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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6章 鼉鳴鱉應,大義滅親

請牢記域名:黃金屋 萬歷明君

  武昌府,清晨。

  天色剛剛透亮,巡撫衙門內外便響起一陣吵嚷之聲。

  作為三位欽差下榻之所,巡撫衙門這段時間可以說前所未有的熱鬧,衙內官吏也見怪不怪。

  但鄔景和本就睡得淺,一有動靜被吵醒了。

  他伸了個懶腰,從床上坐了起來,斜靠在枕上揉著眉心。

  又信手招來長隨,開口問道:“幾時了?”

  長隨低眉順眼,小聲回話:“駙馬爺,己時了。”

  鄔景和有些失神地嘆了一口氣,臉色有些惘然,沒再說話。

  長隨跟了他二十余年,多少能猜到些心思,小心翼翼問道:“駙馬爺又夢到公主了?”

  離京時,這位駙馬順路去祭拜了公主墳墓。

  此后,便開始多日的輾轉反側,魂牽夢縈,至今還未消停下來。

  要不怎么說老人貼心,知道根底呢——駙馬爺每次掃墓回來,都是這樣。

  沒有子嗣,又上了年紀,總歸容易想起以前的人,更何況還是一場恩愛夫妻。

  嘉靖三十五年,鄔景和祭拜公主墳墓,見得丘封翳然,荊棘不剪,當場便潸然淚下。

  而后上奏給世宗皇帝陳情“狐死尚正首丘,臣托命貴主,獨與逝者魂魄相吊于數千里外,不得春秋祭掃,拊心傷悔,五內崩裂。”

  請求世宗允許他“長與相依,死無所恨。”

  字字肺腑,可見深情。

  見駙馬爺失神不語,長隨貼心地將醒神的熱湯放在一邊,招呼人取來溫水、粗鹽、牙刷。

  又輕輕喚了一聲:“駙馬爺,洗漱了。”

  鄔景和總算回過神來。

  他接過有些溫熱的毛巾,捂在臉上,聲音有些悶:“府外大清早就在鬧騰,又出了什么事?”

  貴人只在白日辦差,輪守的長隨要當值的時間就多了。

  如今被問到,長隨連忙回話道:“駙馬爺,是省里的士紳大戶、官吏宗室,喊冤的喊冤,彈劾的彈劾,都是太師爺爺在州府上做事,留下的怨望。”

  “前幾天,聽說太師爺爺闖進岷王城,殺了黎山王府好些宗室!”

  “如今正串聯起來,為這事鬧騰呢。”

  各人有各人叫法,尊稱都是喚最威風的——長隨從小愛看話本,覺得稱呼朱希忠為太師,最顯尊敬。

  提及此,鄔景和自然就明白了。

  近來朱希忠領著錦衣衛,在地方州府大開殺戒,作威作福,好不賣力。

  無論是士紳大戶,州府縣衙,王城王府,都是染過血的。

  但后患也很明顯。

  不僅湖廣上下對其深惡痛絕,甚至中樞也不得不發出詔令,要求其務必要以大明律為依憑,不得妄造殺孽。

  余者三位欽差,都明白這位是來干臟活的,并未聲援,甚至還跟著一起斥責。

  不過,看朱希忠變本加厲的架勢,恐怕是沒打算把這筆爛賬帶走了。

  也不知道皇帝給他許了什么諾,這么拼命……

  想到這里,鄔景和將毛巾取下,接過牙刷,鬼使神差地喃喃道:“你說,圣上當真言出必踐嗎?”

  前幾日還聽到傳言,說皇帝答應了楊博讓張四維入閣,卻沒信守承諾。

  不知道是真是假。

  也不知道皇帝的承諾,有幾分效用……

  那長隨是親信,聞言嚇了一跳,連忙走到房間外看了看,見四周沒人,才舒了口氣。

  他走回房間,想明白駙馬爺在擔心什么,小聲寬慰道:“爺,您與公主合葬這等小事,陛下沒有理由出爾反爾,還請放寬心。”

