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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8章 以一持萬,樹碑立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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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曲阜縣城郊外。

  佛堂正殿,眾目。

  佛堂外的一眾亂民人頭贊動,伸著脖子往里看;佛堂內的幾名骨干神情各異,相互用眼神交流。

  目光匯聚處,是靜靜對峙的何心隱與葛成。

  自葛成越眾而出,向何心隱質問后,兩人已然多時沒了動靜。

  何心隱默然無語,只因他猛然驚覺,自己此前對眼前這位賊首,似乎有所誤判。

  眼前這位賊首,方才一席話語,可渾然不像什么士紳走狗,大戶鷹犬,竟生出一副梁山好漢的模樣!

  先前那幾名骨干,張口閉口就是朝廷要追奪隱戶丁稅,動輒謠傳官府清丈是為加派小民田賦。

  儼然是對實情心知肚明,只不過是為了將水攪渾,才一派胡言罷了。

  反觀眼前這位賊首葛成,一席話語出口,直截戳中了真切的痛處。

  賦稅何所出?朝廷口口聲聲對士紳大戶度田清戶,但,小民真的可以置身事外么?

  當然不可能。

  清查稅源哪有不干涉民生的道理!

  無論是大戶,還是小民,無不是依賴田畝而生,一如雜草與糧食,都是長在地里的。

  數百方頃的田畝齊齊翻土,兩京十三省良菱不齊的官吏先后搶鋤,工程浩大,如何能精細到除雜草而不損糧食?

  殺之不盡的貪官污吏,往往借著這個絕佳的機會,肆無忌憚地搜刮民脂民膏一層一層的好官能吏,亦免不得溢額求功,對大戶草民一視同仁,傾盡全力地錄田拓土,將功績做得漂亮。

  再加上被朝廷奪了稅源的土紳大戶們,自然舍不得脫下逾制的華貴莽服。

  為了維持府上進項,更是只能撕下在百姓面前僅存的一絲溫情,對佃戶赤民們露出血腥的猿牙,日甚一日地敲骨吸髓。

  赤民想置身事外?屆時破家滅門,賣兒女,不知凡幾!

  若非是真與百姓息息相關,山東這場民亂也不會這般輕易地被煽動起來。

  這些何心隱當然知道這些換作以往混跡民間講學時,他早就口若懸河,將清丈中各種害生民的弊病梳理得清清楚楚了。

  但此時的何心隱,并不是那個諷諫時政的民間袖領。

  相反,這一次,他站在朝廷這一方一一身份上,他是巡由衙門的稅兵;公理上,他想親眼見證皇帝的革新救國;道途上,他要親自參與朝廷的實踐。

  被皇帝抬高視野的何心隱,無可避免地站在天下大局的立場上看事情。

  哪怕對這些弊政知道得一清二楚,他也沒理由不支持清丈!

  難道非要等到有朝一日將天下打個稀爛,再等著新朝開國,于生民疲、世家未形之際從容清戶度田?

  那他們這些儒生俠土還談什么救國救民?

  一心等著做前朝遺老就是了。

  奈何,這些想法聽起來大義凜然,說到底與眼前這些赤民的立場,總歸是截然相反。

  心憐赤民之苦,又深知天下局勢不得不為,大義撞上大義,倉促下竟被葛成問得進退兩難。

  何心隱能如何回應葛成?

  是輕飄飄一句犧牲小我,大局為重?還是恬不知恥勸一聲若有不幸,從頭再來?總不至于毫不腰疼地來一句,佃戶要替朝廷想,我不陪綁誰陪綁?

