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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9章 膏唇岐舌,公無渡河

請牢記域名:黃金屋 萬歷明君

  “何大俠的問,某業已應對了。”

  葛成一席話出口后,便從容坐在門檻上,不再言語。

  但他喘口氣的功夫,自有人見縫插針。

  “葛將軍不惜將殺官大罪宣之于口,來為外人質疑做個回應,何大俠,你難道就不敢直面清丈弊政下的哀鴻遍野么?”

  “何心隱,談不攏就盡快滾蛋,我等還能饒你一命!”

  隨著葛成明晃晃擺出與官府為敵的立場,場中的喝問立刻氣勢洶洶了起來。

  幾名骨干七嘴八舌,劈頭蓋臉朝何心隱招呼過去。

  而葛成這一次,也沒有再替何心隱解圍,只是靜靜等著何心隱的反應。

  何心隱這次自然再不能顧左右而言他。

  他目光掃過,場中諸人,或翹首質問,或交頭接耳,或畏縮埋頭。

  此時,所有目光都匯聚到他身上。

  何心隱毫不避諱地對上這些視線。

  恍惚間,與他這多年以前,首次開壇講道時如出一轍——不滿中帶著期待,期待中帶著質疑,質疑中暗藏著對自身處境的無限迷茫。

  何心隱下意識地拍了數下院沿上有些年頭的雕欄。

  “肅靜!”

  師道威嚴向來是刻骨銘心,一聲肅靜,竟在赤民堆里鎮住了場子。

  “老夫來為葛將軍,以及諸多鄉里鄉親,做個應對。”

  應對自然是真應對。

  在確定葛成有心和談之后,何心隱當即決意拋開陰謀詭計,不玩儒俠權術,真真切切為百姓陳說一場清丈利弊。

  這是尋道的好時機。

  得君行道的路,在諫言皇帝后,反而被皇帝駁斥得體無完膚——皇帝自戀無比地宣稱,他固然能做個好皇帝,卻不是誰都可以,得君行道?等閑可沒有救世主。

  道途自然不能憑空臆想,只能隨著先賢所行的痕跡繼續前行。

  “得君行道”走不通,便要“覺民行道”,這是泰州學派的宗旨,派人各人的方向有所不同。

  眼下就是一個實踐的恰當時機。

  他想看看,赤民到底能不能辨明是非,權衡利害。

  他想試試,自己在高談闊論之外,切中利害之時,還會不會被奉為經典。

  覺民。

  行道。

  與其說是談判,不如說,這是一場另類的行道。

  何心隱心中思緒萬千,目中無人地眺望遠空,緩緩開口:“諸位想必都在心底質問老夫,大戶棄耕,豪商罷市,機工販夫走投無路,奴婢隱戶逐出門墻,雇農小民佃租驟增,這一切是不是起于朝廷度田清戶……”

  他掃過眾人,絲毫不做停頓:“當然是!”

  話音乍落,場間驟然一寂。

  既驚愕于言語的直白無情,又迷茫于這位大俠的立場,最重要的是,如此坦然地承認,實在令人惶恐。

  失望的搖頭。

  無聲的嘲弄。

  茫然的臉色。

  “若是論是非,這并非朝廷的過錯。”

  何心隱面無表情繼續說著。

  “天下攏共也就幾百萬頃田畝,百姓、地主、朝廷,大家都在一口鍋里吃飯。”

  “你多我少,你少我多,難免起了紛爭。”

  “朝廷和地主不見得多痛快,只不過是赤民身板最弱,那自然就是無數的走投無路、無數的爭田逃戶、無數的資不抵債。”

  一番話平鋪直敘。

  聽在身在局中的人耳中,可就骨鯁在喉了。

  有人怔怔看著自己十指上的痂痕、凍瘡,仿佛想到了自己不眠不休,徹夜趕工,最后被工坊“縮減開支”,狼狽驅離的場景。

  有人眼前似乎浮現出地主趾高氣昂加收地租的模樣,恍惚間看到了家徒四壁,看到了被自己淹死的不足以成長為勞動力的兒女。

  這些切身之痛,在何心隱冷淡的口吻中,竟顯得如此微不足道。

  就像,馬車趕路時,不幸碾死的路邊螞蟻。

  先前那名陰溝鼻陰惻惻冷笑開口:“好,那便先論一論對錯!”

  “朝廷有安民之責,卻貪婪賦稅,急于斂財,強令清丈,以致百姓惶恐破財,生民惴惴流離,難道無錯!?”

  這話就顯出陰溝鼻的語言習慣來,引得場中赤民竊竊私語。

  “啥意思?”

  “就說是朝廷想錢想瘋了,一道搶錢的政令下來,給俺們都害了。”

  這話引得在場不少人認同,點頭如搗蒜。

  何心隱見狀,不由得為朝廷的信用默嘆了一口氣。

  他回頭過,反問道:“貪婪賦稅,急于斂財?你的主家便是這般編排的?”

