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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0章 春風又綠,明月再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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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入夏以后,河上的風便正顯得涼爽。

  張居正站在船舷上,任憑貫通南北的河風拂過臉頰,不時眺望著京城的方向。

  此處已臨京城,今日之內便能靠岸。

  這也意味著,張居正不日就要回返內閣,重新肩挑兩京十三省的政事。

  張首輔此刻難免發散一下思緒,提前推演如何伸展手腳。

  朝野內外的紛繁諸事,令人入神。

  就在這時,一道聲音打斷了他的思緒。

  “大人,醫者一再囑咐過,用藥后不可久站,務必躺臥靜攝,大人還是回房間歇息罷。”

  張居正回過頭。

  只見兒子張敬修手中正端著湯藥,一臉關切。

  追著上藥竟追到甲板這等大庭廣眾的地方了!

  張居正難得紅了臉,哼哧道:“術后至十六日時,痔便枯脫落,漸次平復,如今一個月過去,早已生龍活虎。”

  “你這孽子整日大驚小怪,外人見了還以為我病入膏肓,以湯藥續命了。”

  老張頭早就過了醫囑的期限,自然不想再上藥——老年人的諱疾忌醫,往往如此。

  張敬修看著逞強的老父,也是心里叫苦。

  不就是掰開臀瓣,涂抹傷藥,有甚好抵觸的?

  每每板著一臉也就算了,還非得數落自己幾句。

  他無奈之下,只好再一次搬出皇帝:“大人,不是孩兒大驚小怪,實在是圣命難違,若是再忤了陛下的意,孩兒只怕果真要被流放三千里了。”

  父子兩人大眼瞪小眼。

  別看張敬修這話說得跟開玩笑一樣,但這還真像皇帝能干出來的事,畢竟才打過樣。

  張大善人的痔瘡是老毛病了。

  早在十年前的隆慶四年,就頻繁告假醫治——“賤恙實痔也,一向不以痔治之,蹉跎至今。”

  多年來尋醫問藥,都沒見著根治的法子。

  此次回鄉守孝,許是飲食不好,或是久坐的緣故,痔疾再度復發。

  恰逢這個時候,有一鄉人,自稱有一術,名曰三品一條槍,能療痔疾,屢經試驗。

  于是,在孝期結束后,張居正便親身試藥,以期痊愈。

  用藥還算順利。

  大概就是砒霜、蟾酥等毒物燒作一條狀,而后插入患處,七日后變黑色,瘡邊漸漸裂縫,至十五日脫落。

  反正已經到了生肌養血的階段了。

  本是喜慶的好事,結果皇帝知曉此事后,竟然來信劈頭蓋臉好一頓呵斥!

  什么淫醫邪方,每有爛通經脈,血出不止害人者。

  什么千金之子,國朝重器,焉敢自輕,擅用虎狼大藥。

  罵一頓也就罷了,竟然直接將醫者逮拿下獄!

  若非張居正一再上疏求情,只怕這位好心的醫者,已經奔赴黃泉了。

  雖說最后放過了醫者,但皇帝又擅自添好一通君命,什么著張居正戒酒戒色,不許再用烈藥,又比如勒令張敬修好好侍奉,換洗起痔湯云云。

  看得出來是當真氣急了。

  若是執意不肯上藥,再度惹惱了皇帝……

  張居正瞥了一眼船上的隨行侍衛,琢磨著自己不肯上藥的事傳入宮里,皇帝的反應。

  遲疑再三,張居正到底還是轉身往房間走去。

  口中小聲編排道:“陛下好為人師,什么都愛指指點點。”

  張敬修見勸服了老人,也是松了一口氣,連忙托著湯藥快步跟了上去。

  他看了看周圍的隨行錦衣衛,還不忘給老父編排皇帝的行徑找補兩句:“陛下也是關心則亂,恰說明陛下與大人是君臣相得,師生情深。”

