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始至終看都沒有看他一眼,就這樣穿過神壇后面的一扇門,朝著竹林深處和壽宮云壁所在的方向而去。
而在其身后。
溫佛奴臉上先是一陣錯愕,隨后,又化為了一陣白一陣青。
溫佛奴立刻挺直了胸膛和脊梁撐起略顯矮小的個頭,表現出與生俱來的貴氣,等著那神巫過來向他行禮。
但是,那個頭高挑的神巫從他的身前路過,影子從他的身上碾壓了過去。
等到那身影走過,消失在了另一頭的時候,溫佛奴這才擠出一句。
“果然和凡人不同,好大的排場。”
祭巫:“今日寒食大祭,神巫一心都在祭祀之上。”
溫佛奴內心說著:“裝模作樣。”
其中。
一個戴著面具的影子走在最前面。
溫佛奴一看便知道,這便是陰陽道人口中所說的神巫。
溫佛奴氣血上涌,但是內心卻勸誡自己。
“要有氣度,有氣度。”
“莫要和這些鄉夫野巫計較。”
而嘴上卻說著:“無妨,無妨。”
當然,他內心不會承認的是。
身為鹿城郡王之子,生來身份高貴驕傲,但是先天的一些缺陷又讓他有些自卑。
平日里,他最看不得那些個頭高的人在自己面前昂首挺胸,因此總是站在高處,還時時刻刻以權威壓制別人彎腰行禮,使得所有人低他一頭。
而如今,這神巫便是他十分不喜的那種人,況且態度還如此“囂張”。
若不是心中還有著一些好奇心,想要知道這些奇異之物究竟來自于哪里。
按照往常他的脾氣。
他現在甩手就走,后面再狠狠地擺布這些敢在他面前裝模作樣之輩。
但是此刻他還是留了下來,只不過還是忍不住發作了一句。
溫佛奴環顧左右:“天色昏暗,為何不多點些燈啊?”
祭巫開口,陰陽道人作答:“寒食時節當禁火,因此不可點燈。”
溫佛奴當然知道這個,但是卻故意這么問:“那為何又唯獨點了這么一盞燈?”
祭巫卻說:“這燈里沒有火。”
溫佛奴笑了:“燈沒有火,那怎么亮得起來。”
祭巫接下來的回答更奇怪了:“因為這盞燈裝的是天上的月光。”
溫佛奴笑得更厲害了,接二連三地被反駁刺激,他已經有些受夠了這些人的裝模作樣和裝神弄鬼。
溫佛奴:“哦,所以這又是一件神仙所賜的天物了?”
祭巫:“是的。”
溫佛奴:“那我可得好好看看。”
祭巫:“這……”
溫佛奴:“看不得嗎?”
祭巫:“若只是看看,也無妨,只是這燈接下來神巫要提燈接引百鬼,溫司馬切莫用手去觸碰。”
溫佛奴:“若是碰了又如何?”
祭巫:“恐將被鬼神盯上。”
又提鬼神。
溫佛奴嘴角揚起,嗤之以鼻的姿態已經可以說是不再那么遮遮掩掩了。
溫佛奴上前抬起頭,仔細地打量著那燈。
溫佛奴:“這燈靠近了還感覺有些溫熱,里面定然有火燭,你在誆騙于我?”
祭巫:“溫司馬請再細看。”
而這個時候一陣風吹過,那燈隨之搖曳。
溫佛奴的目光立刻聚焦了起來,死死地盯著那燈看,但是卻發現那燈再怎么搖晃,里面的火光卻巍然不動。
溫佛奴終于有些忍不住,伸出手去摸了一下。
手拂過燈柄撞了一下,好像觸碰到了什么發出一聲脆響,隨后那燈立刻熄了。
溫佛奴喜出望外,大聲說道。
“熄了,熄了,還說不是火?”
而這個時候,祭巫伸出手。
輕輕地搭在把手上。
按了一下。
“咔嚓。”
立刻看到,那美輪美奐的燈籠瞬間就又亮了起來。
“呃?”