  這些話何心隱說不出口。

  心中波濤洶涌,面上啞口無言,外人便只見得佛堂內久久的沉默。

  這時,葛成突然笑一聲。

  許是見何心隱無言,這位賊首面上似乎多了些皮笑:「何大俠是不是以為,

  只要您老神兵天降,亮明身份,我等便幡然醒悟,倒戈跪地,感恩戴德?」

  何心隱聞言,欲言文止,卻仍舊沉默。

  葛成只當何心隱此舉是默認,毫不客氣道:「所以某雖敬重何大俠,但心底一萬個看不上這種狗屁倒灶的「為民請命」。」

  「但凡文章里寫到咱們這些窮酸,反反復復就是那些詞,什么凄啊、慘啊、

  苦啊、悲啊;來來回回那一張臉,欲哭無淚,麻木無情,怨天怨地,仿佛沒人笑得出來一般。」

  「寫到也就罷了,遇見了更是不得了。」

  「窮酸們抱怨兩句,那就是愚蒙無知,受人蒙蔽;窮酸們喊喊冤,那就是被人蠱惑了幫著數錢。」

  「老朱家開國的時候天下影從,棄元從漢,也不是咱窮酸們明事理,那是老朱家德行高,感化愚昧。等朝廷不施仁義,咱窮酸們不待見了,立刻就是咱受了蠱惑,不體諒朝廷的難處。」

  「概而言之,在‘儒生風范’們的眼里,只要滿足自己超然的道德情懷就夠了,至于咱窮酸們,是不配有自己想法的。」

  話音剛落,佛堂外立刻響起一陣陣笑聲。

  失笑的自嘲、苦笑地搖頭、尬笑著附和。

  葛成口中說著,一邊邁過門檻,站到佛堂外的院沿上,目光掃過眼前黑壓壓的赤民。

  他言語中盡是指責,意思也表露無疑,

  與朝廷和談固然是眾望所期,但前提是,何心隱這些高高在上的老爺,得意識到窮酸們是人才行一一有自己訴求,有自己動機,有自己想法的活生生的人!

  這些聚集而來的部眾,有的是對岸莊子的佃農,早年為了躲避丁稅主動投身主家為奴,這一遭度田清戶,主家怕隱匿丁口犯朝廷忌諱,干脆將人直接摔了出來。

  有的是磨坊的小工,最近各大莊子停耕,主家的磨坊也沒了生意,坊里就只留了長工,小工全停了。

  不在籍的客戶,因為清丈,要被收歸田畝;墾種荒田,避逃稅賦,如今被迫要重新納賦;乃至于被差役們借機勒索·

  朝廷總以為這些人是無知無覺的禽獸,一個勁張貼布告,派文書說些話。

  可謂是隔靴搔癢。

  對大政的不滿,才是這場民亂的熊熊烈火!

  何心隱一副只要說服了他葛成,便能一呼百應的模樣,同樣是將赤民當做無知無覺的禽獸。

  說句不好聽的,他葛成算個屁!

  哪怕他葛成扯旗造反,兵敗身死,這些窮酸們把兵甲一扔,照樣能回家繼續過日子。

  只要何心隱今日不能直面這些赤民,無論場面話說得多好聽多正當,這場民亂就停不下來!

  何心隱跟在葛成身后,緩步邁過門檻。

  他順著葛成的目光,掃過眼前黑壓壓的赤民們。

  被葛成指著鼻子罵,何心隱心中并沒有什么惱怒的情緒。

  反而有些恍惚。

  與皇帝辯經,被皇帝無情奚落,沒有高屋建的超然視野,不配對著朝局指指點點。

  眼下欲勸服赤民,又被葛成鄙夷,口稱為民,不過是滿足自身虛無的道德體悟。

  以武犯禁,以文亂法,真就成了人見人嫌的「儒生俠士」。

  拘泥于經典學說數十年,驟然投身于實踐,竟是這般仿徨無措。

  何心隱站在葛成身側,久久無言。

  半響之后,何心隱心中胃然一嘆,將一應教訓照單全收。

  眼不窺天,腳不沾地,道阻且長,行則將至。

  稍作振奮后,何心隱才終于有了動作。

  只見他湊近葛成,嘴唇微翁,聲如蚊訥:「不知葛將軍是哪條道上的朋友?