  那陰溝鼻聽到主家二字,氣焰不由一滯。

  回過神來的他連忙以惱怒之色掩蓋不安:“何心隱,不要東拉西扯!”

  何心隱搖了搖頭,不再理會其人。

  他目光轉向一干赤民,懇切開口:“老夫且為朝廷說句公道話,貪婪賦稅,急于斂財一說,簡直是亂嚼舌根!”

  “諸位鄉親,朝廷清丈的本心,同樣有安民之心!”

  話音剛落,臺下群皆錯愕,噓聲一片。

  原以為不加賦就是何心隱答復的極限,沒想到竟能說出這種反常識的話。

  眾人神情各異,但共同之處在于,幾乎沒人信這話。

  安民之心?

  朝廷自是要收他的稅,千百年便是如此,只不過,這還是第一次聽說收稅是為赤民好。

  身后骨干的嗤笑聲,更是絲毫不給面子地應聲響起:“梁汝元,你如今真就甘愿做朝廷的鷹犬了,這種話也說得出口!”

  何心隱早有所料,也不甚在意。

  他的神情宛如課堂上一般肅然,自顧自繼續問道:“諸位聽過丘濬么?”

  眼前何心隱似乎真要長篇大論,替朝廷辯一辯對錯,一干赤民面面相覷。

  就是問題有些莫名奇妙,只得到一群茫然的表情。

  反倒是葛成身側的一名骨干,似乎按捺不住賣弄的心思,上前一步,矜持道:“某知道,歷任景泰、天順、成化、弘治四朝老臣,戶部尚書兼武英殿大學士任上去世,追贈太傅。”

  “御賜理學名臣,士林立祠堂稱其為一代文臣之宗,哪怕在民間,名聲也是頂好。”

  賣弄固然不好,但回答中帶著講解,往往是課堂上最好學生的技能。

  何心隱難得滿意頷首:“正是此人,他在世時,曾著有一部《大學衍義補》。”

  “老夫日后會捐上幾冊在義學中,給諸位謄抄借閱。”

  “《大學衍義補》是丘濬對儒學經典的注釋,他在此書中論述了清丈的本源。”

  娓娓道來的氛圍,反而有學堂的感覺了。

  葛成情不自禁席地聽講。

  臺下有赤民忍不住跟讀書多些的鄉親請教:“說的什么玩意兒?提書作甚?”

  被問的人顯然也不清楚,只裝模作樣擺了擺手:“抬個名聲罷了,顯得這是朝廷老早的想法,不是他何心隱自己胡謅的而已,老爺們慣用糊弄人的老手法,其實沒甚重要的。”

  敷衍鄉親,還不忘伸著脖子嘲諷喊道:“清丈的本源?不就是朝廷斂財?”

  人群中這等聲音自然是不絕于耳。

  何心隱拍了拍身前的雕欄,更正道:“斂財只是本源的一種外在,就像果子的皮一樣,清丈的核,乃是均田!”

  此言一出,群皆愕然。

  均田兩個字的含義,幾乎沒人不知道——也不止得益于大明朝的識字率尚可,更多的是這兩個字本身的分量。

  說句大逆不道的話,但凡謀逆時喊出這等口號,等閑聚個萬人可謂輕而易舉。

  不過,分量重歸重,卻與清丈有甚關系?

  “何老爺說胡話耶?這不是八竿子打不著的事?”

  清丈清丈,從來都是為了收稅,可沒聽說過就將田畝分給貧農的。

  “不是本身的均田。”

  何心隱沉吟稍許,似乎在組織言語。

  “天下人盡皆知,無論三皇也好,唐宋也罷,所有田制,歷朝歷代,無非四字而已——均田安民。”

  頓了頓,何心隱繼續解釋道:“這里的均,不是平分的意思,按照丘濬釋義,均者,各得其分。”

  “按照不同身份,有不同的分配,他做皇帝,你們掏糞,各自分的財貨,自然不一樣。”

  “同時,不同身份的‘分’,也應該有一個限度,赤民不該被餓死,皇帝也不能大修宮殿,首輔家錦衣玉食,百姓可以接受,但擁田二十萬畝,便是人憎鬼嫌的大貪。”

  “這便是各得其分!”