  鄔景和嘆了口氣,心不在焉地點了點頭。

  駙馬公主合葬,說是小事,那是因為本身就是成例。

  但這成例也要看誰先去世。

  若是駙馬去世,可以先入葬陵園,地宮門不關閉,等公主去世后再入葬地宮,一同合葬。

  可是,正所謂卑不動尊。

  若是公主先去世,已經入葬了陵園,駙馬去世后,便不能再打開地宮了,而是只能另葬他處。

  既然如今公主已經葬了,鄔景和再想合葬,就非得有個例外的理由了。

  譬如公主加封,新建陵園遷葬,又或者借口陵墓有損,開墓修葺,給駙馬順便葬進去。

  這些,都得皇帝有意,才可行。

  這也是鄔景和愿意替皇帝來湖廣辦事的緣故。

  要知道,鄔景和武狀元出身,文能撰青詞,詩能獨辟蹊徑,別有建樹,文武雙全,才華不必多言,卻是個恃才傲物之人。

  當初世宗讓鄔景和入西苑撰玄文,陪侍身旁,鄔景和便以不諳玄理而辭。

  而后世宗對鄔景和有所賞賜,他又以“無功受賞,懼增罪戾”而推拒。

  倨傲至此,皇帝若是換成世宗那一套,皇帝想拿什么大義差遣他鄔景和,恐怕就要不歡而散。

  但今上一番曉之以情動之以理,以追封公主,遷墓合葬這種事來說服他,他還真沒辦法抗拒。

  不得不說,皇帝看人實在太準。

  一番洗漱的功夫,鄔景和滿腦子都在忖度皇帝的為人——究竟會不會信守承諾。

  等到洗漱穿戴好,他才按下多余的想法,推門而出。

  臨行前皇帝就說,若是朱希忠開始殺伐,便到了自己出手施恩,調和一二的時候了。

  眼下火候差不多了,自然正是到了要辦正事的時候。

  鄔景和走在連廊上,從后院走向衙門大堂,不時深呼吸,擺動雙臂。

  海瑞自然是好找的,這個點,基本都在大堂上坐著,可不會跟自己一樣睡什么養生覺。

  果不其然,鄔景和一走到巡撫大堂門口,就看到海瑞端坐在大堂上,跟在自己衙門坐班似的。

  栗在庭倒是也在,兩人湊到一起在商討什么事情。

  見鄔景和來了,兩人紛紛起身見禮:“駙馬都尉。”

  鄔景和懶散慣了,隨意擺了擺手,直直走到近前。

  看向海瑞,問起正事:“岳陽王府的事,有眉目了嗎?”

  他掃了一眼海瑞,也有些感慨。

  皇帝對他們這一行人,各有各的囑托,但其中最純粹的,就是海瑞了。

  只有他,是來按大明律辦事的。

  皇帝放任海瑞去查清楚案由,最好是能給死去的張楚城、湯賓一個明明白白的說法,給皇帝自己、中樞撫按出身們,乃至將來的撫案們,一個真切的交代。

  當然,比起能不能查出來,海瑞在查案這個事情本身,更為重要。

  皇帝需要用海瑞這塊金字招牌,來堵住那些悠悠眾口,讓那些人云亦云的、心懷鬼魅的、口服心不服的人,統統閉嘴。

  清流辦案,免傷圣德啊!

  海瑞不知道鄔景和在想什么。

  他聽了這問,也不遮掩,神色坦然地點了點頭:“朱英琰謀逆之事,確是有些眉目了。”

  一聽直言謀逆,鄔景和立馬神色一振。

  海瑞站起身,走到另一張桌案前,將一疊卷宗翻開,側過身示意鄔景和。

  口中說道:“排除一些不必的偽證,根據朱英琰留下的書信、地窖中的物證、礦賊的供述、府上之人的證言,等等而言,大致有個輪廓。”

  他頓了頓:“調度水匪礦賊、聯絡洞庭守備丘僑、窺探行蹤并組織襲殺張楚城、湯賓的,確是此人!”

  海瑞手指在卷宗上重重戳了戳,言辭之中不乏嫌惡。

  鄔景和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

  栗在庭見狀,接上話頭。

  他冷笑一聲:“是因為當年中樞斷了岳陽王的嗣位傳續,府內宗室直系一直懷恨在心。”

  “再加上此次張給事中在湖廣查礦稅,動了府上財源,被某些人慫恿后,就做下了大事。”

  岳陽王府在天順七年,也就是岳陽王朱季境去世之后,便再沒有了郡王——這也是為何朱英琰一個輔國將軍,就能代表岳陽王府的緣故。

  其中就牽扯到,所謂的中樞阻撓岳陽王嗣位傳續之事了。

  彼時岳陽宗室只剩下朱均锽一個男丁,雖然是故岳陽王的侄子,但總歸情況特殊,便向英宗皇帝上奏,請求繼承王位。

  奈何英宗皇帝復辟后,對宗室的好臉色立刻就變了。

  跟禮部一拍即合,隨便找了個理由——從未有過以輔國將軍進封郡王的先例。

  就給朱均锽打發了。

  這就罷了,畢竟理由也還說得過去。

  但問題是之后的孝宗皇帝,壓根不記得這茬。

  先后將寧藩、韓藩的輔國將軍,冊封封為了石城王、樂平王和樂安王。

  一碗水端不平,表面功夫都不做了是吧?

  這還了得?

  朱均锽自然不服,連續上奏了十余年,言詞激烈,語氣憤懣,請求承繼王位,否則他不服。

  為此還請了楚王府諸多郡王,幫他站場,勸慰孝宗。

  結果最后孝宗不耐煩了,又換了個理由——侄子不能繼承王位。

  總算結束了這場爭執。

  可事情結了,但怨懟之心,恐怕也在此時種下了。

  在岳陽王府的地窖中,有座奇怪的儀軌,幾代皇帝的草人都扎了個遍,也不知道心中是何等憤恨。

  總之,證據簡單,動機清楚。

  鄔景和也不問那句“某些人”慫恿,指的是誰。

  當即關切道:“那岳陽王府上下的謀逆大罪,便是罪證確鑿了?”

