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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4章 懲前毖后,受國之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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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徐階此時已經意識到了不對。

  在他的預想中,這道詔書,應該是一些不痛不癢的申飭,頂多小懲一番,將事情翻篇。

  但如今海瑞突然翻臉,將一名右都御史拿下,事情……恐怕并沒有如他預料的方向發展。

  徐階的沉默,只是換來太監魏朝的催促:“徐少師,該接旨了。”

  前者抬頭看了一眼海瑞,又回頭看著太監手里裝著圣旨的匣盒。

  默默點了點頭,跪拜聽旨。

  太監魏朝卷起衣袖,輕輕將圣旨捧出。

  大堂內的海瑞、顧承光紛紛下拜同聽。

  “茲有前大學士階,剛明峻潔,慷慨紀事。”

  “以其危身奉上,羽翼世廟,除奸掃惡,還主上威福而天下靖。”

  “相業俊偉掀揭,定策穆廟,匡政扶時,絕百官苞苴而海內治。”

  “及于解綬。”

  “早有賢名,著在朝廷,晚稱直節,聞于鄉里。”

  “以歲寒之操,舍身濁流之陷,剖仕宦糜爛,呈淋漓罪狀于圣前。”

  “峻節高志,凌乎青云,惟令名之皎潔,與淮水而悠長。”

  “故,策用不以嫌避,重任當以良臣,加前大學士階,右都御史,巡撫鳳陽、應天等十四府。”

  “從階所舉之證,按圖索驥。”

  “辦南直隸,徐璠殺人謀逆案、運河漕船傾覆案、士林偽播文檄案、泰州煽惑愚頑案、淮安凌蔑欽差案……等大小十一案。”

  “以階老邁,特允其居中調度,由僉都御史海瑞,代掌符節相佐。”

  “朕有言贈曰,世有凜凜然不可奪節之心,朕與卿共勉。”

  半夜時分,欽差隊伍登上一艘大船,去往應天府。

  如今已然到了午后,南直隸遙遙在望。

  徐階孤立在甲板之上,靜靜拿著詔書,仔細端詳著。

  自從接下詔書后,徐階徹夜無眠,一直將詔書上的幾行字,翻來覆去地默念。

  突然身后一道聲音傳來:“才剛過雨水,天氣回寒,徐少師不妨回房間內呆著。”

  徐階沒有回頭,就知道是海瑞來了。

  他開口道:“此去應天府是要辦誰?”

  皇帝給了他虛位,卻將符牌由海瑞代掌,就是讓他做個看客,看著皇帝所謂的“世有凜凜然不可奪節之心”。

  當然,作為揭發者,如今又是名義上的辦案者,受到的仇視必然也不會少。

  至于他想用這身份攪風攪雨……跟來的太監魏朝手中,分明捏著他罷官的詔書,就等著隨時卸磨殺驢。

  海瑞走到徐階身邊,解釋道:“先去魏國公徐邦瑞,跟懷寧侯孫世忠府上。”

  “這二人跟淮安衛閣字號、飛熊衛、虎賁右衛的異動有牽扯。”

  徐階點了點頭,沒再細問。

  他轉身看向海瑞,問起另一件事:“徐璠殺人謀逆案,非死不可嗎?”

  徐璠是徐階的大兒子,如今皇帝展示了他的凜然不可奪之志,就該反過來奪他徐某人的志了。

  給他虛位,督辦自己舉報的大案,將他的鄉黨根基打爛。

  督辦親兒子謀逆案,則是逼著徐階親手將他最看重的家族摧毀。

  甚至于,防止他想不開自盡,還承諾辦完案后,可以蔭功,來赦免另外兩名兒子。

  海瑞搖搖頭:“徐璠指使府吏,意圖殺害無辜,此事是被錦衣衛抓個正著,北鎮撫司已經定了罪,就等徐少師大義滅親了。”

  徐階面露悲戚地嘆息。

  他至今不知道,皇帝為什么能露出這幅勝者的姿態。

  甚至有暇反過來誅他的心。

  他揭發的,可不只是南直隸這些人。

  從紫禁城中太后,到內閣首輔、群輔,六部、各寺各司、勛貴,封疆大吏,幾乎一個不落。

  皇帝不可能全數法辦,必然有所遮掩,否則朝廷就得空了。

  可若是對自己的心腹回護,對外做出一副法不容情的樣子,不說無關之人會這么想,南直隸的人會怎么想?

