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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7章 天于人樂,去時秋社

請牢記域名:黃金屋 萬歷明君

  讀作地域歧視,寫作地方保護主義,不過是前者聽起來稍微委婉一些而已。

  當然,饒是皇帝已經如此注意措辭了,殿內群臣的臉色還是一陣青一陣紅。

  這又是想敲打誰?

  是徽州府歙(she)縣出身的刑部左侍郎許國、兵部尚書殷正茂?

  還是南人在朝中黨魁申時行、王錫爵二人?

  亦或者是想引出什么?

  這兩事說小不小,說大那是真的大。

  徽州府的內斗,從嘉靖年間就開始了,從商稅,到絲絹稅,再到如今清丈爭地,新仇舊恨,幾如兩國交伐。

  南北之爭更是建國以來的歷史遺留問題,從南北榜案,到開中法爭端,乃至南北兩京,都是這個問題的外在表現。

  地域歧視要不得?

  怎么不問問陳吾德,為什么如今都察院都御史空缺,他這個副都御使連代掌的資格都沒有?

  因為他與首輔張居正一樣,是南人!

  國朝不成文的默契,掌內閣和掌都察院兩位,若是十三省的籍貫,不能同為南人或北人。

  朝廷都這樣,別說民間了——甚至皇帝自己選妃,都還要考慮一下籍貫。

  留有余地的朝臣,尚在心中千回百轉。

  首當其沖的許國,已然迅速反應過來。

  “陛下,臣籍貫徽州府,伏豈回避!”

  幾乎皇帝話音落地,許國便撿起了徽州府幾個字,直接貼在了腦門上。

  殷正茂慢上半拍,緊隨其后:“臣亦為徽州府鄉人,理當回避。”

  兩人不僅是徽州府人,還是同縣籍貫。

  但這時候想溜,顯然沒這么容易。

  朱翊鈞怫然不悅:“要按這么說,朕方才還提及到南北之爭,豈不是滿朝文武連帶朕,統統都要回避。”

  “又不是刑案,避什么親?”

  批評了一句后,朱翊鈞才寬慰道:“正需熟知徽州府民情的二位卿,為朕答疑解惑。”

  方才還有些志得意滿的許國,不過幾句的功夫,便再度找回了如履薄冰之感。

  他支支吾吾:“陛下,臣離家經年,知之不詳……”

  朱翊鈞就這樣嘴角噙著笑,靜靜看著許國,看得許國頭皮發麻,生生止住了口中言語。

  好在皇帝并沒有為難他許侍郎。

  朱翊鈞看向在班次中一言不發的戶科左給事中余懋學,好奇道:“余卿,你是徽州府婺源縣人,何故一言不發?”

  徽州府從嘉靖年間開始內斗,到隆慶三年擺到臺面上,一直到萬歷八年,為何這么多年都沒個結果?

  就是因為徽州府籍貫的大員太多了,能進名臣列傳的,就有四十多人。

  歙縣固然有許國、殷正茂、汪道昆,其余五縣也不差人,什么胡宗憲,什么朱熹的徒子徒孫,什么這個御史那個給事中,甚至連求是學院的程大位,都托徐階幫忙遞過狀子。

  余懋學這位戶科左給事中,便是其中之一。

  他顯然有所準備,皇帝有問,立刻就昂首挺胸站了出來:“回陛下的話,臣于此事憋了好大一口氣,正欲抒發,不想回避!”

  說罷,還不忘居高臨下瞪了許國一眼。

  余左給事中這態度,著實令人側目。

  看看。

  若都是這態度,徽州府六縣差點興兵決戰,著實合情合理。

  朱翊鈞也不禁搖了搖頭:“既然如此,諸卿各自說說,到底是什么個原委。”

  奏報看過歸看過,到底還是得聽聽當事人的視角。

  許國與殷正茂對視了一眼。

  別人或許不了解徽州府內斗的隱情,但他們卻是一清二楚。

  準確來說,不是徽州府內斗,而是徽州府歙縣,獨斗徽州府其余五縣——別問為什么一打五不落下風,兩位歙縣杰出人士就是答案之二。

  見許國眼神躲閃,殷正茂嘆了一口氣,緩緩出列:“陛下,釀成徽州府如今局面,因緣實在復雜。”

  這不是一樁兩樁事情結下的梁子。

  真要論起來,殷正茂小時候就被家里灌輸仇視臨縣的思想了。

  想到了這里,他不免喟然一嘆,長話短說:“此事發跡于嘉靖初年,其編纂府志時,便有了苗頭。”

  “彼時,編者云,徽州府商賈雖余貲,多不置田業,田業乃在農民,賦煩役重,商人有稅糧者尚能支之,農民騷苦矣……”

  徽州府的賦稅比別的府重很多。

  是因為什么原因呢?