  聲音在葛成耳畔模糊響起,引得他眉頭微皺。

  葛成轉頭警了一眼何心隱,尋思這位何大俠到底聽沒聽懂自己的意思,如何突然攀起道上交情來了?

  所謂道上,指的是綠林道,

  道上多是江湖草莽,同時也是俠義之士的代名詞。

  何心隱自然是江湖中有名號的人物。

  其多年來「屢變姓名,詭跡江湖間,俠游四海」,同時因為脫履身世,芥視權幸,獨獨親昵赤民,常年為道上的好漢所推崇。

  用王世貞寫史的定論來說就是,何心隱與邵朽皆大俠也。

  葛成思索片刻,回頭擺了擺手,示意幾名骨干不要靠近。

  無視身后不滿的目光,葛成側過身,面無表情對何心隱回應道:「某家到面生的,陽面長的,如今小小是個水滾子,落在濟水跑野好幾個年頭了。」

  「蒙鄉里鄉親看重,為今日的事挑個肩。」

  何心隱既然問起道上來歷,葛成便自然而然也回起了黑話。

  「虎金架。」何心隱又朝葛成挪了半步,幾乎靠在了一起。

  這是何心隱的本姓,梁姓的黑話,葛成作為道上的人,自然再清楚不過。

  這儼然是互報家門的意思。

  葛成遲疑片刻,甕聲甕氣地開口道:「蔓子多了,就不報了。」

  何心隱聞言有些驚訝地看了葛成一眼,這是假名太多的意思一一顯而易見,

  葛成這個名字也是假名。

  「趟過鏈子?」

  江湖中人看重名氣,若非身上有案子,不會頻繁地改頭換面。

  葛成面無表情:「失風過幾次,上次踩了個大的,朋友幫忙也沒洗干凈。」

  「接財神?」

  「討公道。」

  何心隱若有所思。

  江湖中人,遍布四海,又各行其道,難免遇到眼前這般與道上朋友對上的情況。

  為免自相殘殺壞了江湖義氣,早早便生出了一套江湖規矩。

  雙方在發生沖突之前,先說一段暗語,行「識英雄者重英雄」之禮,從言語之中探明對方的山頭來路一一也就是南春北典,合二為一,是為唇典。

  若是雙方接得上,那就互相給個面子,走江湖規矩;若是接不上,那自然沒了情面,鐵石心腸起來。

  正所謂,天下根祖是親戚,天下八式是一家,只需說出朋友話,走盡天涯決沒差。

  按江湖切口,保鏢為響掛,稱「占一線之地」;護院為內掛,稱「占一塔之地」;綠林是為「朋友」。

  二人方才你來我往,一問一答,說的便是朋友話。

  臂如問來歷時,到面就是東邊,陽面就是南邊,又臂如趟鏈子就是入獄,接財神是綁架尋財,討公道就是江湖恩怨。

  如此種種,不一而足。

  兩人一問一答,及至此處,尚且一副說淵源、攀交情的模樣。

  但緊接著,何心隱卻是募然抬頭,死死盯著葛成:「老夫可以為清丈事做個誠心回應,但葛將軍是誠心想聽否?」

  葛成然轉過頭。

  何心隱卻不給葛成思索的時間,伸手一把抓住葛成的手腕。

  前者壓低聲音,牙關咬的極緊:「葛將軍,江湖規矩,給個準信!」

  無怪乎何心隱搬出江湖規矩倚老賣老。

  他摸不清葛成的路數,面對其人暖昧的態度,干脆單刀直入。

  什么叫是否真心想聽?