  找補的同時,張居正聽得也舒坦極了。

  腳步飄飄然的同時,也不由得多想了幾分那位學生的難處:“關心則亂……近來大政推行,朝野內外要關心的事實在不少,陛下只怕壓了不少脾氣在心里。”

  皇帝說不上仁厚,但也不會輕易發脾氣,更不會對無辜醫者撒氣。

  此次大發雷霆,除了對用藥的擔憂外,恐怕也有最近情緒不佳的緣故。

  至于原因……

  張居正想起入京這一路上的所見所聞,忍不住嘆了一口氣。

  父子二人亦步亦趨,來到房間外。

  張敬修快步自父親身后擋在身前,輕輕推開房門。

  他一邊將湯藥放在桌案上,口中往常一般敘著閑話:“說及大政,孩兒本以為大人會親眼見著山東民亂徹底平息,乃至重新清丈,才會繼續動身北上的。”

  山東鬧得很不像話。

  慢了進度且不論,連帶著連清丈在民間都受了惡名。

  父親只敲打了一番,便撒手不管,著實不太符合張相公的性子。

  等兒子鋪好被子,張居正輕車熟路趴了上去。

  “陛下前腳讓我安心修養,后腳便召我七月前入京,平淡措辭中透著急切,我哪有這么多閑工夫在山東耽擱,各有各的事情要做,山東還是留給他人收拾罷。”

  趕路自然是重要原因。

  不過,亦有不便宣之于口的關隘。

  一個剛剛起復的首輔,還在路上就親自插手地方軍政大權,是想做什么?

  別說什么統攝九疇,職權之內,那是在中樞,皇帝的眼皮子底下,同僚牽制,錦衣衛在側,權勢再熾到底也是無根浮萍。

  首輔調度地方諸省?

  再得皇帝信任的首輔都不敢這樣做。

  只不過這些道理不便擺在面上說,等這兒子考上進士入了官場,自然也就懂了。

  張敬修顯然沒想到這一層。

  他拉上簾子,又取來軟枕,口中仍舊不能盡然贊同:“就怕外人沒大人的本事,將局勢越攪越亂,最后捅到中樞還是大人來收拾。”

  “尤其何心隱這種野路子。”

  “昨日我便聽聞,曲阜周邊多家士紳遭了亂,一問之下,都說是何心隱授意劫掠,簡直無法無天!”

  “還有殷總督,本事固然有,但以孩兒觀之,恐怕心術不正。”

  張敬修言語之中,頗為不屑,打心底認為只有自家父親有這個本事將事做好。

  畢竟家學淵源如此,父親是一朝名相,大兄是無冕的狀元,眼高于頂實在太正常不過。

  張居正解開腰帶,接過軟枕,墊在了身下。

  等著兒子說完,他才出言更正道:“曲阜的事我聽說了,那純粹是江湖流民的路數,何心隱可不會縱民劫掠。”

  “那廝的路子,說到底就是結社那一套,什么興辦義莊,開設公學,實際就是為了糾集起來,在縣鄉與士紳、朝廷抗衡。”

  “這等酸腐哪里會輕易掀桌子,多半是吃了個黃蓮。”

  二人早年間一面之緣,可謂是互相看不起。

  張居正對新政侃侃而談之時,何心隱直言是民賊權奸,獨斷專行必然人亡政息。

  何心隱對行道高談闊論之際,張居正干脆反問,在縣鄉結社固然簡單,又憑甚覺得自家的“社”能世代主持公道?