這瞬時間讓溫佛奴有些摸不著頭腦,愣了一會。
祭巫:“溫司馬,這燈中所裝的是月光,無須火燭點燃便可自亮。”
溫佛奴:“定然是內藏火石。”
聽到溫佛奴固執地猜想,祭巫和陰陽老道對視了一眼之后,搖了搖頭。
最后,聽祭巫說起了這名為月影琉璃燈的天物的一些秘密后,陰陽道人再次抬起了手。
“非也,非也。”
老道指著那月影琉璃燈,代替祭巫告訴溫佛奴。
“這燈里面,沒有燈油,更無須燈油。”
溫佛奴:“沒有燈油?”
祭巫取下了燈,抬到了溫佛奴的面前。
如月一般溫潤的光投射在臉上,照亮三人的輪廓。
美麗艷彩的圖案浮現在燈罩上。
透過那晶瑩的燈罩,他們可以清晰地看到內里的結構。
可以看到里面除了一團混圓,金燦燦的光團之外,再也沒有了它物。
里面,果然沒有燈油。
而且不僅僅如此,連出氣的口都沒有,如果里面真的有火的話,封死了是不可能燒起來的。
溫佛奴怎么看,都不明白這到底是個什么原理。
但是。
已經被徹底起了逆反心理更鉆了牛角尖的他一心認定,這就是西河縣上下所有人為了營造祥瑞而做的一場騙局。
這些人為了升官發財,為了愚弄百姓,所以才作出了層層設計。
“或許是燈油藏在那柄里,或許那發光的是一團油膏,燒完就熄滅了。”
“或許出氣的口是什么障眼戲法,藏在其他的什么一眼難以發現的地方。”
他不斷地思索著,指出了一個又一個可能性。
但是,迎來的都只是老道的那一招。
“非也,非也。”
“非也,非也……”
將他所猜測的一切,全部都駁回。
月影琉璃燈的光下。
溫佛奴的臉色已經很不好了,他臉色漲紅如同豬肝,佛珠都要抓斷了,最后再也說不出任何話來。
只是,說不出話來不代表著他已經相信了,反而代表著他更執著了。
“這肯定是一群裝神弄鬼之徒。”
“就是不知道從哪里得了一些能工巧匠制作的器物,竟然我也看不出其中暗藏的機關。”
但是都已經來到這里了,溫佛奴也開始猶豫,到底是轉身就走,還是和這群裝神弄鬼之徒玩到底,然后徹底將他們的把戲揭穿。
而這個時候,黑暗之中傳來了巫覡敲響銅磬的聲音。
“噔!”
“酉時三刻。”
祭巫聽到了磬聲之后,立刻對著一旁的陰陽道人還有溫佛奴說道。
“接下來我要去跟隨神巫主持大祭改火,失陪了。”
陰陽道人也立刻興奮了起來,看著神峰高處說道。
“現在就要開始了?”
“終于,又能夠一睹云壁的玄妙了。”
陰陽道人迫不及待地追了上去,甚至一時間將溫佛奴都忘在了身后,過來了一會才回來招呼他。
“溫司馬,快快隨我來,這可是千載難逢的機會啊!”
溫佛奴終于按捺住了想要轉身就走的心思,跟著陰陽道人一起往高處走去。
“來都來了。”
“那就看看,這云壁又是這些人的什么把戲。”
“其他的都能裝出來,這鬼神,我看你們怎么變出來。”
越是荒誕離奇的東西,就越是容易露出破綻。
這般吹噓和作態,他倒要看看等會這些人怎么收場。
祭巫提著月影琉璃燈,群巫浩浩蕩蕩地跟著他一起前往了壽宮,抵達壽宮前的廣場上的時候,祭巫又親手將燈交還給了它的所有者神巫。
此時此刻,在壽宮的前面還燃燒著一堆篝火,也是此刻山上唯一的火焰。
這就是去歲的舊火。
群巫已然做好了準備,等待著時辰一到便熄滅舊火,等到天明時分再將其重新引燃,這便是改火之意。
壽宮前。
一群巫覡打扮各異,化為人間百鬼,圍繞著那篝火跳著舞。
巫影狂亂,伴隨著樂聲,還有山音頌唱的古老詩篇。
有人看得津津有味,有人萬分期待地等候,也有人不耐煩的縷縷望向壽宮內部。
不耐煩的正是溫佛奴,他可不是來看這跳大神的,
一刻鐘一刻鐘過去,一個時辰又一個時辰消失在那篝火和巫影之下,溫佛奴也越發的煩躁。
“這鬼呢?”