  到底是路見不平,為百姓出頭,還是受人之托,有意與清丈為難。

  到底是真如他所說,心念赤民,為了謀一條出路,誠心和談雖死不惜;還是渾水摸魚,利用這場和談做高威望,擺脫身側這幾名骨干的鉗制。

  這直接決定了何心隱的應對一一到底是隨著葛成的節奏,誠心為百姓剖析大政利弊,還是干脆奪回主動權,玩起威逼利誘儒俠的權術來。

  當然,江湖規矩未必好使,但欺身近前,其人的反應卻難能作假。

  何心隱目光灼灼盯著葛成,觀察著其人臉上每一條皺紋透露出的情緒。

  葛成渾然不懼,徑直迎上何心隱的自光此時,兩人摩肩接踵,交頭接耳,在外人眼中看來,可就十分不對勁了。

  下面的部眾只以為何心隱犯了混,為脅迫自家首領做準備。

  還不等葛成回話,場中便有人坐不住,膛目怒斥:「死老頭拽恁緊作甚!還不放開俺大哥!」

  佛堂內的骨干見自家首領與外人你儂我儂好半響,本就干著急,生怕兩人和,壞了主家的吩咐。

  此時終于來了機會,幾人瞅準時機,快步從佛堂內走到近前。

  其中一名陰溝鼻骨干硬生生擠到兩人之間,轉頭對著葛成擠出一個生硬的笑容:「葛將軍,方才敵我兩方一齊定下的公議,兄弟們都看著呢,有什么話還是得開了說,大家一起聽,一起議。」

  一言既出,立刻響起數道附和之聲。

  「這話在理,何心隱既然做了朝廷鷹犬,將軍還是離遠些為好,免得這廝暴起傷人。」

  「可不是?什么話是自家兄弟不能聽的?凈說些悄悄話,容易壞了自家兄弟的信任。」

  幾人你一言我一語,轉眼便將何心隱隔開,將葛成圍在了中間。

  何心隱無奈被瓣開了抓住葛成的手,只好目光越過這幾名骨干,灼灼望著葛成。

  就在這時。

  啪!啪!啪!

  接連三個巴掌聲。

  眾人齊齊抬頭看去。

  只見葛成抬起雙手,不疾不徐重重印在了一起。

  「何大俠方才變著法問某,緣何要為這場事挑肩,究竟是殺人放火求詔安,

  還是膽大包天要造反,某到底想從中得些什么好處。

  伴隨著雙手拍掌,洪亮的聲音在場中響起。

  粗壯的雙臂被葛成抱在胸前,其人以蜂腰虎背輕巧地撞開擋在身前的一名骨千,再度走到眾人視線矚目之處。

  豪邁的氣勢、聳人的言語、瀟灑的氣度,簡直是活生生的賊首做派。

  葛成環顧四周:「談判得講誠意。」

  「某家先發問了,本該該何大俠好生作答,回應我等的不滿,展現一番談判的誠意,事情才談得下去。」

  「奈何某家在道上混的,官面、大俠、前輩當面,非要擺起架子,反客為主,某家也不得不接下。」

  「既然如此,某家便先示一示誠意。」

  一系列輕車熟路的動作,彰顯了他行走江湖多年的豐富經歷。

  竟眨眼間便再度抓住了主動權。

  殿外的喧囂慢慢停歇,幾名骨干被壓得毫無存在感,部眾們殷切的視線中飽含信服。

  「何大俠問某為什么要出這個頭,其實很簡單。」

  「某從來都是與官府作對的。」

  葛成一邊說著,一邊撥開幾名骨干,一屁股坐在了門檻上。

  「某混跡江湖多年,見識過的官民紛爭不在少數,因此染上的性命更是不計其數。」

  「幾年前,浙江有個叫莊冀的知府卸任后,搶奪當地富農的鹽田,那農戶求到某頭上,某便路見不平,將壬知府哄到了海上,將壬知府片了數百片,腌在了鹽地里。」

  「再往前,有個姓楊的御史,因為下人是個半大小子,做事笨手笨腳,便將那小子扔到雪地里,活活凍死,某聽聞之后,找了個機會將楊御史刺死在了青樓里。」

  「哦對,今年杭州府又捅出一起陳年冤案,有人外出做工幾年沒音信,官府便認定其被人謀害了,生生找了個兇手出來給凌遲了,今年‘死者」都返鄉了,

  官府還咬死不肯翻案。」

  「某一時氣不過,某便趁著咱漕幫年初送貨的功夫去了趟杭州,順便將拿辦案的聶捕快綁回了船上,可惜,這只招供到開天辟地時襲擊了盤古,便沒撐住咽氣了,口供還在這間寺廟里供著呢。」

