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墟舊土,霜北城。
在奪城之戰結束之后,這座城的人煙就稀少了許多。近來朝中動蕩,因為擔心九鞅南下,又有很多人連夜搬遷,離開了這個是非之地。
在出城的洶洶人流之中,唯有一身著勁裝黑袍的年輕人自南門走入,沿街來到一間小餐館外。
作為街上為數不多還開著門的店鋪,這里依舊沒有什么生意。店里的掌柜、大廚、小二都是同一名女子,她原本坐在門口閑望著外面。瞥到那年輕人的身影,立刻站起身回了屋內。
來者正是鄢神兵。
他走到了店門前,朝里看去,就見女子的神情兀自帶著一些匆忙,剛剛整理好自己的衣角發絲。這女子正是在霜北城內開店的顧萍兒,此前曾經憑借一手獨特的廚藝抓住了鄢神兵的胃。
“抱歉。”鄢神兵面露微笑,“我來晚了。”
“哼。”顧萍兒將臉撇到一邊,“你說你會回來找我的時候,我就沒有很相信啦,畢竟行走江湖,靠得住的人就沒有幾個。”
“我回去就被封了參謀將軍,在武安堂受訓多日,剛剛結束修行,龍淵城里又發生了一些小變故。”鄢神兵坦誠說道,“近日剛剛安定下來,我立刻就來了。”
“我都聽說啦,皇帝死了、國師死了,還有人傳大神官都死了,不過我覺得不大可能……”顧萍兒抿嘴笑了兩下,“你畢竟是當官的,因為這些事耽擱我不怪你。不過這都是小變故,那你眼里還有什么是大事?”
“回來找你是大事。”鄢神兵道。
“嘁。”顧萍兒笑出聲來,“油嘴滑舌。”
“這是真的。”鄢神兵認真道:“我欠武安堂的恩情,自奪城之戰后也算了結了。皇帝如何、國師如何……這些都和我不發生關系,只有你……”
“我和你可也沒發生關系啊!”顧萍兒尖聲道:“你講話小心一些。”
鄢神兵的臉色頓時發紅,撓了撓頭,道:“總之就是回來接你比較重要,第一時間我就過來了。你收拾一下,隨我回龍淵城吧。”
“你都不問問人家同不同意?”顧萍兒皺眉道:“我在龍淵城人生地不熟,這店過去可怎么開啊?”
“那怕是沒法開了。”鄢神兵道:“龍淵城內流行的酒樓,也都是做一些平庸菜色,沒有像你這樣別出心裁的。”
“好在我在這邊也開不下去。”顧萍兒話鋒又一轉,道:“這么多年也就你一個傻子覺得我廚藝好。”
“那是他們不懂欣賞。”鄢神兵搖搖頭,“到了龍淵城你可以只給我一個人做飯,讓他們羨慕去吧。”
兩個人互相交談著,眼神也都漸漸溫柔。
鄢神兵之前一度以為自己要吃丹藥赴死,所以沒有招惹顧萍兒的意思。后來奪城之戰獲勝,他也沒有吃下那顆丹藥,這才與顧萍兒約定,等自己回神都料理完事情,就再來找她。
不想這一去就是幾個月,如今終于趕了回來。
顧萍兒其實也早想過關店走人,近來動蕩時更是想過離開,只是因為與鄢神兵的約定,還是選擇留在這里。
她心里原本還帶著幾分怨氣,可是如今看到人在面前,小情緒頓時也煙消云散。在這冷清荒蕪的城池內,兩個年輕人的眸光溫暖如春。
“進來,我先給你做點吃的再收拾吧。”顧萍兒正揮手招呼著。
突然,天空中掠過一道火焰流星。
這道火線自北而來,落在霜北城南部,轟然炸開一團焰云。周圍有尚未出城的百姓擠在一處,頓時受到了波及,哭嚎驚叫聲響成一片。
“火蛇部的毒焰!”鄢神兵對一眼認出了這道火焰的來源。
下一個瞬間,就見漫天火箭劃破長空,如同雨點一樣墜落下來!這一輪齊射下來,只怕城中什么都留存不住了!
好在城中守軍的動作也很快,城頭立刻便祭出了護城大陣,光幕覆蓋全城,轟隆隆攔住這一波火箭齊射。可是光幕上爆發出了無數漣漪,看得出也是搖搖欲墜。
半空中陡然升騰起一道夭矯的蛇形,下落之后才逐漸看清,那是一頭肋生六翼的滔天巨蟒,蛇瞳燃火,毒氣森森。
“騰蛇!”城頭守軍高呼道。
這是九鞅火蛇部的圖騰神獸,歷來不會輕動,此時出現在了霜北城,必然是火蛇部傾巢而出!
“吼——”騰蛇怒吼一聲,帶著熊熊烈火一頭撞在護城大陣上!轟嘭!
