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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6章 賞同罰異,遭時定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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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翌日清晨,永壽宮中。

  “幾時了?”

  做了好些年皇帝,早起伸手去枕頭下摸手機的習慣,早就變成了人工報時。

  “陛下今日醒這般早?”劉皇后正在一旁梳妝打扮,聽見動靜回過頭來,“快到卯時了。”

  將近卯時當然不算早了,廷議就是卯時開始。

  但皇帝已然一月不曾廷議,習慣晚睡晚起,時常要接近辰時才會睜眼。

  朱翊鈞揉著眼睛躺臥起來。

  呵欠連天:“今日要早朝,心里記著事,早就半夢半醒了。”

  皇帝有皇帝的決斷,首輔也有首輔的決斷,被武宗搞怕了的張居正,仍舊是撂了挑子,不肯給皇帝升騰宇宙之間的打算做墊腳石。

  無奈還是得皇帝自己出馬,去文華殿上裝模作樣一番。

  “陛下昨夜怎么不說。”

  劉皇后埋怨了一句,她若是知道要早朝的話,就讓皇帝早點歇息了。

  許是回想到了什么,劉皇后臉色有些羞紅,別過頭去,拉響了梳妝臺旁的鈴鐺。

  聽了動靜,太監宮女們魚貫而入。

  朱翊鈞搓了搓臉,掀開薄被,雙腳踩在了地上:“朕昨晚想了想,皇后正月初九的誕辰,還是小做一番吧,深宮不記年歲,要是誕辰都省了,著實蹉跎皇后年華。”

  說著話的功夫,接過左右遞來的熱巾。

  劉皇后頭也不回:“還有半年的事,說這么遠作甚。”

  皇帝將今年的事都安排完還不夠,竟然都安排起明年的事情了。

  這話并沒有等來皇帝的回應。

  或許是懶得答。

  也或許是皇帝刷牙的時候從頭到尾一絲不茍,不會咕嚕一陣就抽空說兩句話。

  “再說,陛下自己八月的萬壽圣節都準備省了,哪有不夫唱婦隨的道理?”

  劉皇后到底本分,看事情頗為淳樸。

  朱翊鈞洗漱完,起身走到梳妝臺旁,勸道:“宮里隔三差五擺席也不好,朕省下來的銀兩,正好給皇后誕辰用不是。”

  頓了頓,他將下巴擱到皇后的肩膀上,輕聲道:“吳貴人今年生子加封,朕若是這時候省了皇后的壽宴,容易叫人背后說閑話。”

  說罷這話,朱翊鈞狀若無事地直起身,揉了兩下皇后的肩膀。

  講閑話自然是多方位的。

  或許是批判皇帝沉迷美色,專幸吳氏,或許是皇帝不能齊家,致使后宮爭寵,當然,以朱翊鈞如今的權勢而言,更多還是擔心宮里宮外嚼皇后的舌根。

  皇后這才意識到皇帝的考量,心中不由得一暖。

  總有命婦轉述,說坊間編排皇帝如何殘暴,如何喜怒無常,一副煞有介事的神情,弄得好像她這個枕邊人看到的柔情都是做夢一樣。

  想到這里,她不由得停下了動作,伸手覆住皇帝搭在肩上的手掌。

  朱翊鈞笑了笑,反手握住皇后的手:“朕稍后給王世貞去口諭,讓他提前準備皇后的壽詞。”

  別問為什么這么趕,因為到時候王盟主怕也不在京中了。

  劉皇后一聽王世貞,方才還溫婉的神情立刻削去三分:“陛下還是換個人寫壽詞吧,我不喜歡王世貞。”

  朱翊鈞一怔,驚訝圍著皇后看了兩圈。

  他捧住皇后的臉頰,語氣夸張道:“哎呀呀,王盟主如何罪大惡極,竟能把咱們上善若水的劉姐姐都得罪了。”

  別說外朝了,就是李貴妃也沒讓劉皇后指名道姓說過壞話。

  朱翊鈞想不驚訝都不行。

  皇后白了皇帝一眼,冷笑道:“上次我在陛下桌案上看到這廝寫的《金瓶梅》,其中一頁還折了一角。”

  “什么西門慶與妻妾行歡,興致上來了,張口便是‘娼技’、‘淫婦’之類的話,妻妾們被罵了也不惱,只當他是玩笑話……”

  她伸手掐住皇帝的大腿,沒好氣道:“這廝就會寫這些,還壞了陛下的純良,莫說本宮只是厭惡他了,就活該給他浸了豬籠!”