  “而田畝作為財貨之首,是當先要均的東西,安民,首要均田。”

  “從千年前開始,朝廷就開始均田了……”

  何心隱略去了太過深奧的細枝末節。

  具體的田制一概不談,赤民們本身沒這些了解,若是長篇累牘地講解什么是井田制,什么是均田制,又顯本末倒置。

  至于朝廷安民,更是視為前提,要討論動機就涉及到道學成果,以及朝廷的本質——天下在“陷入了不可解決的自我矛盾,分裂為不可調和的對立面而又無力擺脫這些對立面”前提下,為了求得彼此生存,緩和沖突,將這種沖突保持在秩序的范圍以內——這些話實在過于深奧。

  于是,何心隱干脆全部略去。

  別問什么田制,只需要知道朝廷想均田。

  也別問為什么,朝廷就是好的,就是天生愛民的。

  其土地政策的指導思想,千年以來,就是“均田”!

  隨著何心隱的娓娓道來,赤民聽得專心致志,時而交頭接耳,互相詢問不理解之處。

  “說到底清丈與均田有甚關系,朝廷度田完了還能分我幾畝不成!?”

  有答有問,這場民亂的談判,愈發像是何心隱開壇講道的現場。

  熟悉的場景,使何心隱如魚得水。

  何心隱搖了搖頭,耐心解釋道:“那是過時的做法了,哪怕分給你們,早晚也要被兼了回去,朝廷只會抑制兼并,卻絕不會均分田畝。”

  發問那人聞言不由泄氣。

  “不過……”

  何心隱話鋒一轉:“前宋至本朝,雖放棄了土地瓜分,卻并非是撒手不管,而是找到了更為本源的關鍵。”

  他的語速很慢,幾乎一字一頓。

  多年講道,何心隱為人答疑解惑,由淺入深,循循善誘本事早已深入骨髓,關鍵處還會停頓一二,給人時間思索。

  在場眾人哪怕毫無學識,卻也能聽懂個五五六六,意會個四四五五。

  “關鍵?是什么?”

  有人發問。

  何心隱輕輕頷首:“那便是,平均賦役負擔,令天下人各安其分!”

  又停頓了好半晌。

  等眾人露出抓耳撓腮的迷茫神色時,何心隱才再度開口,緩緩解釋道:“用《大學衍義補》的話來說就是……”

  “當時懂得治國根本的人,都感嘆田畝均分的好處,但終究沒有恢復的可能……于是出現了采取土地清丈或清查漏稅的方式,以平均土地租稅的負擔。”

  “平均租稅的負擔,雖然不如均分田畝一樣直接,卻也使得多田者多稅,寡田者少稅,最后將稅賦用于邊關軍餉,賑濟災民,修建水利,使得天下人共同受益,難道不也是一種‘均’么?”

  “這并不是三代之時均田的本意,此乃均田的失敗下,直指核心,卻也是不得已而為之,實為均稅的均田。”

  “也就是戶部如今宣稱的,天下資財首以賦稅分而配之!”

  同樣地,何心隱再一次省去了歷史脈絡,只拋出了簡單的結論。

  其實個中演變,是數千年的探索。

  自三皇時小國寡民的井田制瓜分田畝開始。

  及東周以降,各級貴族分室、奪田斗爭日漸增多,井田制度在春秋時期開始重大的演變,以至最終土崩瓦解,土地不再由國家分配,而是個人財產。

  到了漢時的名田制,作為私產的田畝,兼并愈發激烈,師丹提議限民名田,從而抑制土地兼并,可惜效果甚微,于是又出現了王莽的人提出了‘王田制’,企圖恢復土地公有的井田制。

  一切都是為了“均田”。

  隨后,王莽旋起旋滅,到了后漢再度恢復了名田制,一直演化到魏晉,一道占田法令,朝廷公然承認了地主合法占有土地,士人子孫按品位的高低貴賤占田,乃至王者不得制人之私,就是皇帝也不能動世家的田畝。

  土地兼并的局勢,來到有史以來最高峰。

  物極必反,隋唐之間三百年,均田法令再度死灰復燃,田畝一律公有,不得買賣。

  直到唐中,均田法令又一次敗壞,楊炎順勢提出兩稅法,田制的爭奪,終于開始逐步轉向于田賦。

  朝廷與地主、理想與現世,雙方拉扯不斷。

  一直到本朝,還偶有均田之說死灰復燃,但無論初衷如何,到最后都會從均田的理想,轉向均賦的現實。

  正是這千年之演變,才有戶部今年能堂而皇之喊出那一句“稅賦調節分配”。

  當然,這些過于晦澀的歷史進程,便沒必要畫蛇添足給赤民解釋了。

  “諸位鄉親,若是論是非,朝廷如此初衷,果真有錯?”

  慷慨陳詞,厘清利弊,分辨敵我,何心隱算得個好老師。

  尤其某些固定的詞匯,在民間的影響力是無與倫比的。

  均田,簡簡單單兩個字,對人的震動仍舊極其強烈。

  饒是自詡打抱不平的葛成,底氣也沒那么足了。

  均田?均稅?調節天下資財?