  海瑞跟栗在庭對視一眼,后者以問代答:“駙馬都尉準備如何處置?”

  陛下叫上這位宗正,就是要處置涉及其中的宗室。

  這位宗正,自然也是因此來的——年近壽限,又無子嗣,自然要比兩位皇帝近才臣處置,要合適得多。

  鄔景和早有腹稿,當即站起身:“我立刻去一趟岳陽,處置岳陽王府。”

  他正要轉身離去,又站定腳步。

  回身又提前通氣解釋了一句:“按照臨行前的意思,輔國中尉以上,鎮國中尉等,不必上奏,直接賜死。”

  “以下,奉國中尉,及郡君、縣君、鄉君等,便不要再誅連了。”

  “王府田莊、產業,我會著人暫時收歸為皇莊園、皇產。”

  明太祖之初,定制襲封,郡王諸子授鎮國將軍,諸孫授輔國將軍,曾孫授奉國將軍。

  岳陽王府經歷均、榮、顯、英數輩,已經跌落到奉國將軍了,甚至鎮國中尉都并不多,兩只手都能數得過來。

  再往下未得將封號的,就是不得勢的旁系了。

  放一馬也是陛下有好生之德。

  當然,具體處置,也看有無涉案。

  海瑞跟栗在庭,明白鄔景和只是單純通個氣,并非與他們商量。

  便點了點頭,并未表態。

  栗在庭倒是若有所思。

  不是收歸田莊、產業,這在意料之中——畢竟孫隆作為司禮監太監,巴巴跟來,不可能只是為了給他們端茶倒水。

  而是那句不要誅連……他心中隱隱有些猜測,圣上給這些偏系宗室們免罪,留了一條活路,恐怕不僅僅是施恩。

  海瑞沒想太多,略顯隨意地點了點頭:“駙馬都尉自為之。”

  說著,便將這些岳陽王府案,署有按察司衙門印章、欽差各自簽字的卷宗,送到了鄔景和面前。

  鄔景和也不繼續打擾他們談話,接過卷宗,轉身出了門去。

  海瑞二人見禮目送。

  過了半晌,鄔景和背影消失,兩人才收回目光。

  栗在庭心中忍住有些感慨,成國公與鄔駙馬,當真膽魄不凡。

  眼下只是一兩座王府,湖廣可不止這么點。

  嘉靖八年,湖廣有封號的宗室有五百八十七人,如今四十余年過去,已經增長到二千余人。

  按照皇帝所言,將軍封號以上,涉及謀反者賜死,那恐怕就得殺近三百人!

  這等殺孽,兩位動手之人,恐怕難有好下場。

  嗯,沒錯,確是有這么多涉案的宗室!

  除了榮王府一無所知外,楚、岷、襄、荊、吉,各藩幾乎都或多或少,牽扯其中!

  栗在庭正想著,海瑞的聲音將他的意識喚了回來:“方才提及三司的事情,就麻煩應鳳了。”

  這是鄔景和來前,二人商討之事。

  前者回過神來,當即回應道:“瓊山公言重了,這是我的本分。”

  他神色有些凝重的感慨了一句:“只是沒想到湖廣地方,糜爛到這個地步。”

  上月,他循著趙賢給的線索和人手,往土司走了一趟。

  對著當地夷人用賞銀開道,好歹抓了一批私下貿易的商販,截獲了一批兵甲。

  一路追查下去,與宗室有關就不必多說了,結果的湖廣地方官吏,也大多牽扯其中。

  尤其是都指揮司!

  甚至會將朝廷發的兵甲,刮掉銘字,賣給夷人。

  難怪去年汪道昆說湖廣有剿不完的匪!

  海瑞看了他一眼,良久,才語重心長道:“只是販賣鐵器兵甲給夷人罷了。”

  “應鳳有機會到三晉、到東南看看,就明白什么叫官匪一家,病入骨髓了。”

  栗在庭沒有作聲。

  這一趟來湖廣,學到的東西太多了。

  恰在這時,一名太監走進公堂之中,輕聲道:“栗給事中,海御史,前院來了個鬼祟的人,不說身份,只說跟海御史約好了。”

  栗在庭疑惑偏過頭。

  海瑞揮手讓太監先下去,將方才翻亂的卷宗合上。

  這才抬頭迎上栗在庭的目光:“是那位武岡王世子,說是有重要線索揭發。”

  “應鳳要不要一同去見見?”

  栗在庭沉吟片刻,拱手道:“固所愿。”

  他頓了頓,又好奇道:“這位世子,要揭發何事?”

  海瑞一向肅然的臉上,也不由露出古怪之色:“說是,要揭發他的宗叔東安王朱顯梡,命令朱英琰殺害張楚城、而后又密謀暗殺朱英琰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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