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協最后說出的三個字帶著一股莫名的力量,重重落在漢獻帝的心頭上。
百姓安康、國家富饒、萬世太平!
漢獻帝從來沒有料到,這區區一個偽帝竟然會有如此遠大的理想,竊國的目的居然是為了讓天下太平?
他很想開口反駁這偽帝,罵他是在說一些冠冕堂皇的話,來掩蓋自己是竊國之賊的事實。
但他心中卻有一種直覺。
那就是這偽帝并沒有說謊。
可……為什么?
這個偽帝明明只是個冒牌貨而已,他劉氏才是天命正統,這些本該是他劉氏子來完成的使命和職責,為什么能讓一個偽帝取而代之?
難道真是天數有變,神器更易。
劉氏天下注定要被賊子所竊嗎?
漢獻帝臉色蒼白,頹然地跪坐在地上,整個人像是瞬間垮了下去,失去了剛剛質問劉協時底氣。
沉默良久以后,他才再度抬頭看向劉協,小心問道:“那……你能放過朕么?”
“這皇位還有江山你已經奪去了,天下也已大定,你得到了你想要的,可否饒了朕一命?”
既然天意如此,他注定要被這偽帝取而代之,那他也無法忤逆天意。
至少這偽帝與他長得一樣,也是用得他的名字,他日后在史書上還能落到一個中興之主的美名,這江山名義上也還是劉氏的。
況且就算他不愿又能如何呢?
他如今身為階下囚,沒人相信他才是真正的天子,眼前這偽帝想殺他更是易如反掌,他已經沒有任何翻盤的機會了。
就算有,他也不具備這樣的能力,更沒有這樣的心氣,他清楚自己有多少斤兩。
別看他剛剛一直嘴硬,但他心里明白,統一天下不是靠天子名號還有一群賢臣輔佐就能成的。
這偽帝的能力的確要遠遠超過他。
他除了和這偽帝長得一樣,其他方面的差距宛若鴻溝,對方有著他不具備的才能,比他更像一個帝王。
所以與其繼續爭論下去,不如選擇放棄,和對方談一談條件。
看見漢獻帝那充滿期盼之色的目光,劉協并未直接回答,而是問道:“你覺得皇位和你,哪個對朕而言更重要?”
這個問題讓漢獻帝愣了一下。
他和皇位,哪個更重要?
猶豫片刻之后,漢獻帝才回答道:“對你而言,肯定是皇位更加重要,朕對你又不成威脅,何足掛齒。”
劉協搖了搖頭。
“那……難道是朕更重要?”
漢獻帝心中慌了,連忙道:“你放心,朕只想好好活下去而已,絕對沒有造反的心思。”
“你若是不信朕,可以將朕軟禁起來,就像曹操對朕做的一樣。”
“以后你就是真正的天子,朕可以當你的替身的,朕可以當假的,你讓朕怎么做朕就怎么做。”
“不、不對,是陛下讓臣怎么做,臣就怎么做。”
屢次在生死邊緣徘徊,漢獻帝對死亡十分恐懼,哪怕作為階下囚活著,他也不想身死。
因為死了就什么都沒了。
所以即便放棄皇位,即便忍受屈辱,即便俯首稱臣,但只要能活著就值得。
“你錯了。”
劉協再度搖了搖頭,目光直直地盯著漢獻帝,一字一句地說道:“你和皇位,對朕而言都不重要。”
“沒有你,對朕很重要。”
劉協的這句話一出口,漢獻帝臉色瞬間變得煞白,整個人都癱軟在地。
接著他眼淚止不住地流了出來,崩潰大哭道:“為什么,為什么不肯放過朕?”
“你們每個人不是要挾持朕就是要殺朕,朕到底做錯了什么?”
“皇位和江山都給你了還不夠嗎?”
“朕、朕只是想活著啊!”
他這一生顛沛流離,不是在逃亡的路上就是被囚禁,從未過一天能夠自主的日子。
江山皇位都被人奪走了不說,連性命都保不住,他做了什么傷天害理的事,上天才給他這樣的懲罰?