  乍一聽實在是好正的道理,度田更是充滿凜然的大義,反倒是他們這些受苦受難的赤民,才是當車的螳螂,不值一哂。

  果真如此么?

  道理是需要思索的,尤其是這一番話需要理解的地方實在不少。

  不止葛成,聽得懂的赤民愁眉苦思,聽不懂的赤民左右相詢。

  “俺怎么聽得稀里糊涂的,這意思是朝廷錢不夠花了,從大戶手里掏銀子,順便還要分潤俺一點,一齊均一均?”

  “當然不是,聽這話,是少搜刮俺們一點,就算是均了。”

  “呵,那不得五體投地,感謝朝廷大發善心?”

  “哦,還說收上去的錢,最后都是給俺們用了,也算是均了。”

  “說得好像不貪污似的……”

  “一碼歸一碼嘛。”

  換做往常時候,早已是不絕于耳的拜服之聲了,然而,今日的聽眾,也與以往單純聽課的學生不同。

  說德道理,似乎打動不了切身利益相關的赤民。

  猜疑的聲音在人群中不絕于耳。

  甚至,更有人突然擠開人群,行至近前高聲喊話。

  “何老爺,恁讓工坊重新把俺召回去,俺就信朝廷好心!”

  “罷的市重新開來俺就信!”

  此言引得不少赤民共情,旋即有人應聲符合。

  “何老爺,恁老非說朝廷清丈是為了俺們,俺們也想信,但清丈一來,俺還是切切實實地過不下哩!”

  這是邁不過去的坎。

  就算信朝廷的初衷好的,是心懷天下的,問題是,那我呢?

  大政的代價?時代的陣痛?

  對此,何心隱當然懂。

  他當年被催繳皇木,直接糾集家丁,砍殺差役的時候,同樣是這個心思。

  何心隱心中感慨萬千,面上卻是擺出一副冷漠的模樣:“是啊,老夫也十分好奇。”

  “棄耕的是士紳,加租的是地主,清退隱戶的是豪門,辭退小工的是大商……”

  “這等亂象,巡撫衙門自有計較,諸位鄉親難道不計較計較?”

  “如何清丈一來,彼輩就非要逼得你們活不下去呢?”

  說話的功夫,何心隱轉過頭死死盯著葛成身側的幾名骨干,就差貼臉質問了——到底誰在從中作梗,到底應該怪在誰的頭上。

  后者被看得極為不自在。

  說話之人也有有些語塞,只縮了縮脖子:“老爺們說是朝廷加稅,他們為了填窟窿也沒辦法……”

  什么原因或許能想到,但是并不重要。

  掰扯太清楚,以后還怎么跟朝夕相處的主家混飯吃?

  何心隱點了點頭,似乎非常理解。

  他感慨著嘆了一口氣:“所以你便有意受得鼓動,與朝廷討價還價。”

  “這是看準了朝廷講道理,還是欺負朝廷法不責眾?”

  朝廷按照自由裁量行事的時候,可比大明律多太多了。

  別看什么游行示威鬧得很大,但究竟是民變,還是民亂,不過主官一念之間。

  從來的常態都是小民各回各家,主犯或死或囚,就像葛成自己說的,若是上面有人保著,坐個幾年牢就出來了。

  以至于棄耕罷市,幾乎成了表達不滿的常規手段。

  若不是國策的節骨眼,還遇到沈鯉這個一根筋,根本不會有什么后果。

  以至于這些赤民渾然不知事態嚴重,還在這里討價還價。

  誅心之語入得耳中,場中赤民臉色數變。

  那人正要回話:“俺……”

  何心隱卻不給插嘴的余地,身子陡然前傾,瞠目怒視:“你既然敢在此反逆朝廷大政,如何又對主家加租逆來順受!?”

  語近咆哮,群然錯愕。

  被呵斥之人更是嚇得渾身一抖,倒退數步!

  何心隱一言既罷,隨即霍然轉頭,瞪向葛成:“葛將軍,你方才不是要與老夫論個對錯?”

  “此事你心知肚明,你且告訴老夫,緣何對著欲挽狂瀾的清丈大政義憤填膺,反倒對從中作梗的士紳熟視無睹!?”

  一聲質問,驚得葛成一屁股從門檻上坐起。

  面對氣勢洶洶的何心隱,葛成欲言又止。

  猶豫良久。

  葛成竟悵然一嘆,羞慚地別過頭去:“何大俠見笑了,某與諸位鄉親實在沒這個本事……”

  今時今日,葛成第一次表露出無力。

  一個敢言不憚于造反的人,卻對著士紳大戶的惡劣望洋興嘆。

  為什么對著朝廷張牙舞爪,在士紳面上低眉順眼?

