還有一點,這里一般也沒有人叫青梅熬制的湯為酸梅湯。
老嫗轉過身揭開木桶蓋子,佝僂著腰:“后生,回來了,事情辦完了么?”
雖然真正算起來,江晁比老嫗要先來到這片大地之上,但是光看樣貌,老嫗稱呼他為后生也算正常。
江晁斗笠微微揚起:“你怎么知道我去辦事?”
老嫗說:“從西河縣跑到我們這邊來,大老遠地不為辦事情,那還能是為什么?”
江晁的斗笠又低了下去:“辦完了。”
老嫗不知道江晁去做什么去了,江晁也沒有說。
她不知道江晁就在不久前,將那害死她全家人以及村子里不少人的五鬼道鬼徒,打入了更深層的陰間地獄之中。
她只是背對著江晁點了點頭,拿起碗四處找水瓢,然后終于找到了,拿在手里笑了笑。
也不知道是為找到水瓢高興,還是為江晁辦成了事情而高興。
“好好好。”
“后生你一個人夜里跑到那邊去,我總想著伱這年紀輕輕的,莫要出了什么事情。”
“回來就好,安生回來就好。”
而江晁靜靜地坐著,等待著自己的那碗解渴的酸梅湯的時候,一個人卻突然湊了過來。
那人坐到了江晁的對面,通紅的眼睛看著他。
江晁望著他:“有事?”
那人又湊近了一些:“想聽故事嗎?”
他聲音大了幾分:“山上有鬼的事情,你知道嗎?”
江晁戴著斗笠,看著他沒有說話。
這人自說自話:“你曉得不,那山上到處都是鬼,戴著鎖鏈的鬼,渾身臟兮兮的陰兵。”
“那陰兵臉不是人的模樣,一個個面目猙獰,可怕得很呢!”
“只要一個銅子,我就告訴那山上的事。”
“只要一個銅子,你要聽不?”
那人連連催促,仿佛上趕著要將自己的故事賣出去。
可惜。
江晁聽完低下頭,搖了搖頭,意為不感興趣。
那人不甘心,還在說。
“只要一個銅子。”
“只要一個銅子,我不要多。”
“一個銅子就夠了。”
而這個時候,一旁坐著蹲著站在茶攤旁的樹下,在午后乘涼的人群之中,其中一人開口戳穿了他。
“年輕人,莫要信他!”
“這廝原本是山上打柴的,做事不老實,三天打魚兩天曬網的,到了山上別人打柴他睡覺。”
“有天睡過了頭,回來說自己在山上遇到了鬼。”
“然后天天柴也不打了,就蹲在這茶攤里說他的故事,騙過路人的錢哩。”
打柴人怒了,狠狠地盯著那人。
“什么叫騙?”
“我真的遇到鬼了,我說的是真的。”
在場的人很多都知道他的底細,還有人曾經跟著他一起上過山。
而且大多都是本本分分的鄉下人,平日里最見不得的就是打柴人這樣的人。
見狀,有人站起來說道。
“莫要再說了,那時候你還說山上有鬼神出沒將山都壓平了,怎么著?”
“我們跟著你到山上去,你又說自己記不得路。”
“跟著你在山上轉了一圈,什么也沒有找到。”
又有人勸誡道:“莫要在這里胡攪蠻纏了,你那編的故事我們耳朵都聽出繭子來了,早點回去砍柴,老老實實地過日子,你家婆娘還在等著你哩。”
“再說。”
“都這個時候了,真的假的有什么意思?”
“日子還不得照過,你還想抱著你那故事過一輩子啊!”
不知道什么時候,那打柴人的故事已然不值錢了,也沒有人再感興趣了。
但是打柴人已經習慣了嘴皮子一動,嘩啦啦來錢的生活,早就幻想好了往后坐著不動便能夠衣食無憂的日子,怎么能甘心。
聽完那人的勸誡,他滿臉通紅地站了起來,咬牙切齒地瞪著眼睛,就好像望著不共戴天的仇人。
“你們胡說!”
“都是你們在這里整天亂說,讓我賺不到錢。”
“沒得錯,都是你們幾個,都是你們的錯。”
打柴人一下子跳了起來,朝著樹下坐著的幾個人撲了過去,然后和他們扭打在一起。
此刻他紅著眼睛大喊大叫的瘋癲模樣,和那惡鬼看上去也沒有什么差別。
鬼神的恐怖沒把他嚇瘋,他此刻卻為一個銅子而瘋狂。
鬧到最后。
打柴人的婆娘來了,拉著他就要回去。
但是打柴人卻不肯,還在和那幾個人對罵,甚至還抽打拉著他的婦人。
“我不回去。”
“你懂什么,我們發財的機會來了。”
“我要賺錢,賺大錢!”
“我上山打柴,我遇到了鬼,好多的鬼,那鬼要吃了我,我知道怎么躲過鬼讓他看不到我。”
“你們聽我講啊!”
“你們怎么不聽我講!”
“都給我錢,給我錢。”
因為這大吵大鬧聚集過來的人越來越多,路口一時之間變得好像市集一樣,所有人看著打柴人被婆娘拉了回去,這才終于散去。
江晁這才回過神來,那盛放著梅子湯的碗已經放在自己面前多時了。
而老嫗就站在一旁,也看著那打柴人離去的方向。
老嫗嘆息道:“若是真的就好了。”
江晁斗笠揚起:“什么是真的就好了?”
