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漸深。
周玄慈早已掃完松間寺前后石階上的落葉,回到佛堂內,靜坐誦經、拈動佛珠。
可不知為何,他念誦經文的聲音越來越快,佛珠轉動的頻率也愈發快,清秀的眉頭逐漸緊皺。
“玄慈禪師,心有點亂啊。”背后忽然響起一個清朗的聲音。
周玄慈回過頭,就見梁岳又來到了寺廟內,已經站在了空蕩的庭院中。
“心境不清,尚有雜念。”周玄慈回道,“需再多加修行。”
“你還能夠繼續修行,有的人就不行了。”梁岳走上前來,在佛堂內的另一個蒲團上坐下,說道:“剛剛魏康年已經認罪了,是他殺了福陽公主。”
周玄慈雙眼一抬,略有詫異,旋即又低下去,搖頭道:“他不會殺人。”
“哦?”梁岳道:“你很了解他?”
“我們是自幼一同長大的玩伴,雖然后來各有修行,聯系不多,可彼此的性情是了解的。”周玄慈緩緩道。
“你了解他的性情,那伱覺得他會不會受南州士族的收買、去刺殺福陽公主?”梁岳忽然問道。
“我覺得不會。”周玄慈道,“他娘親最大的愿望是讓他參加科舉、衣錦還鄉,他很孝順,不可能在這個時候去做那般危險的事情。”
月光灑落庭院,佛堂內燈火明亮。
二人相對,僧人的眉眼低垂,語氣卻篤定。
“我也覺得不會是他。”梁岳說道:“雖然他一開始就刻意在我面前透露了一些事情,譬如他父親死于迷羅香,當著我的面施展掌心雷。可不一樣終究是不一樣,沒有謊言是天衣無縫的。”
“你能看出他在撒謊?”周玄慈問。
梁岳道:“因為他終究不是真正的兇手,所以他不知道一件事……當天那個被掌心雷打退回密室內的人,就是我!”
周玄慈目光淡定,好像對此并不意外似的。
“第四境的煉氣強者神識已經很強了,對氣息的感知也很強。如果他真的是那個兇手,那即使他當天沒有看見我的臉,第二次見到我的時候,應該也有所感應了。因為當時他刻意收斂著氣息,我卻沒有。”梁岳說道。
武者對氣息的感知本就不如煉氣士,而當天對方又刻意收斂,所以他梁岳再見到兇手時認不出很正常。
可他當時氣焰蒸騰,正是氣息全部外放的時刻,對面的煉氣士即使沒有打開暗門看一眼他,再次見面也可以立刻辨認出來氣息。
“如果魏康年知道我就是那個人,大概不會當著我的面施展掌心雷。”梁岳笑了笑,道:“他的掌心雷,威力太大了。”
當天他挨的那一下掌心雷,雖然是同一道神通,可不論是威力還是樣式,都與魏康年發出的不同。
“據我猜測,他應該和兇手的關系密切,聽兇手講起過當時的場景,所以想要用一些蛛絲馬跡來引起我的懷疑。”梁岳分析道:“到了誅邪衙門,他再從容認罪,坐實我們心里的猜想。以報復南州士族為由,將他知道的案情一交代,合情合理,也不會有過多波瀾。”
很可惜。
來調查此案的梁岳,就是那個被掌心雷打退的大冤種。
他們這些有嫌疑的人應該都聽說過一些關于此案的傳聞,比如某個誅邪司的倒霉蛋被當成最大嫌疑人入獄,所以誅邪司要徹查此案。
他們絕對猜不到,眼前這個追查案件的人,就是那個倒霉蛋本蛋!
如果換成第二個人,可能都會如他所愿。
可魏康年施展掌心雷的一瞬間,梁岳就認出他絕不會是那個人。
后來他認罪的時候,梁岳的內心也有了計較。
明明不是他,他為什么要這樣做?
自然是想要替人頂罪。
總不能是窮日子過夠了,想找個機會重開一把試試水。
再怎么樣他都是第四境煉氣士,算得上天才了,還馬上就要參與科舉,前途無量。
那個真正的兇手肯定也在誅邪司調查的序列當中,不然他根本沒有必要這樣。在其余三個人里,毫無嫌疑的杜鐮可以排除,姜炎的嫌疑極小,魏康年也沒有給他頂罪的理由。
事實上,四個人都見過之后,梁岳本就是覺得玄慈和尚嫌疑最大。
而他也來自南州清都城,正是魏康年可能會認識的人。
此前之所以會懷疑周玄慈,最初的契機是因為他與杜鐮的斗禪。
“之前我就有一個疑問,玄慈禪師。”梁岳問道:“與你交流之后我覺得你的性情寬仁和善,很有佛門高僧的風范。為何與杜鐮幾句斗嘴,就已經發展到了要斗禪的地步呢?”
斗禪這件事,不理解的很容易當成是斗法或者辯經。
梁岳也是回去以后打聽了一下才知道,它是綜合了二者、相當兇險的一種行為。雙方要就自己修煉的禪法進行比拼,既有講經論心,也有神通互搏。
哪一方輸了,都很有可能會對自己所修禪法產生懷疑,嚴重一些,修為都有可能止步不前。
這是用自己的一身修行在斗。
雖然杜鐮與周玄慈沒有演變到那般地步,可是幾句話不和就開始賭斗,還是在別人的府邸里。
龍虎堂的人再囂張,杜鐮也不至于如此行事。何況玄慈也是禪宗弟子,心性修養本都是極好的。
雙方都是來別人家里赴宴,再不濟也該過后約定時間再斗。
除非是他故意挑起,而杜鐮本就脾氣不佳,這才會即刻動手。
梁岳覺得這件事會有些許的反常,可事出反常就一定會有緣由。
為什么?