  當然是欺軟怕硬。

  聽起來固然可笑,但只有葛成自己知道,今日聚起數千部眾,是何等艱難的事情。

  說句不好聽的話,也只有受國之垢的朝廷,才能成為大多數人憎恨的目標,有心人引導之下,輕而易舉地聚集在一處。

  若是換作大戶?

  各莊有各莊的地主,各村有各村的鄉紳,對豪右不滿的赤民,聚不攏對大商仇恨的小工。

  葛成要是有這個能耐聚著一幫人,四處向地主討公道,怎么不干脆去坐衙門主位?

  退一萬步說,哪怕自己能以幫派聚眾。

  可問題在于,清退隱戶也好,辭退小工也罷,乃至于佃戶加租,千百年來都是處置自家財產的手段,誰能說個不是?

  是能逼得豪商招工?還是強行給地主定下田租?總不至于人家攆出去了奴仆,還要逼得重新買一遍吧?

  這個責,也只有朝廷有本事擔。

  葛成看不到士紳大戶在其中煽風點火么?他不知道太倉張家有心利用自己引導局勢么?

  當然知道。

  只不過,赤民活不下去就在眼前,能夠討價還價的,反而只剩這個奉維穩為圭臬的朝廷。

  有些話不仁還好,這話一出口,何心隱當即臉色漲紅。

  他猛地一掌擊碎了面前的雕欄,振聲呵斥。

  “狗屁!”

  儼然是對這一番說辭惱怒到了極點。

  木屑簌簌飄落,眾人愕然不止,幾名骨干更是下意識后退半步。

  何心隱看著下意識拍出去的手掌,連忙握拳收回了背后,在眾人驚疑的眼神中迅速收斂了怒意。

  “本事?呵!”

  何心隱壓著氣性,悶聲開口:“葛將軍小覷自己也就罷了,又豈能菲薄百姓?”

  “老夫到兗州之后,奉命先后去了鄒縣、滕縣各地,清查隱戶,登記造冊,與不少鄉里鄉親拉了些家長里短。”

  “與孔家佃戶的攀談讓老夫印象最是深刻。”

  “說是孔家人貪得無厭,仗著千年世家,公爵門庭,把持縣衙,將佃租定得極高,隔三差五便臨時攤派,大房來了二房來,無休無止。”

  “但我等雖是黔首,卻不是無知的牲畜。”

  “租子都加得活不下去了,難道就心甘情愿受著么?”

  “泗水縣魏莊,是欽撥的官莊,有孔府二十余頃土地,因為年年抗阻,前些年,他們聚眾反抗,將孔府派去的管事姜書永狠狠的教訓了他一頓,姜書永因而‘氣死’。”

  “孔府實在管束不了,只好上奏朝廷,說他們‘疲頑刁狡,積慣抗欠’,租子直接砍了一半。”

  “還有滕縣的佃戶,在隆慶年間串聯暴動。因為當年起了蝗災,他們匯集到一處‘共同一局,搶劫官場’,趁夜將收成從孔家手里全部搶了回去,一顆一粒都未留。”

  “這事做了也就罷了,隨后又讓宋興禮執筆,寫成了誓約,此后竟然形成了災荒時候的傳統。”

  “這些事老夫數都數不過來!”

  “葛將軍不是口口聲聲說老夫看不起赤民?將軍又何嘗不是!?”

  “沒這個本事?這就是天大的本事!赤民天生的本事!”

  “赤民也是有道義的,赤民也是講是非的,誰給的不公,就親手奪回來!誰堵了活路,就問誰去討!”

  “葛將軍裹挾赤民來對抗良策善政,才是踐踏生民良知!”

  振臂高呼,唾沫橫飛。

  葛成首當其沖,思緒愈發混沌。

  他目光掃過院中的部眾,神情愈發茫然。

  葛成張嘴想辯解什么。

  “某……”

  一張嘴,又不知從何說起。

  本以為清丈是不顧生民,貪婪斂財,現在何心隱告訴自己,朝廷是在為天下均賦。

  本以為與大戶合謀,向朝廷討價還價,可謂英雄,現在何心隱以質問點醒自己,自己此行無異于助紂為虐。

  本以為自己打抱不平,為赤民出頭,可謂英雄豪杰,現在何心隱卻告訴自己,赤民本就是豪杰,反而被自己引到了岔路上。

  如此這般,自己到底在折騰什么?

  何心隱此刻卻無暇聽葛成分辯。

  他此刻渾然忘我,幾乎扯著嗓子喊話:“……掙命啊!”

  “臨行前,沈巡撫對老夫早有承諾,諸位鄉親如今的困苦,巡撫衙門不幾日便能收拾過來,罷市的開市,停耕的復耕,缺人的工坊開門雇工,隱戶重新安家落戶。”

  “這不是衙門的施舍,是汝等自己掙出來的!”