  因為徽州大賈太多了,顯得很有錢的樣子,引誘朝廷收稅,偏偏商人又不置田產,負擔自然而然又被攤派到了農民身上。

  那么哪兩個縣的商人最多呢?

  自然是休寧縣、歙縣!

  這不止是府志的編寫者的想法,同時也是很長一段時間以來徽州府的共識——承繼宋元商業之統,兩縣百姓外出經商從不間斷,這也是徽商興盛的基礎。

  想法往往會醞釀行為。

  “……于是,嘉靖十七年,休寧知縣傅燦,便向巡撫都御史歐陽鐸去函。”

  “曰兩縣富人多,又不置田業,不若增加徭賦,將休寧、歙縣二縣的丁稅,提高六成!”

  殷正茂臉色稍微有些漲紅,顯然一經提起此事,便不自覺有些惱怒。

  你一個休寧縣的知縣,管好你自己的事情就行了,帶上歙縣做什么?

  平白無故被加了丁稅,歙縣百姓不可能不憤恨于這位休寧知縣——傅燦哪怕得了朝廷褒獎,同僚夸贊,在坊間仍舊是生孩子沒屁眼的形象。

  連帶著給以鄰為壑的其余四縣也恨上了。

  “隨后兩縣之民,以汪道弘為首,伏闕上奏……”

  說到此處,殷正茂突然下拜不起,哽咽朗聲誦道:“六邑一邑也,六邑之民一民也,以二邑之為賈而重困之,然豈盡二邑之民而皆賈乎……”

  這模樣,直叫朝臣皺眉不解。

  只有一旁的許國聳然動容,這是歙縣士人從小背誦的名篇啊!沒有一個學堂不教這篇的!

  楊子云言,為人父而榷其子為不可,孔子曰,不患寡而患不均,不就如此么?

  如何還敢問歙縣的怨望來自何處?

  殷正茂誦完之后,卷起衣袍,粗獷地將臉上一抹,霍然抬頭:“陛下,六邑一邑也,六邑之民一民也,此說,為徽州府諸縣爭相否認!”

  “歙縣百姓,不敢不從!”

  我高喊大家是一家人的時候,沒人愿意聽,既然如此,以后就別做一家人了。

  看著殷正茂這幅憤慨的模樣,朱翊鈞手指敲著桌案,一時無言。

  他當然一眼就能看出,休寧知縣傅燦的提議多有不合理之處。

  難道歙縣就全是商賈么?難道其余四縣就沒有商賈么?憑什么農民要因為商賈富裕,便增加丁稅?

  傅燦這廝,但凡有點好心,好歹都會設計一下如何對富商征稅,而不是這樣一刀切。

  這就純粹是為了攬財!

  也別問當時的世宗在干什么,斂財的事,世宗高興都來不及,直接“奏入,不報”。

  “增不增稅,到底也是世廟的英斷,賴在他縣百姓身上,未免有些無恥遷怒了吧?”

  眾人齊齊循聲看去。

  只見余懋學宛如一只打鳴的公雞,頭顱仰得老高:“相反,歙縣挾私報復,唆使訟棍上訪,欲將自身人丁絲絹稅,攤派五縣,才是假公濟私,無恥之尤!”

  群臣打探別人家務事的時候著實不多,此刻紛紛露出饒有興致的模樣。

  朱翊鈞更是連連擺手:“余卿說清楚些。”

  余懋學官職不高,刻意往前走了幾步。

  他伸手指著許國、殷正茂,毫無禮數地憤然道:“歙縣有一筆人丁稅,乃是每年8780匹生絹,在高皇帝還是吳王時便開始繳納了!”

  “結果從嘉靖年間開始,一直到隆慶四年,每隔一段時日,便有訟棍到巡撫衙門遞狀,意圖將這筆丁稅均攤于徽州府其余五縣!”

  說到底還是真金白銀。

  歙縣多承擔一份丁稅,心生不滿;其余五縣眼見要攤派絲絹稅,同樣怒目圓睜。

  鬧到興兵決戰的地步,各自的立場自然堅不可摧。

  這話落入殷正茂耳中,不由得勃然大怒,下意識將手按在腰間。

  許國眼皮一跳,手快迅速按住了殷正茂,倉促回應道:“胡說八道!不是人丁絲絹,乃是夏稅絲絹!該稅本就該由六縣攤派!”

