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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9章 鄉黨親故,荊棘滿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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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以楊博的見識,多少能看出來,皇帝對他們這些人畜無害的晉人意見極大。

  上次他給兒子楊俊卿塞去修昭陵,混個資歷,皇帝還特意敲打他,讓楊俊卿注意點,要是連大雨都防不住,到時候臉上都不好看。

  簡直豈有此理,還沒有開始伸手,就已經假定他要貪污了。

  不止如此,此前高儀還一度囑咐他,入了閣就要不偏不倚,不要一味拔擢或是袒護山西人。

  這話是誰讓高儀說的,他心里可門清。

  可見皇帝對他們的成見。

  是故,皇帝讓王崇古入京之事,一再拖延,也是楊博的主張。

  非要王崇古安排好了后手,才能入京。

  楊博自認對皇帝了解極深,聽到王崇古給皇帝說好話,更是不由暗暗搖頭,心知這位同鄉,必然受了皇帝哄騙。

  王崇古搖了搖頭:“倒是只寒暄客套了一番,并未具體說及什么事。”

  他頓了頓,充滿風霜的干練臉龐上,露出一絲古怪之色:“不過,似乎對我頗為熱情。”

  “對俺答封貢之事大加稱頌,屢屢肯定我的才干,還說讓我入主兵部,乃是為了借我俺答封貢的經驗,以期封貢土蠻汗。”

  “期間……頻頻把臂而談,執手交心。”

  話音剛落。

  楊博撇了撇嘴。

  張四維以手扶額,語氣無奈道:“舅父,皇帝單獨召見大臣對誰都這樣。”

  王崇古一怔,狐疑道:“果真?”

  虧他還以為皇帝單純欣賞他。

  張四維有氣無力點了點頭:“當真如此。”

  “如今朝臣中,都說,這位陛下私下里話本看多了,尤愛把臂言歡,執手相看。”

  雖然知道很多朝臣吃這一套,但看到舅父也上鉤,多少有點好笑。

  楊博倒是說了句中肯話:“不過,想借你的聲望,平息土蠻汗,倒可能是真的。”

  “學甫獻策了嗎?”

  以王崇古在蒙古人中的聲望,想要平息土蠻汗,還真缺不得他。

  王崇古搖了搖頭:“只客套了一番,并未獻策。”

  說到這里,嘆了一口氣:“要獻策也不是現在。”

  楊博露出探究的神色,看來這位后進,還真有獻策的意思。

  張四維直接問道:“舅父怎么不獻策?若是能得圣眷,豈不是再好不過?”

  當初他做日講官的時候,對皇帝不屑一顧,認為是一個掌不了權的兒皇帝。

  但現在看來,還是多少有些武斷了。

  縱使不喜歡如今這位皇帝,但也不得不承認,這位登基不過一年,就已經能左右朝局了。

  只聽王崇古嘆了口氣:“你們久在中樞,竟是都以為封貢這般簡單。”

  他突然有些懷念高拱了。

  王崇古就事論事,繼續說道:“早在庚戌之變后,世宗皇帝就有意互市。”

  “此后卻仍是拉鋸了二十年,這自然并非無端由來。”

  “彼時也嘗試過互市,但俺答汗一面答應,一面繼續放縱劫掠。”

  “甚至前腳賣馬,后腳率人搶回來。”

  “朝廷向俺答汗問罪,其人則是大言不慚說‘我能自不入犯,不能禁部下之不盜’。”

  “在這二十年中,我朝逐漸在軍備上壓制了俺答汗,才能使其約束部族,安心互市。”

  “若是要對土蠻汗如法炮制,至少也得將其打服了才行。”

  說到這里,他忍不住搖了搖頭。

  這不僅僅是軍備上的需求,也是人心的必然準備。

  占據上風的互市,是眼光卓絕,處于下風的互市,則是卑躬屈膝。

  世宗改制之前,朝中對于軍中主戰派,可是強勢壓制——“虜寇臨邊尚未入境,官軍不得出兵搗巢,以啟邊釁”。

  而到了隆慶年間,朝中反倒全是鼓勵軍官主動出擊的聲音——“臣請亟施其禁,如虜賊臨邊住牧,聽將領提兵襲擊,有功如例升賞”。

  這些都建立在軍備的優勢上。

  只有對土蠻汗軍備上占據優勢,才有希望對土蠻汗封貢。

  這,就不是獻策所能改變的了。

  如今薊遼長城外的土蠻汗,屢屢侵邊,時常劫貨擄人,滿載而歸。

  即便偶爾被邊軍攆跑,也不過吃些小虧。

  完全沒有被打痛,哪里會輕易俯首稱臣。

  楊博面無表情,佯裝仔細聽著,不時點頭,實則是左耳進右耳出,他一個要致仕的人,根本懶得聽。

  張四維反倒認真思忖起來。

  想了想,突然有些恍然大悟的感覺:“難怪無論是高拱張居正,還是皇帝,都想調舅父入京!”