  “不止在朝廷跟前,哪怕離了老夫,哪怕無有葛將軍,哪怕主家當面,同樣要掙命啊!”

  “不要總盼著外人給活路,不要總是趨利避害,受人裹挾!赤民亦有是非對錯!亦當行其道!”

  “赤民的道,要靠自己走下去!”

  覺民行道,是一件很痛苦的事情。

  “視國猶家”的濟世情懷,使何心隱將自身憂喜牽掛于國家。

  “視人猶己”的愛民之心,使何心隱將生民困苦視為自身疾痛。

  善政不得推行,百姓不能教化,是最為常見的事情,也是覺民行道的痛苦根源。

  此時此刻的何心隱,慷慨激昂,朗聲高呼,情緒從胸膛噴薄而出。

  他在期盼生民的抉擇,他在渴望生民的理解,他夢寐以求百姓可以明辨是非,一如王陽明所說,民可以“覺”。

  清丈對不對?赤民的困苦是誰在作梗?沈鯉承諾的讓赤民安家樂業又能不能信?

  何心隱該說的都說了。

  至于信不信,就得由面前這些神情茫然的赤民自己抉擇了。

  “諸位鄉親,覺民行道……”

  何心隱喃喃自語。

  就在他疲憊地開口要說完最后一句話時。

  一只蒲扇般的大手按在了他的肩膀上。

  何心隱下意識回過頭。

  只見葛成面無表情地搖了搖頭。

  “何大俠,可以了,且讓我等關上門自行商議一番罷。”

  何心隱恍惚看向葛成,張嘴欲言。

  葛成捏了捏何心隱的肩膀,神情懇切,認真道:“何大俠,煩請體諒我等愚昧。”

  這話傳入何心隱耳中,身子一震,陡然回過神來。

  舉目眺望,映入眼簾的赤民,神情是這般茫然、懵懂。

  何心隱這才后知后覺,自己似乎入戲太深,越說越多,越說越雜,以至于越往后,越沒有幾個人能聽明白。

  一股無助的情緒,瞬間涌上腦海,他近乎求助一般,期盼地看向葛成。

  幸好,葛成毫不遲疑地點了點頭:“某自是懂了。”

  何心隱如釋重負,長長出了一口氣。

  “某正要為部眾用下流話解釋一二,才好商議出個結果,勞煩何大俠寺外稍后。”

  葛成再度重復了一遍。

  這次何心隱沒有再猶豫,連忙抱拳一禮,答謝不止。

  而后他才狼狽轉身。

  何心隱轉向殿外,行之所至,院中的赤民自行分開一條道來。

  葛成居高臨下,目送著何心隱的離寺。

  待到后者的身影徹底消失不見,葛成才雙掌朝臉,五指連著屈了數下。

  幫眾再度圍上前來,葛成目視著幫眾的疑惑的目光,沉吟片刻:“何大俠的意思是說,朝廷這次行的善政,咱們再惹就真急了,所以,他的意思是……”

  “讓咱們去瓜分土豪半日,再自行卸甲歸田,做回良民!”

  等待結果的時候,往往煎熬而乏味。

  但結果出乎意料的時候,又更令人驚慌失措。

  當何心隱負手站在泗水岸邊,滿懷期待等著葛成以禮來降,但隨即看到的卻是幾班人馬,自寺觀內蜂擁而出,呼嘯而過的時候,瞠目結舌完全不能概括何心隱此刻的心情。

  “老師,葛成要帶人逃跑!?”

  呂光午看著寺觀外卷起的幾路煙塵,驚呼著提醒自己老師。

  何心隱難以置信看著眼前這一幕,怎么會如此!

  葛成方才分明有所動搖,一副要倒戈卸甲的模樣,如何是這個結果!?

  難道真是賊心不死,非要占山為王,等到沈鯉大軍將至才知悔改!

  何心隱顧不得多想,就要起身上前。

  呂光午連忙攔在身前:“老師,賊人心思難測,請允弟子護持身側。”

  方才為展現誠意,老師孤身前往也就罷了,此時頗為混亂,斷沒有坐垂堂的道理。

  何心隱遲疑片刻,重重點了點頭。

  呂光午當即應命,連忙護持著何心隱逆著人流往寺里擠。

  出乎意料的是。

  當師徒一行抵至寺前時,并沒有想象中的翻臉不認人,反而有人迎接了出來。

  “何大俠,俺大哥請您進去。”

  何心隱聞言,眉頭緊皺,與弟子對視了一眼。

  兩人越發弄不明白葛成是什么目的,只得戒備地跟在引路之人身后。

  一行人全程無言,默默拾階而上。

  直到眾人踏入了寺院大門之時。

  眼前的場景,駭煞眾人!