  “你五縣之民以鄰為壑,推脫了二百年還不夠,竟然敢顛倒是非!?”

  朱翊鈞見狀,給朱希孝使了個眼色。

  后者會意,上前攔住余懋學,將其迫回了自己的班次。

  這時候,許國轉身,對著皇帝一禮:“陛下,吳元年,太祖將六縣的絲稅折麥征收。”

  “翌年,六縣夏麥歉收,便折成了人丁絲絹8780匹!”

  “豈獨歙縣負擔!?”

  許國既然出面,便沒了回頭路,哪怕有鄉黨之嫌,話也必須說下去了。

  他面上怒意勃發,口中滔滔不絕:“攤派攤派,是其他五縣死光了么?憑甚就只歙縣百姓負擔?”

  “況且此事從嘉靖十四年開始,便有百姓申狀于巡撫衙門,豈能報復嘉靖十七年的事!?”

  “撫按陳克宅、宋茂熙,尚有卷宗留存,彼時……”

  嘉靖十四年開始,歙縣百姓程鵬、王相兩人就開始為此事上訪,越過了利益相關的當地府衙,直接向巡撫衙門投狀子,希冀六縣均攤這筆賦稅。

  彼時的應天巡撫陳克宅、巡按宋茂熙,照常例批示,要求徽州府徹查。

  徽州府方面唯唯諾諾,然后就一直拖到兩位撫按升遷轉走。

  歙縣繼續上訪,接任的撫按官歐陽鐸、游居敬同樣批示,命徽州府召六縣合議。

  徽州府唯唯諾諾,然后又繼續拖,一直拖到巡撫巡按,雙雙離世,拖到上訪的人去世。

  當然,這種事總會有人想起來。

  隆慶三年時,便出現了新的上訪戶。

  只不過又給徽州府拖過去了而已。

  余懋學被按回了末位,聲音不得不大了幾分:“顛倒黑白!不當人子!”

  “府志有載,當年朝廷發現歙縣虧欠夏麥,責令他們補交‘夏稅生絲’于南京承運庫,明文在錄!與其余五縣何干!?”

  “當初程鵬、王相兩個歙縣刁民訴到巡撫衙門,彼時徽州知府馮世雍,親自巡院查過版籍,正是歙縣單獨繳納此稅!”

  雙方情緒激烈,拳腳相加幾乎近在眼前。

  咚咚咚!

  御案上響起一陣富有節律的敲擊聲。

  群臣下意識斂容肅立。

  殷正茂、許國、余懋學紛紛下拜請罪。

  朱翊鈞右掌放在御案上,食指翹起,又重重敲擊了一下:“這事朕有印象,徽州府因絲絹稅從嘉靖年間一直鬧到隆慶年間。”

  “隆慶四年時,還狀告到海瑞那里去了,沒個結果?”

  海瑞升任淳安知縣時,就是出了名的堅決抵制額外攤派,多余賦稅、雜役,更是能取消就取消。

  若是他出面主持,徽州府也不敢繼續拖著不辦。

  余懋學平復一番心情,躬身答道:“回陛下的問,時間不巧,彼時海剛峰批曰‘仰府查議報奪’,結果不出半月,便被罷了巡撫一職。”

  那就確實不巧了。

  朱翊鈞心中想著海瑞幾時能到京城,面上隨口問道:“眼下鬧得興兵決戰,又是所謂何事?”

  絲絹案自海瑞調離南京后,已經沉寂了九年。

  如今又鬧了起來,自然少不了誘因。

  殷正茂躬身下拜,悶悶回道:“陛下,乃是清丈又在各縣交界處起了爭田之事。”

  群臣恍然。

  確界這種事,有個公道的人物來主持,其實是很簡單的事。

  但徽州府這狀況,顯然不合適。

  歙縣的差役必然偏幫歙縣,五縣的官員站在五縣的立場。

  更何況,徽州府的清丈,因為孫丕揚這廝懶政,是外包給士紳的。

  以休寧縣為例,310名圖正、4名隅正、33名都正,全是縣紳鄉望。

  遇到糾紛,這些士紳若是愿意說合的話,主動掏腰包都有可能——“或以田構,田與仲公比者,即捐己之田解;或以田之值構,即出貲償其值以解。所解凡千貲,而是都無一諜至于大夫。”

