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歙縣草民帥嘉謨,叩見皇爺。”
文華殿內,群臣神情各異地看著這位庶民,錯漏百出的三叩一揖禮。
只見帥嘉謨年若四十,額寬頜銳,眉鼻凸出,頗有一股賬房大先生的精巧氣質。
皇帝何故安排這么個草民覲見?
歙縣?那多半是徽州內斗的關鍵人物?
懂的自然懂,不懂的默默等著皇帝表演。
皇帝在百姓面前拋頭露面,自然少不了喜聞樂見的溫和招呼環節。
朱翊鈞含著笑,伸手示意起身:“既然是服過役的軍戶,朕便是按軍中的慣例,稱一聲同志好了,帥同志請起罷。”
草民無官無職,直呼名諱不近人情,喚表字又顯得輕佻,反倒是依軍中慣例最為合適。
于大頭兵而言,互稱哥哥弟弟最為常見,對上軍頭,則恭恭敬敬叫一聲把爺、總爺。
于將官而言,則是互稱官職,對下則大多是什么丘八、赤佬之類的蔑稱,少有的正式場則合稱同志——俞大猷這個習慣最好,私下也多如此稱呼。
帥嘉謨也是個機靈人,連忙就著皇帝的話改了稱呼:“在軍中不日爹罵娘,便已經是大元帥的恩典了,懇請帥爺直呼標下姓名!”
朱翊鈞不由失笑。
右班的勛貴、武臣慢上半拍,開懷一笑。
滿朝文臣不情不愿,跟著干笑了兩聲。
朱翊鈞收斂了笑意,認真道:“帥嘉謨,文華殿是國家機要重地,不比他處,朕問一句你說一句,不要說多余的話。”
得益于大明朝不低的識字率。
這些信訪戶已經在巡撫衙門、南京都察院、戶部,對簿公堂四五次了,見識自然不算差。
不過,此刻殿上五縣官吏不在少數,更需謹言慎行,朱翊鈞剝奪帥嘉謨的自由發言權,也是出于回護。
帥嘉謨連連行禮:“草民明白,草民明白。”
余懋學冷冷看著帥嘉謨,眼神如同吃人。
許國默默走到帥嘉謨身后,遮住了余懋學的視線。
朱翊鈞無視了殿內大臣們的小動作,徑直問起正事:“帥嘉謨,隆慶四年的絲絹一案,便以你為首倡?”
嘉靖年間的首倡已經被徽州府拖死了。
好在還有隆慶年間的首倡。
群臣暗道果然。
原來這廝就是余懋學口中的訟棍,許國口中的義士。
帥嘉謨一說起正事,神態都肅然了三分:“回帥爺的話,正是草民。”
皇帝提醒在先,果真就是問一句答一句。
見這廝規矩,讓群臣不禁高看一眼。
朱翊鈞身子略微往前傾,居高臨下質問道:“坊間都說你動機不純,翻出陳年舊案,刻意越級呈文,無非是邀名逐利,可有此事?”
這不是刁難,而是給帥嘉謨申辯的機會。
六縣之間鬧得厲害,除了利益分配上,廓清這些細枝末節也很重要。
帥嘉謨許是上訪經歷的風雨多了,此時帝威加身,并未顯得如何慌亂:“此事不過機緣巧合,帥爺容草民詳稟!”
“草民自小便喜愛數字條目,當初從軍時,草民就兼著記賬的差使。”
“期滿返鄉后依舊手癢不減,草民便會在閑暇時,出入府縣衙門,翻閱稅糧、戶籍、公函、申文等各項案牘。”
“也是過了好些年頭,才無意中發現絲絹稅項的蹊蹺!”
“此事要從吳二年,乙巳改科說起……”
朱翊鈞看著帥嘉謨侃侃而談,心中頗為感慨。
所謂管中窺豹。
正兒八經新安衛軍戶出身的赤民,沒有家世,也不是士人,卻有這等談吐。
乃至其人翻閱稅糧戶籍案卷之事,也令人動容。
吳二年是什么時候?是元朝還未傾塌的至正二十五年!也就是兩百一十六年前!