  濺灑的血液噴滿了寺院的院墻,粘稠的黑血順著階梯從佛堂大殿內流淌而下,地上踩出一個又一個鮮血腳印。

  尸體、殘肢,凌亂得到處都是。

  只有幾顆怒目圓睜的頭顱,工工整整地擺在佛堂正殿之中。

  而那位名喚葛成的賊首,則是衣衫不整地跨坐在正殿門檻上。

  何心隱面色難看,幾分猶疑,幾分質問:“葛將軍,這是……”

  葛成抬起頭來。

  見得何心隱是去而復返,神情是頗為欣喜:“何大俠啊!”

  他露出一口森然白牙,由衷笑道:“沒辦法,每次想商議個結果,都有不服氣的,只好用決出個勝負。”

  簡單一句話,殺氣鋪面。

  本來興師問罪的何心隱被熏得氣焰一滯。

  他皺眉掃過殿內數十個頭顱的面孔。

  雖然血跡沾染,但他分明看出,方才的一干骨干,竟然悉數在其中!

  葛成見他驚訝模樣,卻是笑意不減:“沈巡撫不是還要抽殺示威?何大俠正好拿去交差。”

  何心隱不由失語。

  反倒是他身后的弟子呂光午脫口而出:“你怎知道!?”

  葛成無所謂地擺了擺手:“某也不知道他們哪來的消息,方才還用來威嚇某,某便正好將他們用上了。”

  說罷他才抬頭看了一眼,盯著臉龐看了良久,才驚喜道:“莫不是呂無敵當面?”

  呂光午被他看得不自然,后退半步,敷衍地拱了拱手。

  葛成卻是連忙起身,正正經經一禮。

  呂光午是何心隱四門會的真傳,每年“以金數千,行走四方,陰求天下奇士”。

  常年混跡江湖,在道上的名聲雖不如何心隱大,但卻更具傳奇色彩。

  尤其個人勇武,更是廣為流傳,嘉靖年間,呂光午曾踢館招慶寺,逐一比武,數日之間擊傷武僧七十三人。

  甚至當初朝廷放榜招武,這位呂無敵也是脫穎而出的天下第二。

  但何心隱卻不給葛成好臉色,居中將二人隔開,沉聲質問道:“聽將軍的意思,不是應當遣散部眾么?緣何方才老夫眼前你的數個大隊,手持芭蕉,呼嘯而去?”

  “莫不是想以眼前頭顱做敲門磚,利用老夫麻痹朝廷,好為將軍爭取時間,鉆進山中落草為寇!?”

  此刻的何心隱已然對葛成失去了信任。

  這可不僅壞了朝廷的事,更是壞了自己的道行!

  若是他何心隱都苦口婆心說了如此多,百姓都還是輕易為人裹挾,那他還如何不對“覺民行道”生出疑慮!?

  “呵,何大俠莫急。”

  相較于何心隱的急迫,葛成的心態卻是無比的輕松。

  他伸手示意何心隱找地方坐,自己一屁股坐在了殿內的血泊之中。

  “何大俠的教化,某可是切切實實聽進去了。”

  “朝廷清丈的大政既然是為均稅救國,某必然再不會與之針鋒相對。”

  何心隱張嘴欲言。

  葛成揮斷:“何大俠說赤民的活路,是自己掙來的,某同樣大受啟發。”

  “朝廷收拾局面,未必能盡如人意,一層一層官吏太多了,某實難個個都信。”

  朝廷的空口白話,信不得。

  不正規的朝廷里,舉國貪污,信口雌黃,炮制冤案,再正常不過。

  哪怕正規朝廷里,同樣充斥著言而不信,兩面三刀,不認前債。

  即便上面的本意是好的,下面一樣能執行歪來。

  何心隱聽到這句話,心中隱隱預料到了葛成的想法。

  果不其然。

  “與其等著朝廷收拾局面,不妨趁著現在能聚起人再做點事。”

  葛成看向何心隱,咧嘴一笑:“所以,某讓他們去大戶的地窖里先掙個半日,再做回良民。”

  燃眉之急,自然有燃眉之法。

  何心隱突然沒了言語。

  概因他竟不知如何評判這等行為。

  好耶?壞耶?

  何心隱一時分不清,干脆先拋諸腦后:“既然如此,葛將軍自去與沈巡撫分辯罷。”

  說罷,便走到葛成跟前,就要帶人回縣衙。

  然而,葛成卻搖了搖頭。

  何心隱疑惑皺眉。

  “若是跟著何大俠回縣衙,某恐怕就難死了。”葛成仰起頭,笑意不減,“兗州諸縣,難道不需某這顆頭顱威嚇一番,盡快平定么?”