  朱翊鈞吃痛,額頭微汗。

  他連忙抽身而退,打了個哈哈:“時候不早了,朕先去正殿墊墊肚子,稍后還要早朝。”

  說罷,只來得及給張宏使了個眼色,便狼狽離開了暖閣。

  張宏抱著皇帝的常服,連忙跟去了正殿。

  皇后轉頭看了一眼,只見皇帝的身影頗有倉皇逃竄的味道,不由掩面失笑。

  用過早膳,悉心穿戴。

  人模狗樣的朱翊鈞,風采照人地從永壽宮內走了出來,前呼后擁地前往忠誠的文華殿。

  “陛下,張輔之昨日默了二十七人出來。”

  李進跟在皇帝身側,從袖中掏出一張寫滿名字的紙。

  朱翊鈞偏過頭,順手接過。

  孔承厚、孟彥璞、顏嗣慎……不愧是千年世家的底蘊,什么事都不落人后。

  朱翊鈞腹誹一句,繼續往下看。

  鄒元標、趙南星、雒于仁……他就知道,想找死的人,哪怕當初南郊給這些人放回去,也會以別的方式回到天牢里。

  朱翊鈞搖了搖頭,正準備往下看,卻看到一個意外的名字。

  殷誥?

  朱翊鈞不由得皺起眉頭。

  好個殷士儋,還真是會讓人難做。

  趁著皇帝御覽的功夫,李進再度開口:“張輔之請求陛下,以此赦免他幾位叔伯,以及些許近親。”

  朱翊鈞聞言,疑惑地別過頭:“抵命歸抵命,朕有說過由他來指定?”

  二十七人還不夠塞牙縫,張輔之!讓朕看看你的極限!

  李進一怔,險些沒反應過來。

  朱翊鈞收起了張輔之名單,隨意地擺了擺手:“別放回翰林院了,扔去徐階身邊看著,給他時間慢慢想,到時候一并帶上。”

  翰林院人多眼雜,自然不如徐階府上清凈,順便還能避免其人壓力過大,失心瘋砍傷了翰林院的室友。

  李進唯唯應命:“萬歲爺果真是優待士子的仁德之君。”

  當然,面上是這么說,心里是不是這么想就不一定了。

  從李進執掌東廠多年的視野看來,皇帝殺的人著實不算多,也就世宗皇帝一天杖死的量,相反,今上最令人震怖的地方在于,花樣太多了!

  不是挑個兒子殺,就是自己選族人活,假裝饒命流放到半途才自知不能幸免,被杖殺時還要高呼萬歲,誰看的不抖三抖?

  朱翊鈞倒是自我感覺良好,渾然不覺地揭過了這個話題:“今晚該去仁壽宮了?”

  婕妤貴人什么,沒有單獨的宮殿,通常是把人叫到萬壽宮侍寢。

  只有居永壽宮的皇后,以及仁壽宮的李貴妃,皇帝不得不移駕親臨。

  張宏上前一步:“萬歲爺好記性,是該貴妃娘娘了。”

  皇帝現在有封號的后宮,攏共也就六人,侍寢還得去掉吳貴人。

  如此自然用不著抽簽,除了來月事,其余時候都是輪崗。

  朱翊鈞沉吟片刻,搖頭更正道:“這幾日都喚韓宜妃侍寢。”

  張宏有些不明所以。

  封號后妃中,皇后與貴妃最得寵,吳、王兩位貴人侍寢最繁,反倒是韓宜妃、張順妃不上不下,最沒存在感。

  萬歲爺怎么突然迷上韓妃了?