光幕轉瞬龜裂,如同墜地的瓷器,眼看只要捏一下就要崩裂。
而城墻下的土地也有一道碩大的隆起推進過來,如同巨浪翻騰,來到城墻下忽然消失,下一瞬便在城內再度鼓蕩起來,隆隆巨震。
一只雙翼伸展開來遮天蔽日、破土而出掀起漫天黃沙的巨鳥鉆了出來。
“地龍雀!”城頭守軍慌亂不已,“這是土雉部的神獸!來了,全都來了!”
剎那之間,滾滾煙塵自數里之外沖殺出來,那是無數跨乘妖獸的虎狼之騎,天空則是鷹隼遍布,好似烏云壓頂。喊殺聲與奇異的吟唱聲響徹四野,將霜北城覆蓋其中。
觀其服色,九鞅現存八部之中,足有七部的騎兵都在其中!
城頭的霜北城鎮守將軍姜林臨危不亂,眼見大軍壓境,沉著下令道:“將城中陣圖全開,派出人手先去掩護百姓由南門出城,其余人隨我死守!”
城頭嗡鳴不斷,也有諸多陣法運轉開來,剎那間合成一道巨大陣圖,自半空升起層層虛影,抵擋著各路強大妖獸的猛攻。
可是和前方烏云煙塵相比,霜北城顯得有些小了,那股塵浪的邊緣越過城池,就奔后方的官道包抄過去。而那里還有許多正在出城的百姓,看起來難逃屠戮!
如此生死危亡之際,突有兩道寒光凜凜的軍陣自左右殺出,立時便切斷了兩側包抄出來的鞅軍,一桿擎天大戟從天而降,正面截斷了沖擊城門的鞅軍。
那不是誰人的法器,而是上千名將士共同結陣驅馳的神兵,稍一橫掃,便清空了戰場!
在疾馳而來的軍陣之中,一位身著輕甲的將領眼中泛著凌厲神光,正是霸山侯唐嵬!
他前幾日自龍淵城出征,朝著霸山而去,算時間現在應該剛集結完各路兵馬抵達霸山,卻已經神兵天降一般到達了霜北城!
十余萬大軍驟然殺出,以逸待勞,一舉改變了戰場局勢。
只耀武揚威了片刻功夫的鞅軍,被打了一個措手不及,首尾難顧,陣型瞬間混亂。
而唐嵬已然率軍直奔后方大旗而去,口中高呼:“眾將士,隨我踏平鞅人骨!”
鞅土,幻神峰。
這座世上靈性最強的山峰,三步便有一靈植、五步便有一仙獸,祥云繚繞、煙霞漫卷。在峰頂最高處有一座白色平臺,此時諸多祭司在其上列隊,俱是神情謹慎。
幻神峰上的祭司在鞅土任何一處行走,都是享盡尊榮,高高在上。可是此刻站在這隊伍中,卻是大氣都不敢喘一下似的。
為首二人正是黑袍銀發的蕭艇與白袍玉面的蕭絕,他們兩個同樣低眉垂首,靜靜等候著什么。
一直過了約莫半個時辰,在他們面前的兩堵石門才緩緩打開,一股銀白色氣息從中逸散出來,在場的祭司們但凡聞到一縷,都會覺得精神霎時為之清明。
接著,便有一道身著劍白長衫的身影從中走了出來,看面貌似乎是一個十六七歲的俊秀少年人,只是雙目深邃、神光厚重,透露出與樣貌不同的氣質。
前方所有人同時躬身道:“恭迎天祭司出關!”
“嗯。”少年淡淡點頭,之后問道:“你們的事情辦得怎么樣?”
幻神峰上等級森嚴,普通祭司、大祭司……在三位大祭司之上的,便是執掌全峰的天祭司。而由于幻神峰在九鞅部族之中的崇高地位,這位天祭司才是實際上鞅土地位最高的執掌者。
他或許不參與到部族的直接事務之中,可是天祭司只要發話,沒有哪一位部落可汗敢違逆。
從某種意義來說,天祭司的權威甚至高過九鞅武神。
畢竟神仙境不常有,幻神峰一直在。而之所以能夠維持住這般權威,很大程度上就是因為這一代領袖的存在。
九鞅天祭司,蕭魔仙。
當初作為蕭家最驚才絕艷的秘術師,面臨神仙境已滿,無法再晉升的處境,他曾放下豪言……既然無法再成神仙,那我便做魔仙,一樣可以比肩神圣!