“陰陽兩界呢?”
“恐遭不測呢?”
“到底什么時候才開始?”
溫佛奴目光不滿地看向一旁的陰陽道人,卻發現這道人目光透露著血絲,興奮得不行,和磕了藥一樣。
溫佛奴表情為之驚愕,不知道這老道興奮個什么,但是看著對方這一副瘋狂的模樣,也泛起了嘀咕。
莫非?
就這樣,一直等到了子時。
溫佛奴的眼睛都瞪出了血絲,脖子和后腦勺被寒風吹得像塊木頭,腦袋被那巫影和火焰晃蕩得快要爆炸的時候,終于聽到了一聲磬聲。
巫覡敲響銅磬:“噔!”
帶著草冠的祭巫:“熄火!”
隨后,巫覡再次敲響。
“噔!”
“子時已到。”
“改舊火,迎新火。”
隨著銅磬的那第一聲噔,溫佛奴便也噔的一下子站了起來,血絲通紅的眼睛看著火焰深處的壽宮。
好像。
也快要化身惡鬼了。
溫佛奴猛烈地轉動著佛珠,只有這樣才能夠壓制住自己胸腔里涌動的“惡鬼”,但是心里卻早已經開始罵娘了。
“爾母婢,爾等最好給我弄出點大陣仗出來。”
“折騰了我這么大晚上,爾等就算是糊弄本司馬,也得給我糊弄好了。”
“就算是恐遭不測,你們也最好給我弄出幾個惡鬼來。”
要不然,他就要化身惡鬼把這些家伙全吃了。
到了此刻,原本高大的篝火已經只剩下余薪。
而隨著那余薪被人為徹底熄滅,周圍的一切徹底歸于黑暗之中。
而在民間傳聞里。
去歲的舊火在寒食節熄滅,暗地里的牛鬼蛇神便都要出來了。
不過這個時候那帶著面具的神巫提著燈,化為了夜空之下最明亮的光源。
甚至,蓋過了頭頂上的星月。
也籠罩住了在場地眾人。
伴隨著沉悶的推門聲,壽宮的大門終于打開了,神巫高舉著月影琉璃燈踏入其中,群巫緊緊跟隨。
溫佛奴跟著陰陽道人一起進入了壽宮之中,他也終于在那月影琉璃燈之下,看清楚了那塊玉璧。
眾人整整齊齊地站在玉璧之下,抬頭望著。
溫佛奴:“這就是云壁?”
他眼睛瞪得更大了,死死地盯著那塊玉璧,就好像著了魔一樣。
但是火已經熄了,門已經開了,玉壁也出現在眼前了。
等了半天。
一點動靜都沒有。
除了夜里吹得脖頸都要酸掉的寒風,便也什么都沒有了。
場面,是死一般的沉默。
這下。
冒著寒風蹲了一晚上,卻憋了一肚子的火,一下子從溫佛奴肚子里鉆上了腦門。
就這?
就這?
就這!!!!
溫佛奴感覺怒目金剛過來,都壓不住他肚子里鬧騰的惡鬼了,他猛烈地轉動著手上的佛珠,就像是要搓出火來一樣。
同時,他扭頭惡狠狠地看著一旁的陰陽道人。
“這就是你說的神人交界之地,陰陽門戶大開之所?”
“這就是可開天界之門,可通九幽之地?”
“還恐遭不測?”
“還……”
然后進入壽宮之后陰陽道人的表情早已經變得越發興奮了,因為他剛剛偷偷吞了一枚丹藥,此刻表情近乎癲狂地踮著腳,眼神只剩下對于生死幽冥之事的渴望。
聽到溫佛奴這樣一問,立刻豎起手指堵住嘴唇。
“噓!”