  不過,兩人雖然不歡而散,但對彼此多少有些了解。

  張敬修不了解何心隱,似懂非懂。

  張居正也不解釋,只繼續說道:“至于殷士儋……他的罪過,必然是摘不干凈的,只是為父輕易動不了他,只能等陛下秋后算賬了。”

  以殷士儋的能力,山東的局勢不應該發展到這個地步,既然發展到這個地步,只能說明殷士儋沒有好好做事。

  或許真相未必如此,但在官場中,推定就是真相。

  奈何殷士儋畢竟是皇帝親自請出山的人物,又在鹽政重構、鹽票推行一事上功勞不淺。

  張居正也不好直接把事情挑明,只能話里話外敲打一二。

  最后到底要不要清算,只能等皇帝發話。

  “還有孔家的事,畢竟是千年世家,到底不能三五天就拿出個章程來,我沒那么多閑暇干候著,還是留給沈鯉去庖丁解牛罷。”

  “沈龍江其人,可比孫丕揚穩重多了。”

  張居正說得興起,干脆連孔家的事也點評了一番。

  孔家的人要炮制,地要清算,不是短時間能做到的,也只能留給沈鯉。

  這一干巡撫里,沈鯉已經是做得極好的那一個了。

  尤其對比反面典型孫丕揚來說——只能說,老張頭在途徑南直隸時,對孫巡撫生出了不少成見。

  張敬修將褻褲往下拉了拉,端過湯藥試了試溫。

  他聽到孫丕揚這個名字,也是忍不住失笑:“孫巡撫……朝中怕是少有堂官比得過孫巡撫的輕佻。”

  別說沈鯉了,就是以不講規矩著稱的殷正茂,都比孫丕揚穩重。

  能與之一比的,恐怕只有當初上早朝時,被狗卡住的那位了。

  張居正嘆了一口氣,說起孫丕揚他就哭笑不得。

  “這一路上我都在想如何罷免孫丕揚,這廝著實不適合主政一方。”

  “奈何他這個巡撫,是陛下欽定的,我若是提議罷免,多顯不協。”

  輕佻這個理由,有些不上不下。

  若是粗略一想,輕佻并不至于討得罷免的大罪過;但仔細論起來,又實在讓人忍不了。

  遍數孫丕揚這廝赴任以來的所作所為。

  先是與李春芳起了沖突,竟然直接送上栽種,辱罵三朝老臣,當今國丈。

  而后又怠緩清丈,將度田清戶的一攬子大政,只定下了增田幾成的數額,具體施為,全部包給了地方士紳地主。

  人家報上來是多少,那就是多少。

  轄區內唯有葉夢熊認真清丈,進度頗緩,孫丕揚就上奏要罷免葉夢熊。

  為此被皇帝申飭了一番,孫丕揚竟恬不知恥給自家下屬頻穿小鞋。

  這些都罷了。

  等張居正途徑南直隸的時候,又聽到了鳳陽巡撫、應天巡撫不合的傳聞。

  概因孫丕揚將清丈視為政績,自己行事操切也就罷了,還想“輔助”隔壁的王家屏!

  王家屏懶得理會這廝。

  孫丕揚便私底下找上門去勸說。

  說什么,清丈是大政績,南直隸是大盤子,做得好了互惠互利,正值內閣空缺,不妨多搞來幾個,王家屏一個,他一個!

  張居正乍聽這話,當即就被驚得外焦里嫩。

  竟有朝廷大員輕佻到這個地步!?

  正想著這些亂七八糟的事情,張居正兩股匯集之處頓感一涼。

  “嘶!”

  張居正倒吸一口涼氣。

  “大人且忍一忍。”

  用過砒霜的患處,自然不是那么輕易就能痊愈的,用藥之后更是咬得生疼。

  張敬修上下其手的同時,還不忘與父親說話轉移注意力:“其實由王家屏出面彈劾最是合宜。”

  話一出口,就感受到一股看不成器的兒子的眼神。

  他立刻回過味來,好像是有點欺負老實人了。

  張敬修想了想,連忙改口:“或者,大人可按照一年期考,對諸多撫按各施獎懲,如此朝中也不會多慮大人是故意針對誰。”

  這還像點樣子。

  張居正滿意地收回了目光:“我亦是這般想法。”

  他既然考校,也是厘清思路地問道:“除了孫丕揚外,還有哪些撫按值得同列并罰?”