“你沒做錯什么。”
劉協走到欄桿旁邊,背對著漢獻帝說道,微微側頭看向他,“如果你有錯,那就是錯在不該生在帝王家,更不該成為天子。”
“天子的寶座本就是冰冷的,如果坐上去的人不能比它更加冰冷,又如何能坐得安穩呢?”
“你活著,對朕、對大漢而言就是隱患,朕不會容忍這樣的隱患存在。”
漢獻帝心中愈發絕望,哭得也更厲害了,流著淚問道:“那你今日為何要見朕?難道就是為了當面羞辱朕嗎?好讓朕死個明白?”
劉協聞言沉默了,隨后才嘆道:“朕只是想說說話罷了,這些話也只能與你說。”
“奪了你的皇位,朕很抱歉,但朕不后悔,哪怕時光倒流再重新來一次,朕也會做出同樣的選擇。”
“此外,還有個人想與你見面。”
漢獻帝抽泣著問道:“是……是誰?”
劉協轉身向不遠處的一間偏房走去。
然后將其打開。
漢獻帝抬眼望去,當他看見這間偏房中的人后,瞳孔頓時一縮,甚至都忘了哭泣。
“皇、皇后?!”
在偏房中的人,正是伏皇后。
只見伏皇后一張俏臉上滿是淚痕,眼神更是充滿了悲戚之色。
劉協對她淡淡說道:“你們只有一炷香的時間。”
就在三日前,伏皇后找上他,跪下來求他,希望和漢獻帝見面。
于是他滿足了她的這個愿望。
伏皇后神色復雜地看了劉協一眼,隨后望向漢獻帝,輕聲說道:“陛下。”
剛剛劉協與漢獻帝之間的對話她都聽得一清二楚,她也是第一次聽到劉協坦然承認自己的偽帝身份。
“皇后!”
看見伏皇后那張久違的容顏,漢獻帝忍不住悲從中來放聲大哭。
伏皇后在他危難之際不離不棄,從未懷疑過他的天子身份,是天底下最相信他的人。
他本以為伏皇后早已經慘遭這偽帝毒手,沒想到居然還活著。
劉協并不搭理漢獻帝,只是走到了一一旁的圍欄旁,看著天上的月色。
伏皇后起身來到漢獻帝身側,伸手輕撫著他的臉龐,說道:“陛下,您受苦了。”
漢獻帝哭著道:“皇后,你為何要來,你為何要來啊!”
他并不愚蠢,偽帝的身份是劉協最大的秘密,知道的人都必須要死。
伏皇后過來見他,又聽了剛剛那些話,劉協怎么可能會輕饒?
“因為臣妾一直都思念著陛下。”
伏皇后也流下了淚水,但她仍然笑著,看向漢獻帝的目光無比柔和。
漢獻帝流淚道:“但你會死的,這偽帝不會放過你的,他會殺了你的!”
“是朕沒用,是朕無能,朕連你都沒辦法保護好,朕是天底下最廢物的皇帝。”
“朕、朕……”
漢獻帝說著說著便說不下去了,整個人都被巨大的愧疚所淹沒,涕淚橫流。
伏皇后掏出帕子為他擦拭淚水,而后安慰道:“陛下已經盡力了,如今這樣的局面不是陛下的錯。”
“一切都是天意。”
漢獻帝忍著悲傷點頭,同時破涕為笑道:“死前能見到皇后,朕也算是死而無憾了。”
“皇后……你能送朕一程嗎?”
在這水閣中擺著一張桌案,而上面擺著一只酒壺,兩只酒樽。
漢獻帝清楚這是為他準備的。
伏皇后抬頭看向劉協,見劉協依然背對著她,并沒有說話,這才起身走向桌案。
她倒了一樽酒,然后來到漢獻帝的身邊跪坐了下去,雙手捧著酒樽奉到漢獻帝面前。
“陛下,請。”
本作品由六九書吧整理上傳 漢獻帝湊到酒樽旁邊,將里面的酒水一飲而盡,然后長長地舒了一口濁氣。
明知死期將至,可現在的他不知怎的,心中反倒沒有了恐懼。
或許,是有心愛之人在一旁陪伴?
