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翊鈞一臉沉思地從慈寧宮走出來。
方才這番作態,總算是安撫住了李太后——甚至說是趁虛而入,暫時性地成為了李太后的依靠。
也從她嘴里逼問出了答案。
令他意外的是,陳太后被趕去冷宮,竟然真與李太后無關。
甚至于,根據李太后說,她從未針對過這位姐姐。
方才那種情況下,以自己對李太后的了解,她不會說謊。
那看來是別有因由了……
或許,還是得從陳名言口中挖點什么出來。
昨日他還不明白從陳名言那一番舉動,是什么緣故。
方才他回想起來,分明是在向自己表態。
希望他是知道些什么,否則不知道陳太后的想法,太過被動。
等殺完人也得說服這位嫡母才是,否則沒有皇帝與兩宮一同下詔,還真不一定能罷免了高拱。
最好是能對癥下藥,明白其所需。
哪怕退一步,也要知道知道根底,才好決定是讓其安度晚年,還是居長樂宮,做個靜慈仙師,又或者憂思成疾,數年后郁郁而終。
朱翊鈞就這樣胡思亂想著,回到了乾清宮。
用過晚膳,朱翊鈞一邊翻閱著錦衣衛留備的檔案,一邊耐心等著陳名言。
朱希孝將一應有關陳太后的文字,全數送了過來。
卷帙浩繁,一時半會根本看不完。
張宏在一旁掌燈,突然聽到皇帝的聲音:“張大伴,聽聞我母后陳被打去冷宮前后,陳洪跟馮保斗得很厲害?”
習慣了這位萬歲爺一心二用,如今的張宏都是隨時準備著問話。
他輕聲回道:“萬歲爺,是有這么回事,奴婢聽說,二人差點在司禮監的值房大打出手。”
朱翊鈞一怔,東廠提督和司禮監掌印大打出手,什么武俠片場景。
他好奇道:“這么不顧體面?”
張宏解釋道:“積怨過深。”
“有裕王府的舊怨,也有宮中的新仇。”
“當時是因為,陳洪為了討好先帝,進獻美人,還沒等見到先帝,被馮保借口似染疾疫,帶著東廠的人全給處置掉了。”
朱翊鈞聽到這里,突然想起來,都說陳洪、孟沖用美人迎合先帝,那馮保有沒有?
有疑惑他就直接問了出來。
張宏斟酌了一下,謹慎開口:“馮大珰是依靠李娘娘的,怎么會進獻美人分薄恩典。”
這話的意思很清楚,獻上美人,誕下龍子怎么辦?
本來先帝就倆兒子,還都是李太后所生。
十拿九穩的事,馮保是李太后的人,豈會平白生事端。
至于陳洪孟沖等人……依靠的正宮顯然是不能生育的,哪里還有這些顧忌。
朱翊鈞點了點頭,聽懂了。
他接著問道:“只是陳洪和馮保在斗嗎?背后有沒有……”
為尊者諱,他沒有直說。
張宏沉吟片刻,措辭了半晌:“陛下,內廷斗爭,總歸是要看身后的人,就算沒親自下場,大家都惦記著。”
隱晦的意思,就是哪怕李太后沒下場,馮保畢竟是她的人。
下面斗來斗去,總歸還是要把賬算在上面的人身上。
朱翊鈞嘆口氣,他就是擔心這個。
若是為了什么尊號、權勢這些東西,那怎么都能談。
就怕是有什么仇怨、執念在里面。
朱翊鈞正在沉思,這時,蔣克謙從外間走了進來。
“陛下,陳名言求見。”
朱翊鈞回過神。
他點了點頭:“讓他進來吧。”
說罷,起身伸了個懶腰。
示意張宏將桌案上的密檔收攏起來。
張宏麻利地收拾好,抱在懷中,悄然退了出去。
陳名言亦步亦趨跟在蔣克謙身后。
他嘗試著跟這位錦衣衛同僚套個近乎,卻只得到一言不發的回應。
心里更是惶恐之極。
今日宮廷內外發生的事,明面上都默契地沒有談及。
但只要身份夠的人,便明白事情影響何等之大。
皇帝現在只怕,已經惡了他們陳家了。
“陳千戶,陛下在里面,直接進去便可。”
蔣克謙的聲音打斷了陳名言的思緒。
陳名言謝了一聲,便轉身往里走進。
進殿之前,渾身被摸了個干干凈凈,連錦衣衛標配的鞋都給他換了雙,顯然不信任到極點。
走在略顯空曠的殿中,陳名言只覺得格外忐忑。
到了近處,才看到御案上坐著一位少年帝君。
略微瞥了一眼,不敢多看。
陳名言快步上前:“錦衣衛千戶陳名言,拜見陛下!”