  宣大承平數年,究竟是有待鞏固成果,還是可以將重心放在土蠻汗身上,中樞恐怕心里也沒數。

  自家舅父在宣大,經營得鐵板一塊,便讓中樞起了心思。

  想要將人調走之后,再換人慢慢查看。

  若是局勢穩固,便逐漸減少發去宣大的錢糧、募兵、客兵,轉而放在別的緊要地方。

  反之,則繼續固守。

  張四維逐漸學著,站在中樞的立場上思考。

  王崇古點了點頭:“所以我以為,皇帝和內閣,應該只是想著眼于土蠻汗,并非像你們先前所說,想騙我入京,對我不利。”

  楊博替王崇古憂心道:“這些話,學甫怎么不跟皇帝說?”

  “學甫沒有獻策,就怕被皇帝誤會啊。”

  獻策好不好使且不說,但封疆大吏入京,不陳述一番地方情事,針砭時弊,很難不讓皇帝懷疑這是態度問題。

  這是老前輩的經驗教訓。

  王崇古失笑:“虞坡公多慮了,陛下讓我將宣大見聞,整理成奏疏呈上。”

  楊博這才放心頷首。

  正在這時,管家進來,走到楊博身邊,耳語了一番才退下。

  楊博頷首,揮退管家,對王崇古笑道:“堯封跟君采也到了,咱們先去會館宴堂吧。”

  堯封跟君采是霍冀和石茂華的字。

  霍冀是根正苗紅的晉人,石茂華雖然是山東人,但祖籍山西,又久在楊博手下做事,與霍冀也有姻親關系,自然算是晉黨中人。

  這就是晉黨宴會了。

  大臣私下設宴相聚,多少不合制度。

  但楊博口中的會館,乃是全晉會館,本身就是給山西的士子、官員寄宿飲食的地方。

  如今一票山西人恰好去會館吃喝,順便給王崇古接風洗塵,還真算是合情合理。

  楊博起身了,王崇古跟張四維也起身跟上。

  會館就在楊博府邸旁邊,之間也就隔了一堵墻。

  甚至于,楊博作為黨魁,有一半時間都住在會館。

  也是如今要致仕,這才把位置騰了出來。

  三人剛走出來,霍冀跟石茂華便迎了上來。

  “楊閣老、王尚書、張尚書。”石茂華位份最低,禮數也最周全。

  霍冀只是略微拱手,朝楊博行了一禮。

  楊博坦然受下后,才回禮道:“堯封、君采不必多禮。”

  一旁的張四維跟王崇古也拱手:“霍都御史、石侍郎。”

  五人一路寒暄,穿廳過巷子。

  石茂華最是殷勤,一路上活躍氣氛。

  楊博作為魁首,自然明白其所求,不咸不淡道:“此前兵部尚書缺位、侍郎肺疾,這些時日,倒是辛苦君采了。”

  略微點了一句石茂華的功勞,后面的話就留給別人接了。

  王崇古聞弦知意。

  昨日廷議后,協理京營戎政的位置,已經成了眾皆矚目的焦點。

  對于很多朝臣而言,京營最好是攥在兵部手中。

  譬如當初的趙貞吉,霍冀,提議撤除京營總督,讓文臣總理京營戎政。

  可惜穆宗皇帝不愿意。

  這個想法告吹之后,朝臣的期望,基本上都是,保持著京營現在半死不活的樣子,便是最好。

  沒事給皇帝舉舉儀仗,修修陵墓,就夠了。

  否則,中樞周邊養一支強軍,是要對付誰?

  如今趙孔昭即將致仕,總要有個人選出面,壓制顧寰才行——顧寰在京營沉寂了半年,已然開始蠢蠢欲動了。

  王崇古不動聲色道:“趙侍郎肺疾可有好些?”

  石茂華扼腕:“夏日熱痰,難了。”

  肺病一般冬日多發,熬過冬日就能再好轉一段時間,但現在是夏日,半點沒有好轉的跡象,那就基本沒得救了。

  王崇古作為兵部尚書,只能跟著嘆息一聲:“我前日才入京,對部中事務不甚清楚,如今京營大小戎政之事是誰在處置?”

  石茂華輕飄飄接過話:“小事是兵部司務廳和幾位員外郎處置,處置不了,便是我出面。”

  王崇古點了點頭:“若是趙侍郎不能好轉,咱們部里恐怕得早做準備了,機務繁忙,缺位太久不是好事。”

  幾人各有心思,一路說著便走進了會館。

  這時候,右都御史霍冀冷不丁開口道:“不止兵部有人選,內閣也有人選,皇帝八成也有想法,人選太多了,此事多半是要廷推了。”

  霍冀雖然也是協理戎政,但是都御史的協理,和兵部的協理卻不同。

  能糾察、罷免、彈劾,但對于具體軍備上的事,卻不太插得上手。

  楊博悶頭在前走著,見眾人突然沒了動靜。

  抬頭一看,見眾人都盯著自己看。

  楊博迎上眾人的目光,微微偏過頭,有些無奈道:“我明日第三次請致仕,陛下就不會再留我了。”