  雖說打破輪崗的規矩有點突兀,但張宏從來不會在這種事上多嘴:“奴婢稍后便去知會韓娘娘。”

  朱翊鈞點了點頭:“不必準備腸衣。”

  張宏聞言,轉頭與李進對視了一眼,兩人臉色不約而同浮現喜色!

  萬歲爺這是想通了啊!

  張宏忙不迭點頭:“是,是。”

  赫然是囫圇話都說不清了。

  朱翊鈞懶得理會這些太監又在腦補什么,懷孕得講基本法,一年一胎的高質量結果,正好堵住外朝諫言選秀的嘴。

  順便,也治一治外朝被武宗皇帝嚇出來的病。

  文華殿。

  今日廷臣來得格外地齊全,少長咸集,賢愚并列,兩班緋袍大臣一路蔓延到文華殿門口。

  跳出三界外的戶部尚書王國光、工部尚書朱衡,今日重歸現世。

  整日泡在五軍都督府的王崇古,似乎終于想起了自己是文臣。

  自陳不職,伏乞罷免的大理寺卿王三錫、僉都御史徐一忠,被請上了文華殿。

  甚至于,連移嫡襲爵后沉寂年久的成國公朱希孝,也東山再起,穿上了糾儀官的衣飾。

  久違的三道凈鞭,在文華殿內響起。

  張居正與申時行各領左右兩班,率先下拜,殿內緋袍,次第而禮。

  “問陛下躬安。”

  在群臣合唱之中,皇帝緩步自側殿而出,施施然坐到了御座之上:“朕躬安。”

  許久未在文華殿坐班,朱翊鈞挪了半晌,都沒有找到合適的坐姿。

  朱翊鈞一面摸索著此前的貼合感,一面看向朱希孝,溫聲道:“成國公病情徹底痊愈未?”

  當初朱希忠殺戮親王,固然將事情辦漂亮了,卻多少有些犯忌諱。

  朱翊鈞便以懲戒之名,將成國公的爵,移到了朱希孝這一房。

  即便如此,朱翊鈞還是有些擔心這一家子被人忌恨,又奪了朱希孝錦衣衛的差使,讓其在家修養。

  如今情隨事遷,也是到了出來做事的時候了。

  朱希孝連忙下拜:“陛下,臣區區賤恙,今歲入夏時分,便悉數痊愈了。”

  皇帝沒喊出來做事,那就大病難治;皇帝喊出來做事,那就是生龍活虎了。

  朱翊鈞輕輕笑了笑。

  他目光又移向總督倉場侍郎范應期:“范卿,家中可還安好?”

  范應期抿了抿嘴,躬身下拜:“臣治家不嚴,安敢勞陛下關切,家中只舍了些許腌臜物,并無大礙,日前來信說,正在按察司與報社、以及潑皮文人對質受審。”

  朱翊鈞滿意頷首。

  也算是誤中副車,將一場民亂按在了萌芽之中。

  皇帝自然不能每名大臣都關照到位,敘過閑話,自然要開始議事了。

  朱翊鈞轉頭看向張居正:“元輔,日前廷鞠的荷花案,結果如何?”

  無數道目光落到大理寺卿王三錫、僉都御史徐一忠身上。

  兩人低著頭,一言不發。

  今時不同往日,皇帝出面裁決,可沒有爭辯的余地。

  張居正手持笏板,上前一步:“陛下,綜覽法司卷宗,此案為時任刑部侍郎翁大立、五城兵馬司把總張國維,所炮制的冤案。”

  “時任刑曹王三錫、徐一忠,迎奉上官,不辨是非,獨刑曹潘志伊分明案情,拒不簽印。”

  朱翊鈞靜靜聽著。

  他自然早就知道結果,眼下不過是走過場罷了。

  等到張居正把話說完,朱翊鈞才哦了一聲:“朕還說王廷尉為何屢屢想將此案辦做鐵案,原來如此。”

  大理寺卿王三錫垂著頭,對皇帝的質問,絲毫沒有反應。

  僉都御史徐一忠已然下拜告饒:“臣有罪!臣乞罷免!”