  葛成說到這里,轉過身抬手朝佛像前指了指。

  他兩手一攤,認真地看看何心隱:「某跟何大俠不一樣,跟那些高高在上的朝廷大員沾不上邊,也不懂爭權謀利那一套,某行走江湖,只做最簡單的事情,

  鋤強扶弱!」

  「這次,也是一樣。」

  言辭懇切,語氣真摯。

  何心隱靜靜聽著,也不由為之動容。

  尤其聽到鋤強扶弱一句后,何心隱抿著嘴輕輕點了點頭。

  葛成見狀,這才如釋重負,展顏一笑。

  他是真心不希望何心隱誤會,將他視為心機深沉,兩頭算計,只為了金銀財寶,亦或者詔安為官的那一類人。

  葛成將陳年舊案一股腦往外捅,只是希望何心隱能明白,自己是一名真正的江湖中人。

  江湖中人,與話本有相符的一面,無非就是拉幫結伙,打打殺殺。

  同時,又與「遠離朝政,自稱一統」的美化加工有所不同,基本上很難有脫離政治的存在。

  或者說,能不能參與政事,向來是「大俠」的標準。

  聞名天下的大俠,無不是貫徹自己的意志,向朝局施加影響。

  當初藍道行算計嚴嵩,邵朽在隆慶年間為高拱謀劃「復相」,汪直稱王建制一心互市,莫不如是。

  至于一省之內舉足輕重的人物,往往是開幫立派,設卡收稅,與地方鄉紳、

  官府互為表里。

  臂如招納亡命的太倉張家,乃至葛成托張家的關系這些年寄身的漕幫,多是這等現狀。

  混得最差的,當屬不沾權勢的獨行客。

  只能單打獨斗,口中喊著行俠仗義,干著劫富濟貧的勾當,葛成便是如此。

  雖說今次山東之事有太倉張家暗中授意,卻也是實打實地自己愿意出這個頭只是,這一次與以往不同,他遇到了何心隱一一與自己立場截然相反的道上大俠。

  越是無名的俠客,越是敬佩那等操弄風云,動搖局勢的大俠。

  葛成素來敬重何心隱。

  殺污吏抗苛稅、算計奸相嚴嵩、周游天下講道、揭帖諫言皇帝簡直就是江湖傳說。

  當江湖傳說站在對立面,著實不是什么好受的體驗,

  甚至一度讓葛成懷疑起了自己。

  到底是何心隱背棄了江湖道義,還是他葛成行差踏錯。

  何心隱察覺到的暖味,概是來源于此。

  因為哪怕是葛成自己,也著實在猶疑之間。

  他只想向面前這位當世大俠論個明白,到底誰錯了。

  葛成就這樣坐在門檻上,旁若無人般說著掉腦袋的話。

  「某是不禪于扯旗造反的。

  語及此刻,可謂驚煞旁人。

  不僅葛成身后幾名骨干勃然變色,院中的赤民們更是翁然作響,齊齊縮了縮脖子。

  葛成視若無睹,聲音再高了三分:「嘉靖三十二年,師尚詔率區區三百饑民造反,不幾月,便擁兵數萬,轉戰三省,破府、州、縣城數十座,殺破官軍萬人,某得能耐未必比師尚詔差了,身死道消前博個名聲出來亦是垂手可得。」