蕭艇與蕭絕對視一眼,似乎都有些猶豫。
最后還是蕭絕先開口道:“闊牧野不肯出手,他聲稱曾經與陳衍道相約,不會對國出手。”
“倒也說得過去。”蕭魔仙點點頭,“他就是這般死硬的性子,否則也不會一直安然坐在那里當一個被供起來的武神。只要國沒有了神仙境,那他不出手也沒關系。”
說著,他的目光又看向蕭艇。
蕭艇立馬說道:“霸山也不肯與我們合作!我對祝人王百般勸告,可他還是……沒有改變主意。”
“霸山的境況風云飄搖,若是國朝廷沒有發生內亂,那最先要滅的就是他們。此番算是給他們一個天賜良機,若是不肯把握,那就是自取滅亡了。”蕭魔仙也不惱怒,自顧自地說道。
“除了蒼龍部,其余各部族聯軍已經抵達了霜北城外,此刻應該已經交手了。”蕭艇又道。
“呵。”蕭魔仙冷笑一聲,“這群蠢笨之徒,自認為抓住了時機。卻不想國若是如此好對付,當年我們又怎會大敗虧輸?若我沒猜錯,唐嵬應該根本不會去霸山!龍淵城的消息一傳出去,他立刻就要奔霜北城。”
“可是……”蕭絕疑惑道:“天祭司既然已經猜到,為何不叫我們做出提醒,就任由他們損兵折將?”
“看不見血,沒有人會承認自己的愚蠢。”蕭魔仙道:“三十年太久,他們早就忘了上一次輸得有多疼。這一次碰壁,他們以后才會乖乖聽話。”
“天祭司深謀遠慮。”蕭絕聞言,再度垂首施禮。
他身為通天榜第七的強者,按理說已經是九鞅修為最高者,在場之中不會有誰比他更強。
可是他對這天祭司卻是無比誠服。
“蕭鏨應該也要到了。”蕭魔仙眼望遠處,道:“霜北城一敗,北地一勝,也算是打個平局,之后才是大戰正式開始。與國的戰斗,不在一朝一夕之間。”
頓了頓,他又看向二人,道:“不過你們全都出師不利,一件事也沒辦成,還是該有些懲戒。否則以后人人辦事都不賣力,幻神峰就要散了。”
“是……”二人不敢反駁,眼中露出驚恐之光。
不見蕭魔仙如何動作,二人腳下突然冒出一道光陣,其中鉆出道道黑色鐵鏈一般的觸手,纏繞住二人的身軀,骨碌碌蠕動著逐漸縮緊。
“啊————”
兩名大祭司都發出凄厲的哀嚎聲。
“呼————”
軒轅十四長出一口氣,退到后方,臉上出了薄薄一層細汗,看得出這種事情即使對他來說,也是一件極為耗費精神的功夫。
梁岳在一旁始終關切地看著,很是擔心梁小蕓的狀態。
直到梁小蕓睜開眼,輕輕喚出一聲:“娘親、大哥?”
“小蕓,你醒啦。”李彩云握著女兒的手,險些喜極而泣。
“嗯。”梁小蕓點點頭,與母親相擁。
而梁岳則是返身對軒轅十四道,“多謝前輩了。”
“沒什么。”軒轅十四笑了笑,“你幫我除掉北落師門,了結了平生夙愿,這才是大忙,我現在只不過是救我徒弟而已。”
“無論如何,都是大恩。”梁岳道:“以后前輩若有何事差遣,盡管開口。”
“那也別以后了,我現在就有個請求。”軒轅十四道。
果然。
梁岳就知道世上沒有白來的好事,軒轅十四前后賣了這么大力氣,肯定得是圖點什么。
就聽他說道:“小蕓的秘術天賦確實是世間難尋,都難怪北落師門動心,數萬年來有這般天賦靈性的人也不多。我想讓她做幻神峰的圣女,真正傳承我的衣缽。”
“幻神峰?”梁岳詫異地看著他。
“現在的幻神峰都是我傳了不知多少代的徒子徒孫,可是我叫來玄冥海的妖王、叫來九鞅武神……卻未曾從他們那里借一分力,是因為他們早已不認我這個祖師了。現在的一切修行,也早已偏離了神道的本質。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他們走的路子與北落師門更相像。”
“如今國大亂,鞅之間必有一戰。此戰若是國敗了,那自然生靈涂炭,萬事皆休。如果鞅國敗了,那我要重回幻神峰,以后由小蕓來繼續我的傳承。”
“當然,你不必擔心我與北落師門一樣有對小蕓不利的心思。”軒轅十四道:“你們可以讓她修行到修為不弱于我時,再來幻神峰。”
梁岳凝視著軒轅十四,判斷著他的話是否真心。
這時他忽然想起了之前煉化了新的九秘天書,其中自北落師門獲得的“皆”字符印,作用正是一瞬間的洞察人心。
于是他說道:“此事畢竟事關重大,前輩還是稍微給我們一些時間,等小蕓休養好些,再親自給你答復,我不能替她決定這些。”
“好。”軒轅十四頷首道,想了想,他又補充了一句:“你馬上就要去涼州歸還龍氣,那邊可能又要淪為戰場,你千萬小心。國人不了解這一代天祭司的實力,站在我的角度來看,他比以往每一代的天祭司都可怕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