  至于不想說和的,自然要將家資財物用于斗毆賭氣了。

  放在歙縣與五縣只見,只怕是誰也不服誰,官府士紳睚眥必究,赤民百姓寸土必爭。

  爭水源都能同村動刀。

  若說爭田……

  也難怪說徽州府要興兵內戰了。

  “也不止清丈的爭執,還有某些鄉黨升了遷,公器私用,意圖為鄉人張目。”

  余懋學在班次中陰陽怪氣地補了一句,眼神在殷正茂、許國身上就沒離開過。

  群臣聞言,不約而同皺起眉頭,鄉黨,可不是什么好詞匯。

  尤其在皇帝放話要鏟平山頭的時候。

  本以為殷正茂、許國二人,又要勃然作色,怒而辯駁。

  結果等了許久,兩人全無沒動靜。

  兩人竟真就受下了這話,一言不發!

  余懋學繼續說道:“年初,孫丕揚下文徽州府,強令六縣共議……”

  大概就是,一股莫名其妙的風從中樞刮了下來,孫丕揚如同被上了發條一般,語氣激烈地要求徽州府組織六縣共議。

  徽州府這次是真的唯唯諾諾了,事情也終于被真正擺上臺面,六縣合議此事。

  “此次合議中,歙縣率先申文,說《大明會典》記載徽州府輸‘人丁絲絹’8780匹,從來沒提過讓歙縣單獨交。”

  “其‘人丁絲絹’被人篡改成了‘夏稅生絲’,以致五縣之稅落到了歙縣頭上。”

  “這篇申文中,署名的鄉黨不計其數。”

  “兵部尚書殷正茂、刑部左侍郎許國、浙江巡撫汪道昆、南京戶部右侍郎方弘靜、江西右參政曹樓、故都察院右副都御史汪尚寧、故貴州左布政使江珍、故貴州按察使程大賓……”

  余懋學生生換了十幾口氣,才將一票署名的大員念完。

  饒是朱翊鈞,也不由頻頻側目。

  這陣仗,也難怪熱愛鉆營的孫丕揚會納頭便拜了!

  余懋學冷哼一聲:“彼輩以為地方大員、中樞廷臣,一干鄉黨串聯,便能壓倒五縣百姓,殊不知五縣赤誠同心!強權之下,反倒誘發一場民亂!”

  這說辭,無異于將責任都扣在了歙縣大員們身上。

  許國頭也不回,語氣極其生硬:“鄉梓生我養我,此事哪怕有黨群之詬病,我也要為歙縣爭個明白!”

  余懋學立刻就要爭鋒相對。

  話到嘴邊。

  咚咚咚!

  御案上富有節律的敲擊聲,再度如期而至。

  “好了,容朕說兩句。”

  余懋學哪怕已經氣血上涌,到底還是沒敢頂撞皇帝:“臣萬死。”

  殷正茂與許國一齊下拜:“臣等失儀。”

  朱翊鈞搖了搖頭。

  他率先將目光落到殷正茂、許國身上:“殷卿,許卿,不要動不動就串聯同僚,干涉國法。”

  這話很重,但比起斷絕政治生涯的結黨而言,還是輕輕放下了。

  兩人伏地不起,口稱有罪。

  朱翊鈞又看向余懋學:“縣民程文昌、胡文盛,合縣里排、耆老、民人等擁道遞呈,民情忿怒,鼓噪不服,是余卿唆使的吧?”

  余懋學臉色一變。

  沉默片刻,他還是躬身下拜:“陛下,臣插手之前,五縣已然聚者盈萬,鳴金約黨,豎旗結盟,挾求申豁,于時道路禁阻,文移隔絕。”

  “臣去信讓彼輩聚于府衙之外,不過是思及堵不如疏。”

  赫然是認下了。

  朱翊鈞搖了搖頭,從此就能看出,徽州府鬧到什么地步了。

  一邊串聯十余名緋袍大員,向應天巡撫施壓;一邊聚集上萬百姓,扯旗結盟,隔絕道路。

  簡直駭人聽聞。

  朱翊鈞擺了擺手:“都起來吧,這事也不怪你們。”

  雙方猶豫片刻,小心翼翼直起身來。

  朱翊鈞環顧群臣,嘆息道:“子女不合,多是老人無德啊。”

  殿內群臣不由一愣。

  這場起始于嘉靖年間的內斗,誰是皇帝口中的老人?

  中書舍人姚三讓手中的筆,更是立刻立刻懸在了半空中,一時不知如何曲筆。

  好在皇帝點到為止,沒有直接喊出世宗的名諱。

  朱翊鈞目光悲憫,言辭懇切:“朕受天下人稱一聲君父,多少算是家中老人。”

  “朕腆顏為五縣調停一番,三位卿若是覺得公道,便出面替朕勸說一下鄉人,如何?”

