眨眼一春秋。
時間來到一九年的五月下旬。
洪都戰役班終于要畢業了,最近兩天學院留下的四十一名學員,每天沒啥太忙的事情,雖說當初入班考核提到的第三項。
要求可以當做結業論文來寫。
但在這種戰役班外松內緊,不進則退的環境中。
誰敢那么頭鐵,真就留到最后才寫啊。
所以,早在半年前,所有學員都已經提交完畢,剩下這兩天純屬就是在享受校園的最后時光。
因為離開這里回到單位后,接踵而來的工作和絞盡腦汁的表現,以求晉升的壓力,必然會壓在每個人身上。
但,再悠閑,總得有離開的時候啊。
六樓宿舍里。
陳鈞正快速收拾著行李,忙碌中,臉上有明顯的笑意,卻又顯得格外急切。
他跟別的學員不一樣,人家是急著回單位,陳鈞到現在還不知道自己單位在哪呢。
179旅回不去,因為上面一沒給調令,二沒給任命書,回去當客人行。
但沒他的職位啊。
作訓部更別提了,他的名字已經被掛到作訓機要部門,擔任一個專門伺候人的頭子。
李東閣部長也提前打電話說過,自己的檔案不在作訓部,只是掛名而已,畢業后去哪都行,等著上面安排。
陳鈞現在擔心的不是自己去哪,而是近幾天李海瑤就要生了,目前在金陵羊城路300號江省人民醫院待產。
他要趕緊過去看看。
畢竟,人生兩世頭回當爹,那能不興奮嘛。
“老陳,收拾好沒有?”
他這邊正忙著呢,隔壁宿舍的孫宗航已經背著背包,手提行李箱出現在了門口。
“等等,快了。”
陳鈞抬頭回應一聲,把自己買的小孩玩具,還有洪都當地的一些特產,小心翼翼的塞進背包。
瞧著一個大老爺們,手中還拿著一個小小的撥浪鼓,孫宗航笑著搖頭:“以后不能叫你陳小子,也是要當爹的人了。”
“對了,你的調令還沒下來嘛?”
“我們這些大多都是回老單位,也有一些直接就調單位了,怎么你這一直沒消息?”
“不知道。”陳鈞眼中閃過一絲疑惑,其實他也納悶,軍中的效率,按說沒這么慢啊。
去哪好歹也要有個說法,總不能一直掛著軍銜吃著軍糧,啥活不干吧?
陳鈞哪里知道,此刻的京都,正因為他的調動提前透露出來的風聲,正特么熱鬧著呢。
幾個頭發花白的老頭子,拍桌子就差罵娘了。
基層連隊往往會因為一個好兵,爭得面紅耳赤,這種情況在高層只會發酵的更狠,畢竟,頭發再白,也是當年在基層因為誰動他的兵就敢找人拼命的那幫人。
部隊有這種風氣,就是他們那些人傳下來的。
“別想那么多了,走吧,沒單位就先去看老婆孩子唄。”
孫宗航沒繼續提陳鈞回單位,以及近期能晉升的話。
以前他們私下聊天時,還經常感慨陳鈞年紀輕輕,就能跟他們站在同一起步線。
可隨著臨近畢業的時間越近,所有人的通知都到了,唯獨陳鈞不到的時候,這幫在軍中摸爬滾打十幾二十年的老家伙,也嗅出風聲不太對了。
很默契的不再提這些事情。
等他們全部收拾妥當,統一下到宿舍樓下集合的時候。
校長陳柏華,政委張少陽兩人已經在旁邊的空地上站著了。
授課期間很少有機會能見到這兩位,如今人該走了,說什么也得來送送啊。
“同志們。”看到學員集合的差不多了,陳老頭站著沒動,張少陽面帶笑意的走到隊伍的前方。
“畢業離別的冷餐會我就不給大家舉辦了,你們都是軍中的老同志,在這一年的時間里,學有所成也好,還是沉淀基礎也罷,總之,今天大家在這里揮手告別。”
“明天,你們將在各自的崗位上,繼續奮戰。”
“同志們,我在這里祝愿各自的征途,一馬平川,無比順利。”
張少陽說完,立正身軀,主動敬禮。
而列隊的四十一名學員,統一抬手回禮。
他們不是剛畢業的青瓜蛋,不需要說什么星辰大海,無所畏懼,下一站,軍營見之類的。
前路鋪滿荊棘,踏平就好,前方坎坷,無畏無懼的趟過就行。
無言是最好的送別場面。
張少陽敬禮的手并沒有放下,他目送著一名又一名學員,提上行李,坐上學院提供的大巴車。
目送著所有人離開。
直到車輛消失在視線中,陳柏華才踱步走過來,神情平靜道:“行了,人都走遠了。”
“哎。”
張少陽嘆了口氣,隨即放下敬禮的手,聲音有些低沉道:“陳鈞的事,這次還不知道上面怎么解決呢。”
“那不是咱們能操心的。”陳柏華聞言,他搖搖頭道:“我聽說是總部那邊,要把陳小子調到西部邊防團當團長,又聽說要把他調到邊防旅擔任副旅。”
“昨天我還聽說北部戰區那邊,也要接收,具體消息怎么樣誰知道呢。”
“咱們又沒在京都,也不清楚這次到底是咋回事。”
陳柏華言語唏噓,就跟聽八卦似的,把自己知道的事,全都給抖露了出來。
陳鈞再怎么耀眼,也只是個后生。
因為他的調動上面就算出現分歧,消息傳到他們這邊,大多也都是道聽途說,真假難辨,不會有正式的文件出現。
所以,陳柏華只知道,他們學院這邊遲遲沒有消息,是上面沒打算讓陳鈞繼續留在東部,打算安排他去邊防部隊打磨打磨。
對于這個決定,陳老頭打心底里其實是支持的。
沒辦法啊,誰讓陳鈞在部隊的底子,太薄了呢?