  話音落下,殿內陡然一寂。

  沉默半晌后,何心隱才緩緩開口:“沈巡撫自有定奪。”

  葛成搖了搖頭。

  “今日見何大俠才知,想要在道上混出名堂,必須得讀書才行。”

  “何大俠上是名門大儒,可辯經皇帝;下是江湖大俠,可傳道赤民。而某只識得三五個大字,整日做些以武犯禁的勾當,自詡明辨是非,到頭來照樣得被讀書人當槍使。”

  “赤民固然對我這等小俠拍手叫好,但說及為民請命,到底不如何大俠一根卷毛。”

  “如今親眼得見差距,也算是不枉此生了。”

  “不過,某死前尚有一處疑惑。”

  語氣平淡,反而透露出不容更改的堅定。

  何心隱定定看著葛成這幅去意已決的模樣,心中五味雜陳。

  葛成該不該死?

  按律當然是百死莫贖。

  但話又說回來,江湖中人,殺幾個稅官,聚幾場民亂,算個什么事?

  甚至誠如葛成所說,真進了衙門,按律讓三法司判一判,想死都難。

  偏偏葛成自己不想活了。

  許是信念百姓,兗州府各縣,確系需要他這顆“始作俑者”的頭顱用以威逼。

  許是一場火并,害了朋友性命,只能以死抵債。

  也許是葛成受“朋友”之托,如今倒戈卸甲,無言面對。

  可能得原因有很多。

  何心隱唯一能確認的是,自己只能帶回葛成的頭顱了。

  兩人一坐一站,背對著佛堂正殿的大門。

  佛祖的雕刻居高臨下,靜靜注視著這一幕。

  光影斑駁,隨行的弟子,左右的幫眾,工整擺布的頭顱,都成了背景。

  場面古怪又和諧。

  半晌之后,何心隱背過身去:“將軍且問。”

  葛成抹了抹鬢角,緩緩站起身來:“何大俠方才說,覺民行道,某在泰州學派那邊看過好幾回了,這到底是什么意思?”

  他繞到何心隱面前,投去請教的目光。

  何心隱無奈,只得迎上葛成的目光。

  兩人灼灼對視。

  片刻后,在葛成滿心期待的目光中,何心隱卻是喟然一嘆,悵然若失:“老夫以前求學的時候懂,幾十年過去,早就不懂了,只盼在有生之年摸索出一二。”

  這個回答,讓葛成頗有些失落。

  他砸吧砸吧嘴,搖頭晃腦,不再說什么,徑直從走到佛像前,接連作了三個揖,從香火處拿起一柄長刀。

  何心隱見狀,似乎不忍直視,默默邁步離開。

  剛邁過門檻,身后又傳來葛成的聲音:“何大俠,某下不去手!搭把手!”

  何心隱腳步一頓,無奈轉過頭,向身旁呂光午示意。

  后者躬身應命,轉身走回殿內的同時,又貼心關上了大門。

  何心隱撥開掛在雕欄上的斷肢,靠在雕欄上,緩緩閉上了眼睛。

  寺觀佛氣氤氳。

  天邊云卷云舒。

  泗水不舍晝夜。

  咔嚓。

  清脆的響聲,殿門上悄然多出一抹殷紅。

  殿外幽幽一嘆,不知何所思。

  寫至葛成身死。

  何心隱赫然已經雙目朦朧,言語哽咽。

  馮從吾同樣慨然動容,遲疑稍許,還是出言安慰道:“呂師兄刀法造極,削鐵如泥,必然不帶半點苦楚的。”

  安慰得著實不像樣。

  何心隱問得此言,再不能自持,只擺了擺手,掩面而去。

  “勞煩仲好收尾了。”

  一句話,一名學生,被孤零零地留在房中。

  馮從吾嘆了一口氣,這老師不愧為江湖兒女,性情中人,自己便沒多難受,只覺惋惜——政爭的水,又哪是一般人能涉足的呢?

  他搖了搖頭,為復師命,只得再度遍覽全文。

  越看越是感慨滋生,對天下政事生出莫大畏懼。

  他目光看向停筆之處。

  呆坐良久后,馮從吾才再度提筆。

  贈詩曰:

  公無渡河!

  河水深無底,中有蛟龍與黿鼉。長齦利齒森若戈,津頭舔舕窺人過。

  公胡為乎欲渡河?

  公不見恬風熙日流無波,青浦白蓼浴鳧鵝,漁舟蓮艇相婆娑。中流瞥忽雷雨至,狂瀾洶涌如山阿。

  公無渡河!

  古人觀井先擊木,莫將七尺輕蹉跎。廣陌豈不遠,青山高嵯峨。馳驅車馬饒辛苦,猶勝風波變幻多。鴟夷吳江、三閭汨羅千秋死,忠義耿耿名不磨。

  公今欲渡將為何?

  被發蒙面公為魔。妻來牽衣,公胡為怒呵。公死未足憐,獨傷箜篌歌。

  吁嗟乎!

  公無渡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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