如果說是二人中的一個,需要這個時間點上發生這樣一件事情,這樣他就可以解釋他的遲到,那就合理了。當時就算沒有碰上杜鐮,周玄慈應該也會尋另一個人耽擱一陣子。
杜鐮斗禪獲勝后就從大門離開,而玄慈是繼續向里走,不過他先到的是公主臥室,在殺完人之后,才從容去往宴席大廳。
這中間只要注意躲避行人,花費的時間對他來說不會太多。
現在人對于時辰沒有太精確的計算,他這段行動的軌跡完全可以用斗禪那件事來掩蓋住。
可這僅僅是梁岳的懷疑,還不能算現場實證。
如果說有什么現場的實證,大概就是福陽公主掌心的那圓形印記,比對之后梁岳大概可以確認,那個形狀應該是玄慈胸前的佛珠。
福陽公主臨死前,應該掙扎著抓住了那個東西,才會留下印記。
聽到他的問話,周玄慈答道:“還是心境不夠,一時有了嗔念。”
“不知你的嗔念是對龍虎堂弟子,還是對福陽公主。”梁岳凝視著對方的眼神,說道,“我還有一個請求,玄慈禪師,你能讓我看一眼你的右手嗎?”
當日那兇手施展的掌心雷,威力不算強。如果是魏康年今日展現的那般威力,那梁岳就不可能僅僅是被擊退,他很可能就要被打成重傷了。
而那兇手的掌心雷威力之所以弱,他有一個猜測。
一種可能是兇手的修為就是比魏康年差很多,可這種道行敢單槍匹馬跑來刺殺公主也是奇怪;另一種可能是兇手實力雖強,可這掌心雷并非他熟練掌握的神通,而是為了掩蓋身份而倉促施展的別家術法。
后者的可能性顯然更大。
如果是一名佛門弟子,怕暴露自身而施展道家神通,那就說得通了。
而恰恰就是因為威力沒有那么強,所以梁岳的那全力一劍,劍氣也有傷到對方。
最初見周玄慈時,他的右手就一直籠在袖子里,從未拿出來過。
而魏康年卻故意劃壞了手,還將疤痕顯露出來。
短短幾天時間,又不是第五境武者,劍氣傷口應該沒有那么容易愈合。只要周玄慈的右手也有疤痕,那梁岳就完全能確定他就是兇手。
雖說也只是他心中確定,不能當做決定性證據。
可鎖定目標之后,追查效率必然更高。畢竟查案的過程中,大多數時間就是浪費在排查其余可能性上。
一旦知道他就是兇手。
一方面是可以針對性地調查,比如他對公主府內地形如此熟悉,是從哪里得來的地形圖;現場或尸首上有沒有他身上留下的獨特的痕跡,用五靈犬或其它手段進行氣息的采集;他日常有沒有透露出殺人的傾向,與他周圍的人進行交流。
另一方面是單獨的緝拿審問,甚至可以讓問天樓參與,像之前玉鏡神官那樣。
神官身份尊貴,排查兇手的時候你肯定不能隨便使喚人家,可確定真兇的階段就可以請動一次了。
秘術師在審問中能起到的幫助極大,實際上,高階秘術師根本就是有搜魂的能力,可以直接從人腦海中搜取出自己想要的信息。
這一點讓刑部與飲馬監這樣的衙門眼饞到發狂,他們日常辦案要是有這個手法,很多問題就都可以簡單粗暴地解決了。
但是問天樓從不會給朝廷提供這樣的幫助。
修為極高的秘術師又不好培養,江湖上第四境、第五境的秘術師就已經是珍稀動物了,能達到宗師境的簡直鳳毛麟角,他們自己實在是欲尋無門。
問天樓之所以不愿意提供這種幫助,是因為搜魂之后的人基本就廢了,神宮被強行突破搜索,人即使還活著也會變得呆傻、瘋癲。
哪怕只有一絲冤枉好人的嫌疑,對神官們來說也是一個極大的負擔。
假如給刑部或者飲馬監這種出了名狠辣酷厲的衙門開了口子,可以幫助他們搜魂,想想也能知道會變成什么樣子。
這個人不肯招供,搜一下;這個人有重大嫌疑,搜一下;這個人眼神兒不對,搜一下;這個人在我家門前吐痰,搜一哈;這人敢詆毀官府,搜一哈。
搜完發現冤枉了好人。
可真是不好意思啊。
恐怕神都街頭要有不知多少傻子扎堆。
目前,唯一能請動問天樓神官進行搜魂的,朝中只有陳素一人。
這還是看在掌玄天師的面子上,只會對一些極重要且確定了身份的九鞅諜子動手。
像是這種命案,而且還是有面壁寺背景的天驕周玄慈,就不可能上這種手段了,最多是一些常規訊問手法。
不過效果也都不錯,應該不難確認兇手身份。
總而言之,一旦確定了就是他做的,事情就好辦多了。
面對梁岳的要求,周玄慈忽爾一笑,舉起他的右手,掌心處果然有一個淡淡的劍刃傷口。
他淡淡說道:“我跟你回誅邪司吧,人確實是我殺的。”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