  朱翊鈞見狀,不由得嘆了一口氣:“徐卿彼時為了升遷迎奉翁大立,如今又求著朕罷免,何苦來哉?”

  他只是有所感慨罷了,倒也不是真要問一句為什么。

  見徐一忠叩首不已,涕泗橫流,朱翊鈞只得擺了擺手:“罷了,你自去吧。”

  靴子落地,煎熬了數日的徐一忠險些癱軟在文華殿上。

  一旁的蔣克謙頗有眼力見,示意金吾衛帶其離殿。

  處置了徐一忠,朱翊鈞干脆一氣呵成:“南京刑部尚書翁大立,五城兵馬司把總張國維,炮制冤案,論死。”

  “大理寺卿王三錫,助紂為虐,又對抗審查,欺君罔上,罪加一等,貶為庶人,奪去出身以來文字,永不敘用。”

  話音剛落。

  方才還是顯赫廷臣的王三錫,眨眼便被兩名金吾衛架在當中,三下五除二,直接扒去了一身禽獸衣冠。

  王三錫從頭到尾一言不發,死死咬著牙關,被架出了文華殿。

  “嘖,果真沒丟份。”

  朱翊鈞看在眼里,忍不住調侃一句——他還以為王三錫會驚慌失措,叫嚷著,我是來文華殿開會的,你們要干什么如此云云,不曾想,還真有幾分氣度。

  當然,也就止于調侃了,總不能因為其梗著脖子不服罪,就繼續降罪吧。

  群臣對該案的處置早有心理準備,對于這個結果,幾乎所有廷臣都是目不斜視。

  或許是懾服于皇帝的威勢,文華殿內格外沉寂。

  但事情到這里顯然還不算完,案子不過是切入而已,削一削山頭才是正經道理。

  “潘卿,許卿,此案你們有何說法?”

  壓力來到了刑部頭上,潘晟與許國對視了一眼,后者迫不及待地越眾而出。

  只見許國伏地請罪:“陛下,刑部將冤案視為家丑,抗拒翻案,一再遮掩,罪莫大焉!”

  朱翊鈞不置可否。

  躲進小樓成一統,是部院的常見做法,當然算不得罪,就看怎么改了。

  只聽許國斬釘截鐵朗聲道:“日后刑部結案之卷宗,盡皆抄錄副本于國史館,是非對錯,皆供天下士子與歷史考驗,但有錯漏,即刻整改!”

  眾人莫不精神一振,難以置信看向刑部二人,將卷宗給士子看!?

  竟敢如此授人以柄!

  真要有什么冤假錯案,學生可不管你這么多,一但認準是非,同仇敵愾,伏闕喊冤都不無可能。

  朱翊鈞也有些出乎意料,驚訝道:“盡皆抄錄國史館?會否過于繁瑣?”

  他對刑部的工作倒真沒什么概念。

  許國對答如流:“陛下,刑部只審大案要案,一年不過兩三冊書,本朝攏共……”

  突然發現自己有些得意忘形,連忙掐住話頭:“無非是多兩個書吏而已。”

  許侍郎奏對之余,瞥了一眼沉默的潘晟,心中感慨不止。

  哪有什么歷史考驗,眼下先把政績撈到手里再說,按這個勢頭,自己再攀登幾個年頭,恐怕就能離開刑部,大不了這幾年親力親為看緊點就是。

  再往后?誰任上出冤案誰倒霉去,說不得正好拿來給他許國做對比。

  朱翊鈞渾然沒察覺到許國的想法,只覺這廝也是個敢于任事的棟梁之材!