  「不過,彼時是天災,百姓饑死餓斃無算,太祖留下的賑濟倉空空如野,賑濟的銀兩成了貪官們的華貴首飾,百姓實在沒了活路。」

  「如今是人禍,朝廷與士紳斗法,逼得咱們停耕罷市,補稅退田,雖說破家困斃就在眼前,好歹未將路徹底堵死。」

  葛成說到這里,轉過頭,視線在一眾骨干以及何心隱身上來回巡。

  他頓了頓,從門檻上緩緩站起身,面朝院中幫眾,斬釘截鐵而又意味深長地開口道:「某既不討財,也不求官,只是不愿見鄉里鄉親做了神仙斗法下枉死的蟻!」

  「某在這里給個準信,但凡老爺們給窮酸們許諾一條活路,某便將這自家這條賤命賣將出來!」

  寫到這一幕的時候。

  何心隱感慨方分,手中的筆也頓了頓。

  昏暗的民房內,亮看一盞煤油燈。

  作傳不是一而就的事,整理當日見聞,編撰成附錄,同樣是必不可少的事情。

  只不過作為親歷者,代入感實在過強,何心隱每寫一句,就感覺彼時的場景一一浮現在眼前。

  何心隱深吸一口氣,準備排解多余的心情,繼續落筆。

  就在這時。

  他突然停下了筆,緩緩抬起頭來看向屋外。

  創作往往忌諱打擾,但有風吹草動,便會停了思緒,何心隱這反應,顯然是屋外來了客人。

  果不其然。

  一道恭謹的問候,伴隨著敲門聲,一并傳入屋內:「先生,縣衙那邊傳話來了。」

  何心隱的心緒突然被拉回了現實,他擱筆起身,三兩步便來到門口。

  拉開門扉,借著屋外稀薄的月光,何心隱看清楚來人的面容,臉上露出笑意:「是仲好啊,進來說罷。」

  馮從吾從善如流,跟著何心隱進了屋。

  鄉間不似城里,民居雖然簡陋,卻并不狹窄,兩人并立綽綽有余。

  何心隱坐回案前,看著眼前這名從容的學生,忍不住感慨道:「他人都覺民居苦寒,不愿踏足,也就仲好怡然自得了。」

  這話里的他人,自然是門下其他子第。

  與別人比起來,眼下這位名喚馮從吾的學子,雖說門下求學的時間最短,卻是最孚真傳的一位。

  馮從吾謙虛一禮,嘴上也沒忘了正事:「先生,沈部堂與余巡撫,明日要去一趟孔府,來信請您一同前往。」

  何心隱一:「余部堂要去孔府?」

  曲阜縣鬧了數日,余有丁這位巡撫都不見蹤影,眼見都要塵埃落定了,怎么還來沾惹孔家這個麻煩了?