  若真這樣,只要那幾個知情的,將事情散播出去,那這在南直隸眼中,就是赤裸裸的針對和凌辱!

  不患寡而患不均,不只是官吏,連士林、士紳、百姓,都會義憤填膺,群起鼓噪。

  再被有心之人一裹挾,立馬就是滔天的禍患。

  南直隸是天下賦稅產出之地,難道中樞不怕在此地引出一場動亂嗎?

  他徹夜苦思至今,仍然沒想到皇帝能怎么做,才敢如此信心十足。

  海瑞說完這句,一時無話。

  “也不是沒有余地。”

  一道略顯尖銳的聲音響起。

  二人紛紛回頭看去。

  只見此次傳旨當頭的太監魏朝緩緩走近。

  他迎上徐階亮起一絲希望的眼神,不由解釋道:“徐少師不用多想,陛下不需要你做什么,您就全程看著就行了。”

  徐階聽了這話,心里剛剛燃起了希望,轉眼又沉到了谷底。

  若是皇帝用兒子拿捏他,只能說明皇帝破局還用得著他,未嘗沒有騰挪的空間。

  但皇帝似乎真的不需要他做什么,他也失去了談條件的機會。

  魏朝看著徐階,目光中有一絲憐憫,開口說道:“徐少師,陛下說。”

  “主犯從犯,是以徐璠跟徐琨的口供定的,徐少師也可自行斟酌。”

  皇帝說了,主犯論死,從犯可免。

  至于誰是主犯……現在將這個決定權給徐階了。

  徐階聽了這話,臉色猛然一變。

  他指著魏朝,整條手臂都止不住地顫抖。

  徐階哆嗦著嘴巴開合,聲音干澀而驚駭道:“陰狠毒辣!不似人君!”

  “哪怕世宗都沒有毒辣到這個地步,不怕青史昭昭嗎!”

  這哪里是給他留的余地。

  這是讓他挑兒子殺,這是看準了他喜愛那名聰慧的長子,才故意為之!

  怎么能有這種人君!

  誅心誅到這個份上,完全就是暴君!是獨夫!

  魏朝搖了搖頭,認真道:“陛下知道徐少師重家族,念親友,這才給少師轉圜的余地,如何還出言不遜?”

  他語氣轉為森寒道:“難道徐少師想要從犯一并論死?”

  徐階身體一寒,囁嚅半響,都沒敢答話。

  魏朝冷哼一聲,不再理會他。

  徐階轉而看向海瑞,嘶聲道:“皇帝是不是隱去了中樞的不法,只敢追究南直隸的人!”

  “他這樣做,不怕引得南直隸上下反彈嗎!?”

  這樣的作為,分明就是黨同伐異,哪里還有革故鼎新的氣勢。

  一旦這樣做了,皇帝就是在親手培植鄉黨的土壤。

  至少數十年里,南直隸都安穩不了!

  為了出口氣,就這樣不顧大局!?

  面對徐階的質問,海瑞終于開口道:“徐少師多慮了,中樞涉案的,大多已經結案,陛下,沒有半點包庇。”

  “同樣,陛下對南直隸,也會一視同仁。”

  徐階一怔。

  旋即齒笑道:“這才多久,涉案人數眾廣,就結案了……”

  說到這里,他陡然間反應過來。

  徐階恍然,卻又難以置信道:“張居正!張居正對不對!”

  “皇帝讓內閣背下了這口鍋,逼著所有涉案的人認罪,自己再借著大赦的名義施恩!對不對!”

  “我那好學生對皇帝信任到了這個地步?”

  海瑞是不屑于說謊的,但這么快結案根本不可能。

  只有如他這般猜測,才能解釋其中的矛盾。

  他此前從沒想過這一點,是因為按他執掌內閣的經驗而言,內閣不可能為皇帝一時的意氣,做到這個地步。

  徐階死死看著海瑞,想從他眼中看出答案。

  海瑞回視著徐階的眼神,似感慨也似傾慕:“陛下說,受國之垢,是謂社稷主;受國不祥,是為天下王。”

  他頓了頓,意味深長地對徐階道:“徐少師,你明白嗎?”