  他緩緩點了點頭,放刑部過關的同時,還溫聲勉勵了許國幾句。

  許國一番敢作敢為,倒是讓早起的朱翊鈞心情愉悅幾分。

  就連坐下的龍椅都覺著舒坦了不少。

  朱翊鈞挪了挪位置,目光恰好落在禮部尚書汪宗伊身上。

  看到老汪頭的臉,他陡然想起自己還欠著禮部一樁事情未議。

  他輕咳一聲,端肅道:“汪卿,馬卿的謚號禮部有定論了未?”

  雖然一時半會說不出老馬有什么功勞,但畢竟是對的時候出現的對的人,千金買馬骨也不能差了面。

  汪宗伊小挪了半步,出列奏對:“禮部部議故太師馬自強謚號有二,曰文肅、曰文懿,伏乞陛下裁定。”

  說罷,老學究還就真不再多言,連句解釋也無。

  文肅……文懿……朱翊鈞咂摸著這兩個謚號,在心中權衡。

  作為當世儒宗,朱翊鈞當然是懂行的。

  本朝文臣打頭一個都是文,沒甚好說的。

  第二個字才有所講究,乃是按照正、貞、成、忠、端、定、簡、懿、肅、毅、憲、莊、敬、裕、節,這樣排下去。

  閣臣一般都在忠以下,莊以上,二品衙門堂官一級略遜一籌。

  要是連二品堂官的身份都沒有,就只能再往后找,譬如當初的帝師陶大臨,朱翊鈞只能為其找個文比的謚號。

  歷史上的張居正就是頂天的謚號,文忠。

  申時行和王錫爵逐次差一籌,分別是文定和文肅。

  馬自強這個只做了七個月的文淵閣大學士,則是更靠后的“文莊”,可謂吊車尾。

  如今朱翊鈞要拿馬自強為惟新閣做筏,自然不能太差,但也不能太好,讓好學生感受不到等級差距。

  禮部拿出的兩個謚,連升了三級差不多,文懿就有些過頭了。

  想到這里,朱翊鈞輕輕頷首:“朕屬意取文肅一謚,諸卿以為如何?”

  如何?

  自然是納頭便拜!

  “陛下圣明!”

  朱翊鈞呵然一笑:“便照此祭葬,朕明日親自送馬文肅供奉惟新閣。”

  親自!?

  這話一出口,殿內的氣氛莫名焦灼了幾分。

  王錫爵看了一眼張居正的背影,露出一絲艷羨的目光,莫非真能摸到范文正公的門檻?

  申時行則是在心中盤算著,屆時能不能為老師呂調陽爭取到文忠。

  許國仰著頭,心中思慮不斷,刑部不可久留,溫純又把西南政績吃了下去,如今還有哪里可供挖掘?

  朱翊鈞感受著群臣的灼灼目光,心下滿意。

  自己當皇帝本身就已經很爽了,這些朝臣未必有自己這般正反饋——既不讓攬權,又不能貪污,盡心竭力還要整日提心吊膽。

  驢子前面總得栓根蘿卜。

  好在朱翊鈞給的不是一般的蘿卜,而是好男兒的英雄史詩!

  遍地哀鴻滿城血,無非一念救蒼生,某某們百死不悔,成就一朝中興,誰聽了能忍住沸騰熱血?

  “陛下,臣有奏……”

  良好的氛圍開頭,議事的分歧都小了幾分,眨眼便過了好幾項議。

  戶部尚書王國光奏,清丈試點三處曰北直隸、曰南直隸、曰福建布政司,一京一省業已丈畢,獨南直隸遷綿八年,未竟全功,議去詔申飭,奏準。

  錄遼東紅土城及永奠二次功,李成梁世襲伯爵,梁夢龍蔭一子入國子監。

  廣東布政司奏請,蠲免隆慶六年以前逋餉一十八萬五千六百余兩,合議不允,著陳明原委再議。

  樁樁件件,幾乎眨眼便有了共識。

  時間緩緩流逝,微熹的晨光灑進了文華殿,順勢熄去了照明燈籠。

  “……陛下,鑄幣罷。”

  工科給事中萬象春出列下拜,請皇帝定奪鑄幣事。

  朱翊鈞上下打量著萬象春,確認這廝并不是真的在罵自己,才接上鑄幣的話頭:“若是開爐鑄幣,如今能鑄多少文?”