這意味著,大明朝的基層組織,徽州府歙縣衙館,到現在都還妥善保管著二百年前,大明朝甚至還沒建國時的稅糧、戶籍、公函、申文等各項檔案。
不僅如此。
衙門案館敞開大門,開放給一介連學生都不是的區區草民自由出入,對這些檔案翻閱抄錄、調取勘合。
所謂時代風貌,所謂國力,也算是細微之處見真章了。
“……草民才確認,當初徽州府六縣欠的夏稅,以絲絹的稅項,落到了歙縣頭上!”
“草民本是準備將此事呈報給徽州府。”
“然而,在草民核實《大明會典》、《徽州府志》時,才猛然發現,此事本就是嘉靖年間的無頭公案,只是被徽州府故意拖了過去而已!”
“草民一時義憤,又信不過徽州府,這才越級呈文,只為給本縣鄉親,討還一個公道!”
能夠核算賬目、對照府志會典,帥嘉謨肚子里顯然是有料的,幾乎不卑不亢地回答了皇帝的質問。
刻意翻出陳年舊案?
這是從小的習慣,自有出入衙門和調看文檔的記錄為證。
越級呈文?
無非是徽州府有前科信不過而已,越級到巡撫衙門才是人之常情。
既然是事態正常發展,那么邀名逐利之說,就顯得欲加之罪了。
然而。
正說到此處,便聽戶科左給事中余懋學突然冷笑一聲。
他輕蔑地看向帥嘉謨,昂著脖頸質問道:“好一個核實府志!”
“帥嘉謨,本官問你,你當初遞呈給應天府巡按御史劉世會的申文中說——緣本府遞年奉戶部勘合,坐取人丁絲折生絹八千七百八十匹,原額六縣均輸,府志可證。”
“這句,原額六縣均輸,在府志的哪一篇哪一頁!?”
余懋學居高臨下,底氣十足。
本科有無下過這等行文,他這個戶科左給事中能核實不了?
無論是弘治年間的《徽州府志》12卷,還是嘉靖年間的《徽州府志》22卷,都從未記載過這句話!
殷正茂與許國臉色雙雙一變,立刻便要出面回護。
動作剛擺出,就聽皇帝率先開口:“許卿,殷卿,有問有答,一個一個來。”
殷正茂與許國對視一眼,無奈住嘴。
帥嘉謨沉默半晌。
好一會后,才朝著余懋學躬身一拜:“科爺,這句確系草民生造,只為引得海青天注意。”
一聲準確的科爺,一句坦然的招認,顯然事先被打過招呼了。
余懋學隱晦地瞥了一眼御階之上。
他勉強收斂著氣性,對著帥嘉謨指指點點:“你倒是還剩三分臉皮,敢做敢認。”
“你既然知道捏造府志作為證據,便應該心知肚明自己是搬弄是非,當初如何又恬不知恥越級到南京去!?”
刁民上訪在明朝是很常見的事情,動不動就巡府衙門外擊鼓,到兩京呈文,乃至在皇城下伏闕。
尤其徽州人,動輒興訟,最愛公堂。
甚至徽州府每戶都有自己的賬本,把別人的“陰私毫發、坐起語言”全部記錄下來,隨時準備著日后對薄公堂時倚為證據。
按理說,彼時的南京巡撫海瑞批示后,不巧被貶,事情便朝著好的方向發展——歙縣知縣丁憂,五縣知縣停閣不辦公,吏員接連休沐,眼看就要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誰知帥嘉謨這廝,竟然還不肯罷休,直接進京上訪,找到了南京部院頭上!
帥嘉謨聞得此言,猛然抬頭:“科爺,府志之證確是草民捏造,論無實證,草民無話可說!”
“科爺問草民,為何又入京呈文?”
“只因海巡撫離任后,此事雖被諸縣擱置,但草民還在查!這一查便查了四個月!”
“黃天不負有心人!草民終于在徽州府的閣架之上,找到了實證!”
他從懷中掏出一卷油紙包裹的物事,雙手捧起,朗聲道:“乃是二百年一十六年前,戶部給徽州的勘合回文,以及徽州府下發六縣的催繳文書!”
余懋學見狀,皺起眉頭。
許國終于瞅準機會插手,他快步上前,伸手接過油紙,翻開后果然是兩冊抄錄的公文。
只見許侍郎迅速翻了兩頁,而后面帶驚喜地誦讀道:“戶部堪合,坐取徽州人丁絲絹!”