  馮從吾見狀,小心翼翼解釋道:「聽縣衙那邊說,前日元輔途徑山東,眼見民亂四起,極為不滿,在濟寧‘動員’了一番才繼續北上。」

  何心隱聞言,才得知內情,恍然大悟。

  難怪除了曲阜縣外,充州各縣的民亂也迅速平息,原來是張居正施過壓。

  地方父母官大多是撞鐘的和尚,要這些人不顧安危,親自出面開解亂民,實在過于奢求。

  若是沒上官逼迫,只怕要在衙門里「遙控」到事態自然平息。

  何心隱不由感慨:「霸道也非全無用武之地。」

  他早年間與張居正見面論過道,雖不喜其人權勢熏心的性子,卻也不得不承認其能為力。

  沈鯉這個外官沒這個威望,地方大員殷士詹、余有丁這些人又不知什么想法,做事總留三分力。

  也唯有張居正這種人出面,立竿見影。

  馮從吾年齡不大,不過二十四,但出身名門的緣故,對朝野中事總有自己的看法:「元輔施壓,卻是逼得地方官做法頗為粗暴。到底不如先生仁義愛民,春風化雨。」

  兗州府一場亂,曲阜是最平和的。

  其余地方還是殺一批,抓一批,放一批的老套路,實在稱不上仁政。

  何心隱搖了搖頭,換做以往,他多半也是這等心思。

  但自從前次與皇帝論過一場后,多少有了些許新的視野。

  朝廷沒有這么精細施政的能耐,也派不出第二個何心隱,很多時候只能在很壞與不那么壞之間抉擇。

  兗州民亂不可能等著他何心隱一縣一縣春風化雨過去,若是不能快刀斬亂麻,兗州府恐怕還得亂上一陣。

  眼下既然要登門孔府,只能說明事態已然悉數平息,要繼續清丈了。

  也不知鬧了一遭后,千年世家會不會引頸就戮。

  想到這里,何心隱正色道:「莊子里的隱戶就差幾家了,待我明日早起將這幾戶錄完,便去縣衙報道。」

  馮從吾得了信,便行禮要告退。

  何心隱卻沒有立刻放馮從吾離開。

  他擺了擺手,出言喚住了后者:「不急,仲好來都來了,替老夫掌掌筆墨罷。」

  說罷,他伸手揉著眼睛拉著馮從吾來到桌案前。

  到了這個年紀,早就沒了鑿壁借光的本錢,甚至稍微昏暗些,看書寫字都吃力不少,與弟子念寫,也算為人師者的慣例了。

  馮從吾被拽著來到了桌案后,顯得有些不知所措。

  掌筆墨往往是嫡傳弟子的親近活。

  馮從吾師出名門,幼承庭訓,拜師何心隱,不過是為了雜百家,充其量算個記名。

  眼下何心隱一副親近的做派,反而讓他不知如何拿捏分寸。

  但話雖如此,馮從吾稍作猶豫后,還是行了一禮,一屁股坐到了案前。

  何心隱給馮從吾收拾桌案,口中絮絮叻叻。

  「仲好啊,乃父是一代關學名流,家學淵源,你自幼習得關學要旨,及年長又求學長安,先拜蕭九卿,再師事沈。」

  「入太學以來,問學于顧憲成,求道于許孚遠,又兼修了幾位宗師的新學。」

  「可謂沾概諸學,博覽道理,如今在老夫門下,隨著實踐了一番世事,可有不同體悟?」

  這是日常考校。

  馮從吾拿起筆,頓在半空中:「回先生的話,并無過多體悟,只對圣人之學感悟愈深而已。」

  何心隱主動壓好桌案上的紙張,看著自家學生青澀的面龐,好奇等著下文。

  馮從吾低下頭:「覺民行道。」

  何心隱聞言一愜,旋即撫掌大笑。

  「賢哉,仲好也!」

  這是分量極重的稱贊,可見何心隱對這名弟子的滿意。

  但這番夸贊并沒有讓馮從吾露出笑意,反而眼睛盯著桌案一言不發。

  片刻后。

  馮從吾看著桌案上的書稿,不著痕跡轉移話題道:「這是老師當日的經歷?

  老師要學生念寫,還是譽寫下來?」

  文稿已經寫了大半,上面有不少涂改的內容。

  念寫自然是寫完,譽寫便是工整抄錄,為拓印雕版做準備。

  何心隱見馮從吾不接話茬,心中嘆了口氣。

  他已經六十四了,不避諱地說,沒幾個年頭可活了。

  真傳弟子里面,胡時中詩文唱和,名響一地,呂光午文韜武略,養望結社,

  都是一時之選。

  唯有經學傳承,尚無可寄托。

  只因一眾弟子不夠離經叛道,仍舊奉行「得君行道」那一套,反而是后入門的馮從吾,已然走上「覺民行道」的路,深孚真傳。

  奈何他雖有心傳授衣缽,但也沒有趕著上的道理。

  也罷,長遠的事急不得。

  何心隱搖了搖頭,按下心思說回眼前正事:「老夫口述便是,勞煩仲好稍作修飾了。」

  馮從吾正襟危坐,執筆恭聽。

  何心隱沉吟片刻,略微整理思緒,而后便開始娓娓道來:「彼時,葛成言之鑿鑿欲為赤民百姓掙條活路·—.」

  昏暗的燈光下,口誦成文,落筆成書。

  彼時彼刻的場景,繼續鋪陳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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