  徐階臉色一滯,這一瞬隱約抓到什么脈絡,卻猶如霧里看花。

  他絞盡腦汁,想要想清楚,卻不得其法。

  一旁的魏朝搶過話頭:“昨日在淮安府人多耳雜,不好明言,如今倒是可以告訴徐少師。”

  徐階朝他看去。

  只見魏朝陰柔的臉色上,不無矜傲道:“除夕當日,國丈李偉,銘感陛下恩德,主動向都察院投案自首,并退還二十一萬兩臟銀。”

  徐階聞言抬起頭,想了想還是搖搖頭道:“無非還是赦免,暗中歸還銀兩那一套,騙不了天下人。”

  如果只是這種程度,未免也太小看天下聰明人了。

  這種糊弄人的事情,反而是火上澆油。

  總不能真將國丈法辦,那皇帝恐怕得跟太后鬧翻了。

  魏朝搖了搖頭,帶著一種夏蟲不可語冰的語氣:“徐少師小人之心罷了,國丈的臟銀,盡數充為今年兩廣軍餉。”

  “同時,都察院在審理此案時,發現與慈圣皇太后亦有牽扯,乃是受國丈臟銀一萬二千兩。”

  徐階一驚。

  案子都往小了處理,怎么可能真的查到當朝太后頭上,這是什么意思!?

  魏朝瞥了他一眼,繼續說道:“三法司按律,稟圣上‘八議’,內閣票擬,請圣上赦免。”

  “圣上不允,只按‘八議’成例,罪減一等,遂免國丈李偉流放,施杖刑一百。”

  “慈圣皇太后,杖四十,圣上代母受刑……”

  “于奉天殿,袞服受杖三十七,親身受笞刑者三,由仁圣皇太后行之。”

  聽到這里,徐階終于明白皇帝要做什么!

  擴大化,這是擴大化的精髓!

  他忍不住失神,喃喃道:“而后是不是內閣感懷圣上德行,紛紛主動投案?”

  魏朝意外地看了他了一眼,點了點頭:“不錯,內閣首輔張居正,感懷于圣上仁孝,主動退還歷年所受冰敬炭敬,凡八萬一千兩。”

  “按照大明律吏卷第二十三,計十一條,受財不枉法,一百二十貫以上者,杖一百,流三千里。”

  “三法司再度請圣上‘八議’,圣上乃定免流放,杖一百。”

  “首輔親于午門外領杖。”

  “臟銀用以免除,萬歷元年京城九門稅。”

  “張居正疏請致仕,陛下留中不發。當日,內閣次輔高儀投案,曰收受鄰居十一銅,雞蛋七,乃受杖二十。”

  “群輔呂調陽、楊博緊隨其后。”

  說到此處,徐階終于明白皇帝要做什么了。

  即便是他徐階,此時都忍不住有了高山仰止的感覺。

  這才是擴大化的高手啊!

  他只是盡量將一切有分量的人牽扯其中,讓皇帝投鼠忌器。

  但皇帝竟然將所有人都拖下水!

  聽到高儀受賄七個雞蛋,他就明白過來,這一招的后續。

  他徐階要的是死中求活。

  皇帝要的,是不破不立!

  魏朝繼續給他分說著中樞發生的事情:“翌日,六部九卿并大理寺卿、太常寺卿、光祿寺卿等,紛紛投案。”

  “各自退贓,于午門外受杖刑。”

  “刑部尚書王之誥,包庇親子殺人,疏請致仕,舊案由三法司重審。”

  “隨后,由上官從上往下揭發,百官紛紛涉入貪污案”

  “同日,吏科都給事中栗在庭,稟北直隸考成法一季之功,其中貪腐者不計其數。”

  “北直隸近乎九成官員,都陷入了貪污大案。”

  徐階已經不需要再聽了。

  這不是牽連大案,這是銷賬!

  只要官吏此時投案,萬歷元年以前的事,就一筆勾銷。

  在這種情況下,他的揭發已經沒有用了。

  往淤泥里添泥巴,改變不了本身的成色。

  皇帝就是要帶著這一池的淤泥,破而后立!