  言外之意,反正就是要致仕了,什么協理京營、什么廷推,都跟他關系不大了。

  不是不愿意管事,實在是到點了,無能為力了。

  楊博說的也是實情,眾人自然都知道。

  石茂華當即將目光轉向了張四維——接下來內閣的席位,就是這位上去了。

  張四維倒是沒什么避諱,只是有些擔憂道:“就怕虞坡公致仕后,陛下故意拖延時日,等到廷推后再讓我入閣。”

  廷推向來是三品以上的九卿、侍郎、都御史等,再加上僉都御史、祭酒。

  但人頭是一樣的,話語權卻不同。

  張四維在不在內閣,反倒是極為關鍵的影響因素。

  霍冀按捺不住,冷哼一聲:“內閣的張居正、高儀之輩,盡是幸進之臣!”

  “不思大局,整日諂媚獻上,必有果報!”

  如今皇帝與文臣有了共治的趨勢,乃是不知道多少代治世能臣爭取而來的。

  何其難得!?

  難道還想回到太祖之時,如同宰殺雞鴨一般,凌辱朝臣嗎?

  別看如今這位皇帝滿口仁德道義,可真要給他大權獨攬,什么樣還是兩說。

  英宗都被趕到瓦剌去了,一朝得勢,還不是清洗功臣,殺害賢良。

  哪怕是旁支入繼的世宗皇帝,也繼承了這份薄涼,一掌握權勢,就杖殺朝臣,棄市首輔。

  這要是手握一支京邊強軍,能獨夫到什么地步,簡直不敢想。

  朱家人的苛刻,難道還想用性命再驗證一遍?

  楊博撇了一眼憤慨的霍冀,暗自搖頭。

  他耐心解釋道:“今日陛下讓我推舉一人,代我簽署內閣事,我已然將子維薦上去了。”

  總而言之,這就是無縫銜接,他要功成身退,都別想再讓他上去頂事。

  張四維一喜:“虞坡公何不早說!?”

  楊博懶得答話。

  悶頭往前走,不時與來往的官吏、學子回禮。

  人多了,眾人也收斂了談話,跟在楊博身后,不時勉勵學子,寬慰官吏。

  會館今日宴請了一眾山西官吏、進京準備明年春闈的學子。

  一樓二樓都坐滿了人。

  樓里戲曲歌舞、樓外可遠眺打鐵花,好不熱鬧。

  楊博幾人卻是一路來到會館最高一層樓,僻靜安逸,風景獨好。

  眾人紛紛落座。

  “其實,倒也不必非要皇帝從了咱們的議。”石茂華理了理袖口,接上方才的話,“只要能將那些媚上小人,擋在外面即可。”

  石茂華對協理京營戎政,興趣倒不是很大。

  就是怕又來個栗在庭這種人。

  霍冀忍不住點了點頭:“若是知道皇帝想用誰,不妨先搜集罪證,上彈章將人按住!”

  當初顧寰就是這么被彈劾回家的,可惜彼時的盟友趙貞吉已經不在中樞了。

  張四維無奈道:“現在內廷被皇帝趕走了一半人,自己又躲在西苑,可不像以前了。”

  以前內廷跟個馬蜂窩似的,別說皇帝見了誰說了什么,就是拉了什么形狀的屎,朝臣第二天都能知道。

  如今可就沒這么輕易了。

  幾人正說著話,門突然被敲響。

  紛紛疑惑回頭。

  只見大理寺少卿羅鳳翔,著急忙慌跑進來。

  湊到楊博耳邊說了幾句話。

  楊博愕然抬頭,忍不住啊了一聲:“當真?”

  羅鳳翔區區舉人,能做到四品官身,自然是因為同為山西蒲州人。

  受了楊博的提拔,也知道該怎么做人。

  哪怕其余四位大員都皺眉看著他,他也仍只是湊到楊博旁邊小聲耳語。

  說完,才緩緩退了出去。

  楊博聽罷便陷入沉思。

  一直到張四維輕咳一聲,才回過神來。

  他環顧在場的幾位同僚,面色帶著古怪、幸災樂禍,最后才收斂神色,嚴肅道:“陛下去年讓刑科給事中張楚城,巡查湖廣礦稅案。”

  “過程略過不表,總之,似乎查到了關鍵地方,關鍵人頭上……”

  “剛才收到消息。”

  “刑科給事中張楚城,與湖廣布政使司左布政使湯賓,一同遭逢大火,生死難料。”

  “方才,皇帝讓海瑞、溫純連夜入宮了。”

  說罷,在場眾人紛紛一驚。

  突兀地,石茂華突然撲哧一聲,笑了出來:“這樣,恐怕沒精力在京營攪風攪雨了吧?”

  楊博最是敏感,二話不說,立刻讓下人準備起了筆墨。

  就在宴會當場,準備起了第三份致仕的奏疏。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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