  這事自然不是萬象春能知道的。

  只見工部尚書朱衡上前一步:“陛下,按萬給事中核算的成本,庫中工本只能鑄得十二萬五千萬文。”

  朱翊鈞聞言,不由皺了皺眉頭。

  十二萬五千萬文,聽著多,實際上也就二百萬兩白銀左右的市值。

  大明朝的市場有多大朱翊鈞不知道,但白銀至少是大幾千萬兩。

  只放這么一點水,只怕眨眼就被私鑄大戶們收進地窖里了。

  想到這里,他看向王國光:“王卿,戶部怎么說?”

  專業的事還是得問專業的人。

  王國光倒也沒有推脫,挺身而出,拱手奏道:“陛下,臣以為此事不宜操之過急。”

  他頓了頓,繼續說道:“不妨先還復開采云南銅礦之政,積蓄工本,等國庫足額之后再鑄萬歷通寶。”

  “市面上歷朝以來官鑄銅幣、雜銅、私銅,該回購的回購,應當查繳的查繳。”

  “工部再將歷朝銅幣回爐,兼國庫工本,一并統一形制,大量鑄造……”

  廷議有廷議的好處。

  戶部的山頭,此前可容不下萬象春這個給事中,明目張膽插手銅幣鑄造——殷正茂都知道鑄幣賺錢,戶部能不知道么?

  非得將黃金色這些戶部主事革職,輔以張居正回朝后一番鏟平山頭的震懾。

  鑄幣之事終于能回到實事求是的框架內討論了。

  王國光娓娓道來,有條不紊,群臣無不隨著其條陳一一深思。

  首倡此事的萬象春、工部侍郎萬恭、兵部尚書殷正茂爭相提問。

  王國光一一作答:“……是故,臣以為銅法應當準備一二年,屆時與銀法、鈔法、鞭法,一并施行!”

  朱翊鈞并未表態,而是看向萬象春、萬恭等人。

  眾人遲疑片刻,才一齊下拜:“陛下,可緩步施行,若事有不協,再行調整。”

  朱翊鈞見幾人有所共識,自然是從善如流:“即按此議施行!”

  云南銅礦開采……也不知道會否刺激到鄰近的東吁王朝。

  說到這事,本朝幾場大戰,緬甸、韃靼都與歷史上的時間不太相符。

  不知道受了哪些事情的影響,更不知道何時如期而至。

  “陛下,昨日攤丁入畝之事,部議之后,臣也有條陳奏上。”

  朱翊鈞正在御座上遐思,低頭才發現王國光并未回列。

  反應了一下,才回過神來。

  他疑惑看向張居正,昨日不是說妥么?還有什么條陳?

  張居正面無表情,對皇帝的視線沒有任何回應。

  倒是王國光再度開口:“陛下,臣以為大略妥當,細節仍需細究。”

  妥肯定是妥的,但需要微調一下。

  若非如此,王尚書又何稱專業呢?

  朱翊鈞挪了挪位置,讓自己坐得更舒坦些:“王卿且說。”

  他倒是沒有太放在心上,這事畢竟是前人的智慧,難有什么改動。

  王國光再度一禮:“陛下,何以曰攤丁入畝?”

  朱翊鈞下意識道:“朕有意將丁稅攤入田賦之中,便以此為名了。”

  王國光聞言,卻皺起眉頭,一副不認同的模樣。

  看得朱翊鈞摸不著頭腦。

  王國光沉默了片刻,緩緩開口道:“陛下,何不直接叫‘取消人頭稅’,說與百姓聽呢!?”