朱翊鈞抬頭看向這位千戶。
他緩緩放下手中書稿,疑惑道:“陳卿,你們家都準備造反了,為何還行如此大禮?”
陳名言心臟陡然停跳一拍。
他顧不得快要停滯的呼吸,連忙出聲喊冤道:“陛下!我陳家盡受皇恩浩蕩,謹慎敏微,如履薄冰,不敢有半點逾越!”
“陛下何出此言!”
朱翊鈞搖了搖頭,懶得去看他:“哦……陳千戶還想安撫朕,準備雷霆一擊。”
陳名言再經受不住壓力,終于敞開窗說話:“陛下!太后此舉,陳家概不知情,還請陛下明鑒!”
既然不繞圈子,朱翊鈞也不再施壓。
他直接問道:“你這廝,一家人不說兩家話,同甘共苦,哪里是一句話就能撇開的。”
太后現在占上風,怎么不去抱大腿,怎么反而給朕拋媚眼?
陳名言澀聲道:“太后不能育,但我陳家,人丁還算興旺。”
這話直白到了極點。
他也看得明白,陳太后這做法,無論她多么盡享殊榮,陳家最后,總歸是要遭殃的。
如今的表態,是為了自救。
朱翊鈞心中認可了這個理由,卻還是嘖了一聲:“原來是分投下注。”
他等了一會,沒等陳名言的聲音再度響起。
不由好奇看向下方跪著的這人。
突然之間,陳名言猛地在地上叩了三個頭。
堅定道:“陛下這般想,事出有因,臣無可辯駁。”
“臣愿為陛下剖心挖膽,肝腦涂地,以將功贖罪!”
“若是陛下天恩浩蕩,以為臣微末之功足以贖罪,只盼陛下將我陳家滿門抄斬時,能念及到臣,留我這一房數人性命。”
“若是臣微末之功,不足以贖罪,便是我陳家自尋死路!”
“臣,絕無怨言!”
朱翊鈞默然。
不由得有些失望。
他多少是寄希望于這位陳太后之弟,是懷揣著底牌來的。
哪怕是利益交換,挾恃談判呢?
可惜,交底之后,赫然是一窮二白。
至于是不是分投下注,如今還真不是什么重要的事。
朱翊鈞嘆了口氣:“起來吧。”
“先給朕說說昨日你向朕表態是怎么回事,若是察覺到什么,如何不早說。”
陳名言仍是跪地不起。
他一五一十道:“臣只是察覺到,陳洪一再打著陳太后的旗號,在外做事。”
“臣只是一心想讓此人安分一些,不要給我陳家招來禍患。”
“向陛下表態,只是想與陳洪之流劃清界限。”
“至于太后……臣當真沒料到。”
朱翊鈞皺眉。
你要是什么都不知道要你有什么用,差你一個錦衣衛千戶嗎?
他追問道:“沒料到?這可不像一家人。”
總歸是親族,難道一點不顧你們這些人的生死?
陳名言直起身,面色復雜解釋道:“陛下可知,陳太后隆慶三年被遷居別宮?”
朱翊鈞點了點頭。
陳名言露出難堪的神色:“先帝一度有廢后之意!”
朱翊鈞面無表情。
他聽明白了陳名言的意思。
遷居別宮,本就是廢后的待遇,世宗的張廢后,便是“廢居別宮”。
先帝登基三年,便將陳氏趕去了別宮,等風議一停,時機一到,就是廢后——奈何先帝死得快。
這意味著,陳太后這兩年半,都是在隨時被廢的提心吊膽中度過。
那么對于這些為先帝開脫,平息御史風議的母族,恐怕,也只有滿腔的怨氣。
朱翊鈞緩緩嘆了口氣,問道:“那么以你所見,我那母后陳,是想要什么?”
權勢名位可能性不大,難道是泄憤?
可先帝都去了,總不能記恨先帝,想偷偷戮尸解氣吧?