  張敬修唯唯諾諾,一時答不上來。

  張居正沒等到回音,干脆自問自答:“河南巡撫鄧以贊,有失官體,罰俸三月。”

  張敬修聽了有些疑惑:“鄧巡撫不是避嫌去位了么?”

  張居正趴在枕頭上,瞥了兒子一眼。

  后者突然反應過來:“哦,大人正是要以薄懲回護鄧巡撫。”

  張居正鼻腔里輕輕哼了一聲,算是默認。

  清丈亂象,自然不止山東一地。

  河南同樣出了好大一堆事情。

  巡撫鄧以贊治家不嚴,其家人竟然趁著清丈,大開索賄之門,地主行賄則對清丈放任,士紳不賄則嚴苛到家破人亡。

  事情敗露后,激起民憤。

  大戶豪右們堵住在酒樓吃酒的鄧家公子討要說法。

  一番爭執,鄧以贊的兒子企圖從酒樓逃離,不幸摔斷了腿。

  而鄧以贊本人為了避嫌,引咎閉門,業已將清丈之事,暫時交托給了巡按御史。

  張居正其實并不如何相信鄧以贊在其中干干凈凈。

  但又不得不從政治上考慮——鄧以贊也是皇帝欽點的巡撫,與孫丕揚一用一斥,也算稍作平衡了。

  張居正繼續物色著下一個罰否人選。

  “還有浙江巡撫汪道昆,湖州的事不清不楚,至今還未處置妥當,還是去南京養老,唱他的《高唐夢》罷。”

  如數家珍之余,也愈發動氣。

  一場清丈下來,就如打仗一般,烽煙四起。

  浙江也不得安寧。

  湖州府度田丈到了士紳董、范兩家的頭上,兩家作為有頭有臉的人物,都是盡力配合。

  與投獻的佃戶有爭執,便自認侵吞,立刻退回。

  被朝廷查出大畝的田,只按小畝繳的田賦,便主動更正。

  家中有隱戶奴仆,也不曾驅逐,很是配合地登記造冊。

  甚至挨個找到家中田契的原賣家,允許用當年售價一半的價格贖回田地。

  本是值得被裱起來的好人好事。

  結果沒想到的是。

  這個時候突然又有謠言出來說,只要到董家去鬧,就能拿錢走人。

  于是每日都有成百上千的百姓到董家去糾纏,要求還錢。

  有的甚至是沒有一點瓜葛的人都來了。

  這個說董家被占了幾百畝良田,那個說被范家的少爺看了一眼,輕薄猥褻,要分一半家財。

  竟稀里糊涂卷起一場民亂。

  偏偏兩家有些官面身份,又加劇這場紛亂,已然開始喊著官府不可信,自行翻墻撞門的舉動了。

  其中董家的家主董份,是嘉靖二十年的庶吉士,官至禮部尚書。

  當然,這都是嘉靖朝的事了,似乎沒什么大不了。

  問題在于,董份是申時行與王錫爵的老師。

  而范家的關系更是直接。

  此范家不是別的范家,就是嘉靖朝的狀元,本朝平步青云的戶部侍郎,倉場總督范應期的范家。

  換句話說,湖州府這場民變,隱晦地直指了當朝大員。

  巡撫汪道昆竟處置不能,一個勁往中樞上奏,問如何是好云云。

  以至于本該早早平息的事,一直鬧到現在還未消停!