不用拿什么軍改的奉獻和成績去說事,因為他也得到了相應的晉升和獎勵。
特殊時期特殊對待,這沒毛病。
可一個學員兵從畢業就沒下過基層,到單位就是副營,這是永遠都無法跨過的短板,現在沒人說,那是還沒到時候呢。
等他到了要踏出關鍵那一步時,這些短板會成為他跟別人競爭最大的缺陷,越往上爬,需要綜合考慮的就越多。
如今軍改結束了,陳鈞所需要的不是繼續耀眼,更不是突飛猛進的惹人注意。
而是沉淀再沉淀,拿資歷和經歷去填補沒下過基層的短板。
只有這樣,他以后的路才能走得更順,否則的話,頂多再晉升一次,就失去了機會。
因為時代而造就的人,必會因為時代而被拋棄,這是自古以來無數人物印證的例子。
能熬得住磨煉,才能迎來芬芳,這個道理放在他們這個階層同樣適用。
說得不好聽點,只要他不晉升大校,那么根據陳鈞以往所做的功績,上面就始終欠著他。
一旦晉升,時代結束可就兩清了。
聽起來很殘酷,但這是事實啊,基層的有些規則能打破,可到了一定程度后,某些規則就打不破了。
總不能讓陳鈞再回到實習排長開始干吧?下邊防沉淀,才是他眼下最好的歸宿。
連陳老頭都能想明白的事,張少陽自己也明白,他嘆了口氣沒再多說。
兩人注視著車輛走遠的方向,半晌后,才搖搖頭離開。
而此時,陳鈞已經顧不上考慮自己單位調動的問題了。
他乘坐的大巴是前往昌北國際機場,機票都已經定好。
直達金陵祿口機場。
洪都和金陵距離的不算遠,直達航班一兩個小時就能到。
在機場和其他學員分別后,陳鈞馬不停蹄登機,抵達金陵后又乘坐出租車,直奔江省人民醫院。
沒回來之前。
陳鈞就經常跟父母通話,也和李海瑤聊天,知道預產期越來越近,最近這一周都在醫院待產。
連帶著在金陵研究所工作的堂姐李海欣,也過來幫忙照看。
李海欣是李海瑤大伯家的女兒,出嫁的早,膝下都有兩個女兒一個兒子了。
陳鈞以前總聽李海瑤提起這位堂姐,但從來沒見過人。
來到醫院大門口時,陳鈞望著里面熙熙攘攘的人群不禁咂舌,暗自感慨這特么醫院里面人是真多啊。
他從口袋掏出手機將大門的照片拍下來,發給李海瑤,把自己已經到的消息先傳過去,然后又給父親打電話詢問具體在哪個房間。
結果,陳白水接到電話得知兒子已經回來,并沒有告知房間號,而是說等下有人過來接他。
鑒于這里人太多,陳鈞也沒到處亂跑,老老實實的杵在大門口等著。
沒成想,他足足等了十幾分鐘,沒看到父親陳白水,也沒見母親李秀芬過來,反倒是妹妹陳穎穎穿著一身白色短袖,配一個牛仔褲興沖沖的跑出來。
“哥!!”
人還沒到,清脆的聲音就已經傳到了跟前。
陳鈞看到陳穎穎,他頓時眉頭一擰,語氣帶著責備道:“穎穎,你怎么來這了?”