隨后又抬起手來了,小聲地對著溫佛奴說道。
“非也,非也。”
“這不過是……”
只是此時此刻,他不知道非也這個詞已然是不能再說了。
原本就已經到了爆發邊緣的溫司馬,身為天潢貴胄的敦實漢子,被這一句非也一下子弄得應激了,好像這兩個字是化身惡鬼的惡咒一樣。
溫佛奴立刻臉上變成了赤紅色,頭發炸裂就快要將帽子給頂了起來。
他高高揚起手,連手上的佛珠也摔在了地上,發出一聲脆響。
一顆顆珍貴的佛珠散落開來,沿著石板不斷地朝著周圍散落而去。
而從溫佛奴口中則咆哮出了一句。
“我非你老母。”
這個時候,壽宮之內的所有人都看向了他,一道道視線投射在溫佛奴身上,但是所有人一言不發。
而溫佛奴卻已經確定不再忍了,也不再管什么天潢貴胄的氣度了,堂堂郡王之子被當傻子一樣糊弄,然后又在后面晾了一整晚,等了大半夜就等出了這么個東西。
忍無可忍,已經無須再忍。
溫佛奴一下子沖到了最前面,穿過一條條微微飄舞的半透明紗幔,直接來到了云壁前。
然后在那云壁前看著所有人,喘著粗氣說道。
“一個個別裝了。”
“我知道,爾等都是受到那西河縣縣令賈桂的指使,謊報祥瑞在這里裝神弄鬼。”
“一個個上下串通一氣,在這里裝模作樣,本司馬都已經看出來了,都不要再裝了。”
溫佛奴大手一揮,氣場十足,仿佛壓住了整個場面。
他十分篤定地說道。
“從鹿城郡我得知那金鰲道人的事跡的時候,就開始布這個局了吧,引得我往紫云峰而去,然后一路上安排什么村民、山民在我面前做戲。”
“一個個,也真是煞費苦心啊!”
“竟然還拿出了不少,不知道從哪里得到的奇技淫巧制作的珍寶,以為這樣就能蒙騙于我?”
“告訴爾等。”
“吾乃鹿城郡王之子,宗室勛親,豈能被爾等宵小給蒙蔽。”
“早在來之前,我就已經猜到了爾等的伎倆,只是不忍心因為那西河縣令賈桂的利欲熏心之舉牽連甚廣,想要給爾等一個機會罷了。”
“如今看來,爾等冥頑不靈,不知悔改。”
溫佛奴橫眉冷視眾人,深吸一口氣后硬著腮幫子挺著胸膛說道。
“現在,我給爾等最后一次機會,如若從實招來,本司馬還可以為爾等求情。”
“如若不然,爾等只有死路一條。”
一番話說出來,他胸中惡氣總算是發泄出來了大半,
他說了一大串,聲聲中氣十足。
看著在場所有人鴉雀無聲,表情呆若木雞,胸中不由地涌出了一股得意和舒暢之感。
“想必,是被我正義凜然的話語給震懾住了吧!”
而這個時候,溫佛奴身后突然傳來了如同海浪一般的嗡鳴聲。
“嗡!”
一瞬間,萬丈光華平鋪而下。
溫佛奴站在云壁之前,那光芒將他高大、正義凜然、威震四方的身影從身后一路往前沖刷而去,穿過紗幔層疊的殿堂,涌入那群山遍野之中。
一瞬間,日夜顛倒。
溫佛奴的表情卻定格在一瞬間。
眼神里,流露出不明所以的茫然。
他雖然看不見身后的景象,但是卻明白這絕對不是任何裝神弄鬼可以做到的事情。
因為他身后。
像是升起了一輪大日烈陽。
就和之前的盒子,之前的紙張一樣,溫佛奴也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燈。
但是,他可以肯定的一點是。
“這定然是出自于同一工匠手筆,只是這西河縣哪來的這么多的奇珍異寶,定然是古人遺留下來的。”
溫佛奴越發認定,這西河縣或許是出了個什么大墓。
或者是古人在地底下留了一些寶物,被這些人尋得然后拿出來當成神仙遺寶裝神弄鬼。
溫佛奴盤弄起了手上的佛珠,眼神起了變化。
似乎。
再次看到了對方地破綻。
他正準備踏步上前,這個時候左側的一扇小門打開,側室之中走出了成群的巫覡巫女。
有人裝扮得有如鬼神,有人白衣飄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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