  不只是北直隸,南直隸也同樣可以這樣做,一視同仁之下,南直隸也鼓噪不起來了。

  而且,他綁縛在船上的,大多是貪腐案,貪腐罪減一等,既往不咎,恐怕會當場跳船。

  而某些人,恐怕就恰好罪在不宥了。

  難怪讓他督辦的十一案里面,一件貪腐也沒有,恐怕都是謀逆的路數!

  好圣帝,果真是好圣帝。

  問題是,皇帝怎么做到的!?

  徐階喃喃自語:“怎么可能……”

  這些勛貴大員,憑什么寧愿名聲受損,也要來這一場不破不立的戲碼?

  息事寧人不好嗎?

  楊博都要致仕的人了,憑什么此時要受下這個污名?就為了給皇帝抬轎子?

  還有高儀之流,沒罪也要摻和一腳,哪怕是七個雞蛋,被人記載史書上,難道是光榮的事情嗎?

  更別提以他了解的,張四維、馬自強、王之誥這些人,憑什么配合皇帝?

  聽到徐階喃喃,海瑞終于忍不住插了一句:“徐少師,除了你這樣的大局,也有同舟共濟的大局。”

  “陛下和內閣,才是大局!”

  他自然是知道皇帝一個個說服那些大員勛貴,有多么艱難。

  靠著親親之誼脅逼國丈,重啟開中法拉攏北人,再開市舶司利誘勛貴,乃至于用皇帝的政治信用作保。

  他從未見過如此低聲下氣的政治共商,既要把案辦了,又不讓朝局動蕩。

  遇到這種圣君,何其有幸!

  魏朝又從懷中拿出一份詔書——這種不單給某一個人,而是分發到各地的,都會謄抄好幾份。

  “圣上步祈南郊,下罪己詔曰……”

  徐階突然探手拿過詔書。

  急不可待自顧自看了起來。

  他要,重新認下一番這位少帝!

  “我年歲幼小,德行淺薄,初次登上寰極的位置,還沒有半點功績。”

  “僅僅成為皇帝不過半年,就釀成了貪腐橫行,糜然成風的情況,這難道不是我作為皇帝的責任嗎?”

  “問過考成法優良的官員,他們都說自己入不敷出,食不果腹,我派人去看了之后,聽聞這些人桑戶蓬樞,樵蘇不爨,配偶釵荊裙布,子嗣豕食丐衣。”

  “詢問原因才得知,國朝拖欠俸祿已經四個月了,還會用寶鈔、花椒之類的東西來加劇他們的貧寒。”

  “這難道是可以的嗎?”

  “尊敬的上蒼跟宗廟啊,官吏貪腐成風,顯然有我的一份責任在里面,若是沒有我率先改正,怎么可以輕易處罰臣下呢?”

  “于是我有了決定,廢除珠寶等奢靡之物的進貢,更改我此前膳食、用度過于華麗的錯誤,以此來削減內廷的開支。”

  “此外,我承諾,考成法推行到的時候,但凡合格的官員,將會領到十足的俸祿,優秀的官員,再貼補一份績效,來彌補朝廷之前做的不對的地方。”

  “同樣地,依照大赦天下的機會,萬歷元年以前的貪腐,只要退還臟銀,就可以罪減一等,將功補過。”

  “至于這期間給百姓帶來的痛苦,全部應該由皇帝本人,也就是我來承擔啊。”

  “為了彌補百姓,朝廷將會按照收上來的贓款,進行一定時間的賦稅減免。”

  “同時,將會重新開啟開中法,為邊境的將士貼補糧食。”

  “至于商賈,朝廷將在春夏之交,重新建立福建市舶司,在崇明沙所新增一處市舶司,允許船只出海。”

  “如今考成法覆蓋的南北直隸,與福建承宣布政司,我希望見到官吏們積極投案,將功贖罪。”

  “看到詔書的時候,就明白我的想法,我的志向和心意不會改變。”

  一道罪己詔看完,徐階已然雙目失神,恍惚難止。

  踉蹌跌在海瑞懷里。

  他艱難地撐起身子,看向海瑞,澀聲道:“好一個受國之垢,好一個受國不祥。”

后面還有,但會很晚,具體幾點不清楚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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