  張敬修聽著自家父親說起這些人,也是頻頻搖頭。

  從湖廣動身開始,一路上基本難見得按部就班清丈的地界,多多少少要鬧點亂子出來。

  山東、河南、浙江、南直隸……莫不如此。

  “唉,孩兒甚至都分不清,到底是大政本就艱難,還是惡賊暗中使壞。”

  本來第一反應是有人謀劃。

  但想到如此多的地方不約而同,又覺得不太可能。

  張居正聞言,嗤笑一聲:“自然是兼而有之,赤民不滿在前,惡賊推波助瀾在后,山東、河南也就罷了,湖州的事就怎么想怎么蹊蹺。”

  張敬修已然上完了藥。

  他替父親拉上衣物,端起藥站起身來。

  “一心為天下計,卻總是這等層出不窮的詭譎陰謀,唉,為國行政,實非易事。”

  張敬修貼心地背過身去。

  他不僅是同仇敵愾,也擔憂國事操勞,壞了自家父親的恢復——這才在回京的路上就已經愁眉不展了,等坐回內閣還不知道要怎么廢寢忘食。

  張居正渾然不覺。

  他迅速穿戴,口中不停:“這些事也就罷了,終究限于一府一縣,鬧不出大亂,就怕某些人喪了天良,開始不擇手段。”

  張敬修愣了愣,旋即反應過來:“父親是說……”

  張居正起身下床,拉開簾子,讓光照重新照進房間:“民亂這點事,還不值得陛下急詔我回京。”

  民亂嘛,再好的朝廷都避免不了,亂民沒有并郡連州,就不是什么大事。

  能讓皇帝急著詔自己帶病入京,定然沒這么簡單。

  說及此處,父子二人此時都失了談興。

  好在換個藥的功夫,官船已然行了好長一段,通州潞河渡口已然遙遙在望。

  父子二人干脆就在房間內換下便服,開始整理穿戴。

  半個時辰后,船只臨近岸邊。

  潞河驛外的渡口處。

  岸上早有一批門生故吏等候在此,驛站的官吏連個立足的地方都沒有,直接被擠出了隊列。

  眾人翹首以待。

  船只靠岸,搭板撲毯。

  一身正經冠服的張居正,邁著四方步,自甲板上緩緩走了下來。

  “江陵公!”

  “元輔。”

  當政十年的宰輔,炙手可熱,行禮賣好的官吏爭先恐后。

  不過領銜在前的,卻是一個張居正不曾想到的人。

  只見許久不見的呂調陽,一身錦繡鍛袍,昂首挺胸站在列首。

  張居正見狀,連忙提起下擺,快步迎了上去:“和卿身體抱恙,如何來迎我!”

  行至近前,甚至不待行禮,連忙扶住了呂調陽。

  兩人多年共事,志趣相投,交情自然不一般。

  同朝為官時還注重避嫌講禮,如今呂調陽早已不管朝政,兩人干脆連人前的客套都省了。

  呂調陽反手握住張居正的手,顯得極為開心:“叔大舟車勞頓辛苦了。”

  張居正仍舊有些擔心呂調陽的身子,正欲開口關切。

  呂調陽卻再度開口道:“體乾薨了。”

  張居正一愣,馬自強死了?

  他當初離京與馬自強幾乎前后腳,一個回湖廣,一個回陜西。

  正旦時,還互通了一封信,不成想,此時已然陰陽兩隔。

  呂調陽點了點頭,解釋道:“我驟然聽聞,再自觀己身,實可謂兔死狐悲,便再三與陛下堅辭返鄉。”

  “好說歹說許久,陛下才允了,我本是準備立刻動身,又聽聞叔大起復回京,便特意等到今日。”

  他在解釋自己為何會跑來迎接張居正。

  言外之意,這一面過后,便不再回返京城,而是徑直回廣西。

  故人相見的欣喜堵在了張居正的胸口,只覺悶得慌。

  他嘆息一聲,他緊緊捏了捏呂調陽的手,又伸出另一只手,按住呂調陽的胳膊。

  話在嘴邊打轉,最后只憋出一聲嘆息:“山高路遠,日后怕是難能再見了。”