腦回路稍微正常應該都不至于這么瘋。
陳名言頓了頓,斟酌了半晌,生怕說錯話:“陛下可知道,臣的妻,正是德平伯的女兒。”
朱翊鈞點了點頭。
德平伯就是前幾天他登基前剛死的那個國丈,也是先帝原配的父親。
也就是說,陳名言是先帝的連襟。
陳名言繼續說道:“所以,也偶爾能聽聞一些宮廷傳聞,尤其關于子嗣的。”
鋪墊完之后,陳名言才終于說到重點:“嘉靖四十一年,彼時二位太后皆孕,次年,李太后生陛下,陳太后未誕。”
朱翊鈞騰然起身!
他逼視著陳名言:“你的意思是……”
陳名言請罪,卻不松口:“我那妹妹生性多疑,不育后更顯孤僻,難免……”
“夠了!”
一聲冷呵。
朱翊鈞突然打斷了陳名言。
面色陰晴不定。
他終于意識到,陳太后為什么有這么深的怨念,又為什么甘愿冒這么大的風險勾結高拱。
這筆爛賬,什么不育、什么遷居別宮,八成都被算到了李太后的頭上!
其人,別是動了什么殺母育子的念頭……
真是瘋了。
他生硬開口道:“讓你母親明日進宮,這幾日多去陪陪我母后陳。”
“還有,去跟陳洪接洽一番,合適的時候,朕會讓蔣克謙找你。”
陳名言頓了片刻,輕聲應是。
而后見上方再無聲音傳來,恭謹退了出去。
直到人出殿,再無聲響。
六月十七日。
高拱再次站在了廷議的班首。
昨日體力不支昏厥的刑部尚書劉自強,沒來廷議。
雖然自稱身體痊愈了,但高拱貼心地讓他多休養幾日。
與會的是刑部侍郎曹金,也是高拱的親家。
同樣的,昨日稱高拱喪心病狂的御史唐煉,今日也稱病在家。
只說不甚患上了失心瘋,要修養幾日。
除開這二人外,其余朝臣一切如常。
似乎什么都沒發生一般,再度聚集在了高拱門下。
廷議開始之后,高拱再度奏上新政所急五事疏。
說是經過圣上與諸位同僚查漏補缺,有所改易——改了幾處句讀,替換了同義詞。
而后光明正大地呈與諸位同僚廷議,還恭順地給皇帝呈上御覽。
呂調陽、馮保、王國光紛紛默然。
御階上今日也安靜無聲。
而后,刑部侍郎曹金、都御史葛守禮等人出列贊同。
眼見人數過半,高拱便票擬了這提議。
從始至終,也未有呂調陽等人說話的機會。
昨日,皇帝以半數不過為由,將這封奏疏按了回去。
今日,高拱以半數同意為由,將這封奏疏票擬通過。
一來一回之間,是東風換了西風。
搖擺不定的朝臣再度唱起了贊歌,言稱此五事是一掃頹勢,革故鼎新之始。
隨后,又有通政使韓楫答覆馮保,首輔高拱致仕奏疏,為兩宮、皇帝留中不發。
高拱喟然一嘆,自稱年老體弱,不堪重任,再度廷上請辭。
朝臣齊齊挽留。
通政使韓楫,再呈各地督撫,如湖廣巡撫汪道昆,兩廣總督殷正茂等,請留高拱奏疏。
另有吏部員外郎穆文熙、程文、吏部主事許孚遠、御史李純樸、杜化中、胡峻、德盛、時選、劉曰睿、張集,以及左右給事中涂夢桂、楊镕、周蕓、張博等86名官員,聯名請留高拱。
通政使司右通政何永慶、韓楫,大理寺左少卿劉思問、右少卿宋良佐,太常寺少卿劉浡、陳行徤,太仆寺少卿董堯封、陳聯芳、李幼滋,順天府府丞劉堯誨等人進言,主少國疑,首輔不可惜身而退也。
另有,南直隸等官員,工部尚書陳紹儒、禮部尚書秦鳴雷、國子監祭酒萬浩等二十六人,遙相呼應。
聲勢浩大。
皇帝玉音親答,情真意切挽留首輔高拱。
高拱推辭不得,無奈只得留任。
隨后。
寧夏地震,首輔高拱請賑災,皇帝從之。
衡王載堭薨,禮部上奏,謚曰莊,皇帝從之。
首輔高拱請,工部尚書朱衡督理河工,總理山陵事務,皇帝從之。