  張居正聞言,欲言又止。

  這事他遠比皇帝想象中知道得多。

  早在隆慶四年,歙縣一位名喚帥嘉謨的人,就為此上過一道奏本,說“歙縣久偏重賦,民困已極,躬遇仁明在位,備陳情款,懇乞均平”。

  這道奏本可不是白上。

  什么叫懇祈均平?一條鞭法的口號就是,均平賦役,蘇解民困。

  換言之,歙縣早就想搭上他張居正新政的便車了,張居正自然也注意到了此事。

  彼時的張居正確實有所意動,但又自覺時機不成熟,便按在了心中,準備等熬走高拱,自己晉升首輔,獨攬新政時,再翻出來為一條鞭法做筏。

  當然,新帝登基之后,從考成,到清丈,再到稅改,有了更為清晰明確的計劃,以徽州府稅爭做筏的想法,也就順勢擱置了——歷史上的張居正,便是在萬歷三年,由中樞向徽州府吹去了一股風,誘發了徽州府民亂。

  只不過,火藥桶總是不缺引線的,張居正不去吹風,還有清丈點火,還有許國等人鼓氣。

  也是因為如此,張居正對徽州府的稅爭頗為關注。

  皇帝想要讓雙方滿意,屬實不是什么簡單的事。

  隆慶四年,歙縣方面提過兩個方案,要么按照《大明會典》的原則,六縣按照人丁分攤;要么按照《徽州府志》,六縣按照田地分攤,折麥再折銀再折絲。

  五縣自然不干。

  萬歷四年,五縣主動說,要分擔絲綢,但歙縣要承擔五縣青壯的徭役。

  歙縣一口回絕。

  萬歷七年,又徽州府提了一個方案,說歙縣繼續繳納絲稅,但在別處給予些許減免。

  五縣百姓看了又不干。

  鬧了就能減稅?那我們也鬧!險些六縣同心找府衙鬧事。

  還是孫丕揚出面,才把事情壓了下去,說巡撫衙門重新考慮,慎重決定。

  雙方對峙到現在,恐怕不會像學堂矛盾一樣,各打一板子,鬧事的學生就能勉強握手言和。

  無論誰企圖調停,一旦哪句話苗頭不對,立刻就要怨望歸于自身。

  皇帝也一樣。

  奈何小皇帝話已經落入了文華殿群臣的耳中了,哪怕是首輔,也沒資格替皇帝收回承諾。

  片刻猶豫的功夫,殷正茂、許國已然接下了皇帝的金口玉言:“還請陛下裁奪!”

  余懋學緊隨其后:“陛下為臣主持公道。”

  雖然火氣很大,好在還沒到抗拒裁判的地步。

  朱翊鈞點了點頭:“先說清丈爭田之事,這要怪巡撫孫丕揚,層層下包,推卸責任,以至于徽州府六縣無法可依,你們以為然否?”

  推行政策,裁判哪能缺位。

  孫丕揚倒好,直接外包給當地士紳自行其是。

  難怪歷史上做了吏部尚書,不想考核舉薦官吏,整出抽簽升官的法子——朱翊鈞還想著,這廝莫非是在朝局不靖的情況下,明哲保身的聰明人,沒想到是真沒責任感!

  孫丕揚這廝試完了,結論是不堪大用。

  三人聞言思索片刻,而后齊齊點頭。

  “朕已然罷免了孫丕揚,便不多說了。”

  “姚卿,即刻擬旨,調安慶知府葉夢熊,任徽州知府,親力親為,主持清丈。”

  皇帝點了葉夢熊的將。

  中書舍人連忙應下。

  徽州府三名冤家沉默片刻,躬身下拜:“臣等信得過葉夢熊。”

  唯一頂著全省大搞的外包清丈法,獨自好好干活的葉夢熊,是公認的處事不偏不倚。

  朱翊鈞緩緩頷首,繼續說道:“至于丁稅與絲稅之爭……”

  話說到一半,皇帝轉頭向張宏看去。

  后者會意,朝外喊道:“帶庶民,帥嘉謨,覲見!”

  群臣不明所以。

  只有門口的太監聽了老祖宗的聲音,齊齊唱名,層層迭迭。

  在群臣疑惑、許國欣喜、余懋學厭惡的眼神中。

  一名粗布麻衣的庶民,跟在大太監魏朝身后,亦步亦趨,走上了文華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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