  朱翊鈞一愣。

  他正要出言解釋,突然沉默了下來。

  對啊,為什么要叫攤丁入畝?因為自己窺見了始發萬歷一朝移丁為田的結果,那就是攤丁入畝。

  原因?先入為主罷了。

  真要論起來,丁稅是直接取消,還是攤進了田賦里,百姓哪里知道?

  至于是“攤丁入畝”容易為人接受,還是“取消人頭稅”更為萬家生佛,這更是一個毋庸思考的問題。

  王國光見皇帝不表態,繼續說道:“正好趁清丈結束,天下田畝有變,重新合并雜稅,擬定田賦的正稅。”

  “不是正好用‘取消人頭稅’,來抵消此次變動的怨望么?”

  聽到此處,群臣有心附議,又恐拂了皇帝這個首倡的面子。

  王國光說得確實在理,國朝大政,不同的名頭之間,推行的難度也不可同日而語。

  朱翊鈞心中感慨。

  果然,經驗主義要不得。

  他暗自警醒了一番,盛贊道:“王卿真知灼見,為朕窺破迷途。”

  王國光卻沒有多得意:“除此以外,還有一事,陛下不得不查。”

  “取消丁稅,必然有百姓主動棄地,屆時流民只怕也不在少數,需得未雨綢繆。”

  種田有口飯吃固然沒錯,但不是誰都愿意勞動,棄地或許是個人抉擇,但整體來說,就是形成了流民。

  當然,這也不是什么不能解決的事,一定數額內的流民,大明朝有能力緩慢消化。

  不過,王尚書的思路,顯然和皇帝不一樣。

  朱翊鈞擺了擺手:“此事朕早有決意,先從江南與東南兩處開始,徐徐推進。”

  他能猜到王國光的想法,無非就是把人拴在土地上。

  但朱翊鈞恰恰相反,他就是要將多余的赤民從土地里趕出來!

  赤民一定會棄地,因為種地看收成,到了荒年納稅后或許還虧了。

  棄地多好,棄地之后只需要填飽自己就可以了。

  對,依舊是要填滿肚子的——所以朱翊鈞要給這些不想看天吃飯的流民一個去處。

  為什么是江南?

  因為江南手工業發達,工坊繁多,重工業底子也厚,各大造船廠廣布于江南。

  這是流民進廠打工的好去處。

  為什么是東南?

  因為東南港口眾多,近海貿易方興未艾,遠渡重洋正在揚帆。

  這是流民冒險的好去處。

  這是事關內循環和外循環的兩條暗線。

  朱翊鈞看得更遠些,所以他態度堅決,絲毫不給王國光商議的余地。

  王國光見皇帝如此態度,多年共事,自然明白皇帝另有考量,默默行了一禮,站回了班次。

  隨著戶部歸列,又有科道進言,議太原地震,賑災各項。

  隨即首輔張居正奏,以各省撫按清丈進度,陟罰臧否,曰孫丕揚罷免,曰鄧以贊罰俸三月,曰汪道昆改調南京六部,帝咸允。

  又有,調原任陜西按察使梁問孟巡撫四川,升四川參議李三才為應天知府。

  除庶吉士張輔之為翰林院修撰,兼任中書舍人,值求是學院,隨奉山長階左右。

  諸事好歹議畢,時候已然不早。

  “諸卿有事啟奏。”朱翊鈞環顧朝堂,再度確認道。

  群臣眼觀鼻,鼻觀心,顯是已然奏罷。

  然而沉默良久之后,等來的下一句卻不是無事退朝。

  “如此,只剩朕手上兩事要議了。”

  群臣驚訝看向皇帝。

  “一樁是徽州府的民亂。”

  “說是一府之內,六縣之民,只因賦稅不均,竟然相互之間,視若仇寇,險些興兵攻伐。”

  “一樁是南方諸報邸之事。”

  “近來有不少報紙論及清丈,說大明朝建國以來,都是南富北窮,清丈無異于北方諸省趴在南人身上吸血。”

  朱翊鈞幽幽一嘆,環顧群臣:“諸卿,地域歧視要不得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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