“再有半個月就該高考,你不在學校好好復習備戰,瞎跑什么?”
“哥,一年都沒見你了,剛見面你就兇我?”陳穎穎小嘴一撇,隨即又笑嘻嘻道:“我可不是自己跑出來的啊。”
“是咱爸去接的我,說是讓我看看小侄子,再說了,今天星期天啊,我下午坐車回去學校也來得及。”
陳穎穎嘟嘟啦啦的說了一堆,這些話聽到陳鈞耳朵里,被他直接精簡到“小侄子”三個字。
剛才還有些責怪的神情,瞬間變得震驚,或者說是驚喜:“你是說瑤瑤生了?”
“鵝!”
陳穎穎仰了仰腦袋:“昨天后半夜羊水破了,今天上午就生了啊,本來想給你打電話的,可爸媽沒讓,等嫂子從產房出來后,再給你打電話就打不通了。”
“那是在飛機上,沒開信號。”
陳鈞哈哈一笑,推搡著陳穎穎就讓她帶路,小姑娘嘴一撇,很是不情愿的嘀咕道:“你們都是這樣,咱爸咱媽看到小侄子都不理我了,哥,你也是。”
“想什么呢。”
陳鈞抬手在陳穎穎腦袋上敲了一下:“趕緊走吧,我還給你帶了禮物呢,這次高考好好考,要是真能被國防科大錄取,你要什么哥給你買什么。”
“真的?”
小丫頭就是好哄,聽到有禮物,并且后續還能買,那家伙高高興興的帶路。
陳鈞緊隨其后。
他們家雖算不上富裕的家庭,陳鈞個人在部隊里面的職位也不算高,但李海瑤好歹是李家第三代中最小的孫女。
如今在醫院,一些長輩知道陳鈞不能在身邊陪伴時,多多少少也會打招呼照顧一些。
李海瑤住的產房是單間,那環境比陳鈞以前自己的辦公室都好。
等陳穎穎帶他過來時,父親陳白水不在這邊,母親李秀芬和岳母秦美蘭都在圍著一個小嬰兒車笑吟吟的看著。
李海瑤躺在里側的病床上,她輕閉著雙眸,似乎是在沉睡。
陳鈞趕忙將背包和行李箱放在門口,路過母親和岳母身邊時,輕輕喊了一聲“媽”,而后腳步都沒停的走到病床前。
蹲下身子看著病床上的妻子,陳鈞剛剛還因為有了孩子而激動的心情,此刻全然平復。
生孩子時,作為丈夫沒能陪在身邊,陳鈞內心很是自責。
難怪他今天發消息,平日都幾乎秒回的李海瑤,卻始終沒有回應,他還以為是身體不方便奢睡呢。
“沒事小鈞,瑤瑤只是身體虛弱。”
秦美蘭看到蹲在地上的女婿,她臉上浮現出一絲笑意,身為父母,所希望的不過是看到兒女都能生活幸福。
“讓瑤瑤休息吧,來,看看孩子,出生六斤六兩,這可是個吉利的數字。”
“還是個小子呢。”
秦美蘭笑著招呼陳鈞,而后掀開小被子的一角,露出正在酣睡的孩子,陳鈞低頭看了一眼,他也是第一次知道,剛出生的孩子竟然這么小,只有他巴掌左右。
陳鈞自己看著看著,臉上都忍不住露出了笑意,看看雙眸輕輕閉上的李海瑤,再看看正在酣睡的孩子。
他在這一刻,覺得所有的辛苦都是值得的,可能是屬于男人的通病吧。
就在陳鈞想開口詢問,父親還有老丈人,以及李海瑤在聊天中提到的堂姐都去哪時。
連話都還來得及沒問出口。
他口袋里的手機,就傳來“叮鈴鈴”一陣刺耳的鈴聲。
“媽,我出去接個電話。”
陳鈞趕忙捂住手機,將聲音調到最低,快步走出病房。
看著屏幕上一組陌生的座機號碼,陳鈞心里頓時一滯。
作為軍人,直覺告訴他,這個電話可能沒那么簡單,但同樣作為軍人,他不想破壞這時候的溫馨,卻也不得不接。
站在走廊,陳鈞深呼一口氣,這才滑動屏幕:“你好,我是陳鈞。”
“嗬!”
“你小子,回來也不知道打聲招呼?”
話筒中傳來七十一軍總指揮王忠義的聲音,對方沒有詢問陳鈞在哪,而是直接開口道:“那什么,總部有令,回來吧。”
“你的調令到了。”
“收拾好行李,盡快過來報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