  山高路遠自然是套話,做官這種事,只要能起復,再遠都有得見。

  真正原因,自然是呂調陽業已接近油盡燈枯,回鄉之后便要數著日子入土為安了。

  張居正自然不知呂調陽歷史上的壽數就止在萬歷八年。

  但他方才與這位同志同道的經年老友照面時,便已經看出來了。

  枯瘦,這個詞在第一時間躍然心頭。

  不止是相握的雙手。

  甚至有眼可見一張臉,也深深凹陷了進去,整個人透露著一股風燭殘年的氣息。

  與此同時。

  呂調陽同樣看著這位自嘉靖年間,相知相伴,一路走來的老友。

  聽聞那句不能再見,心中情緒越發翻涌滾蕩。

  兩人一時間執手相看,無語凝噎。

  外人自然沒資格在這時候插嘴,以至于熱鬧的迎候,迎來的難得安靜。

  好半晌后,張居正才深吸一口氣,岔開話題:“體乾的謚擬好了么?”

  馬自強其人,是公事上純粹的同僚,說不上多深厚的交情,聊起來反而沒甚負擔。

  開口聊閑,一行人便動了起來,往驛站走去。

  呂調陽搖了搖頭:“還未,內閣、部院、科道,皆以為體乾當入祀惟新閣,為此,在謚號上尚且有所分歧。”

  惟新閣,幾乎就是本朝的凌煙閣。

  若是新政有成,那是能流芳百世的去處,名莫重焉。

  當初皇帝暗示想將朱希忠抬進去,都為群臣所阻。

  固然有朱希忠在湖廣“屠戮親王,有罪于天家”的原因在,但更重要的是,這等好事,自然要文臣專美于前。

  勛貴?坑占夠了再說吧。

  可見第一個入祀惟新閣的朝臣,那是何等的殊榮。

  也正因如此,謚號自然不能差,免得后人說惟新閣沒有含金量。

  但謚號太好也不行。

  馬自強追贈太師,本就是皇帝為后來者鋪路有意破格,如今入祀惟新閣又讓馬自強先行,實在太搶風頭了!

  這般背景下,禮部想擬個大家都滿意,不掉一大把頭發是不可能了。

  這些亂七八糟的門道,張居正早就摸得一清二楚——畢竟是廷臣切身相關的事。

  他與呂調陽并行,隨口問道:“陛下的意思呢?”

  呂調陽搖了搖頭:“說是廷上合議,但那之后陛下已經一月不曾早朝了。”

  張居正一怔,旋即眉頭緊皺。

  “陛下政務繁重到這個地步?”

  皇帝怎么會無緣無故不上朝呢,肯定是有原因的。

  多半是太忙了,畢竟大事開小會,早朝就是走過場——張居正還是信得過皇帝的。

  呂調陽想了片刻后,才模棱兩可答道:“政務自然繁重,清丈的亂子,提前著手準備的稅改,大明律的修訂,五軍都督府的改組,與三娘子、朝鮮諸藩的來往……”

  “還有吳貴人八月就要臨盆,畢竟第一胎,多少得抽出空來關切一二,陛下這些時日可謂宵衣旰食,半點不得歇。”

  “不過,也不全是事物本身繁重的原因。”

  “陛下近來處置政務,已然到了癡狂的地步,即便政務本身處置完了,陛下自己尋著政事來做,聽聞,內廷的各大事項,都已經快安排到年底了。”

  張居正聽著越發不是滋味。

  他嘆了一口氣:“辛苦陛下了。”

  呂調陽本來說得有些感慨,此時卻是一臉輕松:“我是再也幫不上陛下了,好在眼下叔大回京,好歹能為陛下分擔一二。”

  張居正早就習慣被人戴高帽,換做一般人,他早就連連擺手謙辭了。

  不過與呂調陽的關系自然不一樣。

  張居正負著雙手,凜然頷首:“和卿安心,有我回內閣收拾朝局,都會好起來。”

  說者自信,聞者安心。

  二人相視一笑。

  又不約而同看了一眼京城的方向。

  “交給叔大了”

  “交給我便是。”

  兩人揮手作別,各奔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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