“徽州府下文,征發歙縣夏稅生絲8780匹,于南京承運庫!”
許國話音剛落,余懋學面色陡變!
“胡說八道,給我看看!”
余懋學三步并作一步,眨眼就跨到許國面前,雙手高舉,對著兩冊檔案作勢便撲!
許國腦后陣風襲來,立刻反應過來。
不好!
他連忙矮身一避!
卻還是沒快過余懋學,竟直接被余懋學連人帶冊,撲倒在地!
雙方倒地不起,齊齊扯住案卷,相互角力!
殷正茂就在旁邊,見此情形毫不猶豫,立刻抱了上去。
好膽!
他一手掰扯余懋學的手,一手拽住余懋學的脖頸,奮力把人往外拖!
余懋學立刻吃痛。
直娘賊!
他當即咬牙閉眼,硬起胳膊肘,使出吃奶的勁,胡亂往后頂擊!
連連被擊了三四下,殷正茂當即咬牙,一把環住余懋學的胳膊,死死壓在余懋學身上!
許國見狀,生怕損了案卷,手腕卸力的同時,一口咬住余懋學的胳膊!
兩本冊,三個人,六只手。
間不容發,幾乎電光火石之間,三名朝臣大員就這樣撕扯在了一起。
廷上所有人都目瞪口呆!
帥嘉謨更是癡癡地看著這一幕,這就皇帝口中的,文華殿是國家機要重地,不比他處?
還是身為糾儀官的朱希孝反應最快,暴喝一聲:“御前失儀,成何體統!”
御階之下的金吾衛蜂擁而上,跟著朱希孝一同上前,將對著卷成一團的三名廷臣直接上手。
拉拽。
掙扎。
手舞足蹈地撲騰。
文華殿內驟然間亂作一團。
不知過了多久。
皇帝在御案后,正襟危坐地直起了腰,勉強板出一張嚴肅的臉。
三名廷臣鼻青臉腫地跪伏在御前,瑟縮著脖子,安靜如鵪鶉一般。
中書舍人停筆無言,一干朝臣仰頭神游、太監宮女低頭埋臉、唯一的草民懵然不知所措。
通政使倪光薦看得津津有味,甚至意猶未盡地砸吧砸吧嘴。
若是當初在萬歷二年二月二十四日辰時二刻,自己被霍冀打的時候,也意氣一番狠狠肘擊回去的話,恐怕就不至于在這六年四個月零三天里,越想越氣了。
過了許久。
皇帝終于有了動作,朱翊鈞以手扶額,似哭似笑:“稍后自去都察院領罰。”
你明風氣如此,還真跟皇帝威望如何沒關系。
什么幾十個大臣群毆,打死錦衣衛都指揮使馬順,什么司禮監掌印與秉筆赤胳膊打架,什么首輔高拱將群輔殷士儋打得破相。
萬歷一朝不來上這么兩回,才是壞了祖宗成法。
三人聞言,諾諾叩首再拜,不敢言語——好似學生熱血上頭掐架之后,在學堂先生面前只剩后怕。
朱翊鈞將三人噤了聲,只得自己出面發問。
他重新看向帥嘉謨:“帥嘉謨,這兩冊文公是什么意思?”
方才許國才念了一句,就被打斷,還未來得及說明利害。
終于輪到帥嘉謨奏對了,他忙不迭答道:“帥爺,戶部堪合,坐取徽州人丁絲絹,按照這般行文,從未明說歙縣單獨承擔!”
“既然是人頭稅,照常理便應該是府內均攤!”
“但徽州府卻直接將這筆人頭稅,落在了歙縣頭上!用的名目還是夏稅生絲,也即是六縣補繳夏麥的名目!”
“草民斗膽揣測事情原委。”
“分明是,戶部讓徽州府征繳人頭稅,但是徽州府中,有人不想攤派,便將這筆稅,移接木到了歙縣這筆臨時繳納的稅目上!”
“如此才有歙縣稀里糊涂繳納了二百年之久!”
跪著的三小只聽了這話,各有反應。
奈何才被皇帝噤了聲,此時已然不能開口。
朱翊鈞不置可否:“既然如此,你彼時進京上訪,南京部院應當有所批復才對。”
“何故此事在隆慶五年前后便突然偃旗息鼓,直到如今才翻出來?”