首輔高拱請,差江西道御史周于德,督理兩淮鹽課兼理河道,皇帝從之。
司禮監馮保靜靜立在御階之上,一言不發,宛如一個透明之人。
廷議過半。
陳洪持著陳太后答覆的奏疏進了文華殿。
赫然是允了禮部所議的尊號。
高拱也不問司禮監,當廷奏報皇帝,請玉音親答。
皇帝欣然從焉。
乃曰:
兩宮尊號,仰考舊典,惟憲宗皇帝,尊嫡母皇后為慈懿皇太后,生母皇貴妃為皇太后。
今日事正為相同,是故,尊皇帝嫡母皇太后為,仁圣皇太后。
尊皇帝生母皇太后為皇太后。
一場廷議結束。
高拱持芴下拜,高呼圣帝明君,百官附和山呼。
皇帝諄諄勉勵,賜輔臣及講官并三品以上枇杷。
乃退朝。
禮部值房。
呂調陽坐在桌案之后,怔怔出神。
果然,道行還是太淺了。
張居正的智慧,他比不過。
皇帝的機心,他猜不透。
高拱的手腕,他也望塵莫及。
如今新黨的一切,都被他辦砸了。
高拱非但沒有安心致仕,甚至還有總攬朝綱之勢。
要是張居正回來,他都不知道如何面對是好。
“呂尚書,元輔請您過去。”
突兀的聲音,驚醒了呂調陽。
他霍然抬頭:“元輔?”
職官點了點頭。
呂調陽緩緩起身,將梁冠一板一眼戴著頭上,推門而出。
本以為要去內閣大堂。
結果剛一出門,就看到高拱正雙手負背,正站在不遠處的池塘邊,仰望晴空。
呂調陽放緩了腳步,走到高拱身邊。
也有樣學樣抬起頭,循著高拱的視線抬頭望過去。
嘴里說著:“元輔遠眺也需多看看腳下,小心踩進池子里。”
高拱知道呂調陽來了。
他沒有多余動作,只開口道:“和卿啊,我一看這鴻雁,就心馳神往。”
“像這鴻雁飛過萬里晴空,恐怕也無心低頭,看一眼下方這小小的池塘。”
呂調陽搖了搖頭:“我是怕元輔跌進池子里,驚了這一池的魚。”
高拱笑了笑:“走吧,陪本閣走走。”
兩人本是一前一后,呂調陽加快半步,強行并列。
高拱也不在乎,繼續說道:“晏幾道寫過一句,鴻雁在云魚在水。”
“這鴻雁與魚,一個在天上,一個在地下,本閣哪里看得過來。”
呂調陽搖了搖頭:“鴻雁長飛光不度,魚龍潛躍水成文。”
二人就這樣互相打著機鋒,爭執不下。
眼見呂調陽始終不松口。
高拱欣賞地點了點頭:“我知道你的心意,不可動搖。”
高拱側過臉,看向呂調陽:“和卿,要不要入閣?”
呂調陽一驚。
張居正想他入閣是意料之中。
皇帝昨天拉攏他入閣也在情理之內。
怎么高拱也突然想讓他入閣了!?
他們分明還在拉開架勢對陣呢!
呂調陽下意識問道:“元輔還容得下我?”
高拱展顏一笑:“晉黨我都容得下,王崇古仍會入閣,更何況是伱?”
“新法,我可比張居正先扛旗。”
呂調陽默然。
自己都準備好致仕了,沒想到……高拱這胸襟,當真令他折服。
他毫不掩飾感嘆:“我還以為元輔要驅逐不服,獨攬朝綱。”
高拱搖搖頭:“我做這么多,就是為了讓你我這種人,能夠放開手腳,施展新法。”
呂調陽更是無話可說。
一時無言,默默往前走。
高拱也不催逼他,就這樣靜靜候著。
二人走了近兩刻鐘,太陽逐漸西斜。
這時,高拱輕松愜意四處張望,突然看到張宏的身影。
思索了片刻,出聲叫住:“張大珰這是哪里去?”
張宏見是高拱和呂調陽,連忙行禮:“元輔、呂尚書。”
“陛下,兩宮口諭。”
“大學士張居正等,還自天壽山,詔建大行皇帝陵寢于大峪山,賞賜張閣老等例銀二十兩。”
呂調陽脫口而出:“張閣老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