老嫗:“鬼撒,如果山里真的有那鬼神過來,就好了,老婆子也想要看一看哩。”
老嫗說完一拍手,哈哈大笑:“老婆子也就瞎說說,后生你莫要當真了。”
江晁:“如果真的有鬼神,有幽冥那又怎么樣?”
老嫗說:“什么叫真的有,是本來就有,你這后生不是西河縣來的么。”
老嫗格外認真:“連神仙都有,這陰間的鬼神當然也有,人死之后肯定也會變成鬼。”
江晁:“有了陰間和地獄,這樣就可以懲善揚惡了?”
老嫗卻說:“不不不,老婆子不是這個意思,當然讓那些惡人都打入陰間地獄肯定是好事?”
江晁看著他,然后看到老嫗那渾濁的眼睛看向大路,好像有人從那里路過一樣。
“這樣,老婆子死后,就能看到我家老頭子和幺兒了。”
江晁愣了一會,靜靜地喝完了湯。
站起身來,朝著江邊走去。
天漸漸黑了。
江晁又登上了那艘霸下型號運輸船,朝著名為黃泉的地方駛去,奔向那從九天之上掉落的空間站。
登上這艘船后,便再也沒有那路上的熙熙攘攘,沒有人間的紛爭和喧嘩。
迎著風。
摘下斗笠,腳下踩著龍首。
江晁也不再像是人間的凡人。
而是乘龍駕霧的神祇。
黃泉基地。
鬼徒并不是通過電梯下來的,而是通過另一條通道經過層層檢驗而下。
因為他已經病得連走都沒有辦法走,只能被運送。
而抵達黃泉基地第一層的時候,他已經奄奄一息,神志不清了。
口中喃喃自語,好像在說著夢話。
“這是哪?”
他精神恍惚,但是隱隱約約看到了一片無邊的紅色花海。
花開似火。
艷麗的紅在晃動,好像六道眾生的情欲在其中涌動沉淪。
鬼徒戴著惡鬼面具,終于回過神來。
他看到了自己站在花海之中,凝視著此生未曾見過的美景。
“黃泉路。”
“彼岸花。”
“花開花落,生死兩茫茫。”
“輪回道,因果長,緣起緣落定……”
他聽著那從四面八方涌來的歌聲,那聲音不是一個人的,而是成千上萬的人在吟唱。
或悲愴。
或蒼茫。
或激揚。
最終,眼前無窮無盡的彼岸花突然化為了一片血海,將他淹沒。
畫面一轉。
他的確是在彼岸花海之中,但不是站立在花海之上,而是在花海的底部。
智能工程車停泊在花海的邊緣,延伸出密密麻麻大大小小的機械臂。
花海之下。
透明的罐子里。
瀕死的鬼徒眼皮微動,顯得有些粘稠的液體源源不斷注入,將其一點點淹沒。
他的頭發被剃光,一大捆線纜、管子被智能工程車牽引了出來,分別連接在面具之上的不同地方。
彼岸花的根須從高處延伸而下。
那根須分明經過了改造,上面還連接著針頭和電極。
彼岸花的針頭根須沿著他的后腦而下,穿透他的脖子處的脊髓,接管了他的神經系統。
最終。
那一大把密密麻麻的線纜,以及彼岸花的根須一起,被機械臂在其腦后收成一束,被固定了起來。
從遠處乍一看,就好像化為了他的發髻。
而“發髻”的盡頭,開著璀璨的花朵。
“咕嚕!”
液體終于被注射滿,彼岸花的移植也宣告成功。
而鬼徒奄奄一息宛如風中殘燭的生命力,也一下子被穩定了。
而在鬼徒的意識里,他感覺到自己被彼岸花化為的血海淹沒,沉淪在一片黑暗之中。
黑暗中,傳來了隱隱約約的聲音。
“已登錄黃泉網絡連接中心。”
他睜開眼睛,意識已然進入了下一層。
他出現在了一艘船上,而這艘船正行駛在傳說之中的黃泉河中。
“嗯?”
“我上來了?”
從現實看,鬼徒是被打了下去,但是從鬼徒的眼中來看,他是從幽冥的下層爬了上來。
鬼徒抬起頭,目光激動且渴望地望著遠方,好像在尋找著什么。
隨后,他目光停了下來。
黃泉的盡頭,他看到了招攬著四方孤魂野鬼的橋。
還有那座橋的盡頭處,他看到了一座屹立在幽冥大地上的雄偉城池。
他激動地喊道。
“幽都城。”
“鬼伯。”
然而,他連那橋都沒有資格登上。
他不是什么孤魂野鬼,而是被打入陰間地獄的惡鬼。
那船只是載著他,在這黃泉河上打了個轉。
便被打入了另一處小地獄之中。
他認不得那是什么神祇仙人。
畢竟鬼徒從未去過西河縣,只見過穿著戎服的神巫,云中君的傳聞也只是略有耳聞,當初還不屑一顧。
而后面,便被打入鐵砂地獄了,也知道厲害了。
但是,已經晚了。
不過鬼徒明白,接下來他是魂飛魄散,還是茍延殘喘以待時機,就看面前這神仙的一句話了。
鬼徒臉上淚痕未干。
此刻,又強行著擠出了兩滴。
露出一副敬畏虔誠的模樣,和當初拜鬼伯一樣。
然后借著虛弱的身體五體投地大拜,之后一拜不起,想要表示自己的凄慘,還有已經悔過。
“請大仙垂憐,小鬼已誠心悔過,還望大仙給小鬼一個償還業債的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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