南北兩京,在位格上是一樣的。
但凡南京方面有了批示,絲絹案就不至于拖到這個時候。
帥嘉謨聞言,神情有些復雜,氣惱中夾雜著后怕:“回帥爺的話,南京批復了。”
“南京都察院率先批復,典有所遵,賦當均派,合從抄出酌行。”
“移文南京戶部后,戶部下文徽州府,曰,轉行該府從公查勘,前項人丁絲絹起自何年?因何專派歙縣?其各縣有無別項錢糧相抵?如無相抵,今應作何議處?”
“只不過,是草民無能,未能將批文帶回徽州府!”
說及此處,他神情中愈發憤恨。
都察院的典,指的是大名會典,大明會典既然說是徽州府繳納絲絹,那就應該均派。
戶部的態度保守一點,一連四個問題仍舊是懷疑的態度,不過到底落腳點還是讓徽州府給出一個方案。
可以說,這次上訪,是對于歙縣的重大利好。
只要帥嘉謨拿著部院的批示回到徽州府,就是一場階段性的勝利。
不過帥嘉謨這話里話外,顯然是出了什么變故,沒能將批文帶回。
朱翊鈞好奇追問道:“這是何故?坊間都說你畏罪潛逃,朕還是囑托了操江衙門,才在千里之外的江夏尋到你。”
別問什么托操江提督辦事。
自從永康侯徐喬松提督操江,兼巡撫鳳、安、徽、寧、池、太、廣,在安慶安營扎寨之后(第80章),朱翊鈞可以說是明目張膽地,加強操江提督與中樞的聯系。
這七年以來,南直隸在軍事上漸漸一分為二。
巡撫操江衙門不再受南直隸管轄,同時又得中樞授意,巡撫操江衙門屢屢擴員,親自插手刑案。
可以說,巡撫操江衙門如今,已經有都指揮使司兼按察司兼的形狀了。
帥嘉謨沉默片刻,才生硬回道:“草民回鄉中,遭數名歹人刺殺!驚惶逃生之后,不得不羈縻遠避江夏!”
“錯非尋上門的是操江衙門,草民只怕頭也不敢露。”
越級呈文,無論在哪朝哪代都是危險的事情。
好朝廷最多遣返,或是被精神失常,像大明朝這等壞朝廷,丟掉性命可謂家常便飯。
帥嘉謨好歹在軍中待過,有幾分身手,否則真就交代在此案上了。
群臣聞言,不由得面面相覷。
難怪帥嘉謨憋著一口氣,敢情是命都快丟了。
御座上的皇帝摩挲著手掌,莫名其妙地嘆了一口氣:“唉,諸卿以后致仕返鄉,盡量還是少殺戮些庶民。”
話音一落,群臣表情立刻精彩萬分。
“當初宋儒嚼母后的舌根,朕只是打算小懲大誡,誰知審出來其在麻哈州奸殺男女,閹割無辜。”
“出巡順天府時也是這樣,本意不過是看看清丈之難易,沒走幾步就聽說內臣姚忠、馬祿奪田破家,懷柔伯施光祖殺夫奪妻。”
“就連如今審個絲絹案,都能聽到殺人滅口的事情,還真是屢見不鮮。”
太慘,你們把生命當什么了?
皇帝一副“走兩步就踩到蟑螂,家里到底有多少蟑螂”的不悅神情。
群臣只覺遭了無妄之災,有心申辯,又恐被皇帝當做對號入座。
憋悶之下,群臣只得難堪下拜:“臣等有罪!”
朱翊鈞意興闌珊地擺了擺手:“別落到朕的手里就是,說正事罷。”
自從發現官僚系統潛意識會抗拒皇帝的意志后,朱翊鈞有意無意就要敲打一二。
雖然顯得喜怒無常,但總好過太過放縱,屆時發生不忍之事。
就是越來越像世宗了啊。
朱翊鈞心中暗自感慨,面上卻不顯分毫,他轉頭看向李幼滋,放緩語氣:“李卿,絲絹一案的呈文,朕早先便交辦給你了,可查出了眉目?”
檔案這種事,除了地方有一份,中樞自然也有留存。
李幼滋連忙出列,姿勢古怪地行了一禮——今晨的廷議頗有些久,外腎已然開始報警。
“回陛下的話,徽州府絲絹一案,臣業已查明!”
整點還有一章。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