他將目光投向劉協,忽然問道:“偽帝,你當真會讓百姓安康,國家富饒,萬世太平么?”
劉協轉過身,目光平靜而深邃,說道:“會的。”
“那就好。”
漢獻帝釋然一笑,這時腹中忽然傳來絞痛之感,令他冷汗直流,倒在了地上。
“陛下!”
伏皇后心中悲痛,將漢獻帝攬入懷中。
漢獻帝忍著疼痛,苦笑道:“若是有來生,朕再也不當皇帝了,在鄉村山野行醫也好。”
“朕一直很想當大夫救死扶傷來著。”
說著,他又抬起頭,癡癡地看著伏皇后的臉龐,說道:“皇后,朕、朕來生還要再娶你……你可愿、可愿嫁給……朕?”
毒性發作,令他嘴角開始溢出黑色的毒血,說話也有些模糊不清。
“臣妾愿意,陛下,臣妾愿意。”
伏皇后早已經是淚流滿面,一邊給漢獻帝擦拭那怎么也擦不完的血,一邊哭著道。
漢獻帝咧嘴一笑,卻又吐出一大口鮮血,讓他身上的赤黑之色的龍袍更多了一份暗紅。
他的意識已經模糊不清了,周遭的一切都開始變得朦朧。
漢獻帝忽然想起多年之前的那個下午,他躺在祖母的膝間,祖母唱著歌謠哄他入睡。
那時候真是無憂無慮啊。
漢獻帝的眼眸黯淡了下去,頭無力地向旁邊一歪,氣息徹底消失。
“陛下!”
伏皇后大為悲慟,抱著劉協的尸身痛哭,聲音嗚咽如杜鵑哀啼。
劉協立在一旁看著這一幕。
神色從始至終都很平靜。
他走到桌案旁,再度倒滿一樽酒,然后來到伏皇后身邊,將酒水遞到了她的面前。
伏皇后抬起頭,透著朦朧的淚眼看著面前的天子,這個竊了大漢江山、逼死正統天子,如今又將死亡親手送到他面前,依然能夠保持平靜的男人。
如此冷血。
伏皇后伸手接過酒樽,對劉協凄然一笑,說道:“你這一生都將代替另一個人活下去。”
“你一輩子都將是孤家寡人,沒有人能真正走進你的心里,你將獨自坐在天子的寶座上腐朽衰老,直至死亡。”
“這就是對你最大的懲罰。”
說完,她就毫不猶豫地接過酒樽,將其中的酒水一飲而盡。
隨后她將酒樽丟到一旁,將漢獻帝的尸身抱在懷中,輕聲哼唱道:“燕尾涎涎,張公子,時相見……”
“木門倉瑯瑯,燕飛來,啄皇孫……皇孫死,燕啄矢……”
聲音斷斷續續,直至消失不見。
伏皇后與漢獻帝相擁而死。
整個水閣徹底安靜下來,劉協站在二人的尸身旁邊,佇立良久。
“孤家……寡人么?”
劉協重復了一遍這四個字,而后抬起頭來,臉上只有冷漠和堅定。
“那又如何?”
他從漢獻帝還有伏皇后的尸身旁走過,端起桌案上放著的燭臺,隨手丟到了簾子旁邊。
燭火將絲帛所制的簾子點燃,火舌迅速攀沿而上,并蔓延開來。
劉協向水閣外走去,根本不看身后一眼,腳步變得輕快,不復以往的沉重。
像是卸下了千斤重擔。
至此,世間最后一個知曉他身份的人也死了,從今往后他就是獨一無二的天子劉協!
火焰映照著劉協的身影,像是一尊巨人般頂天立地,仿佛整個帝國都在他的肩上。
水閣之中大火彌漫,逐漸把漢獻帝和伏皇后相擁的身影吞噬,再也不分彼此。
御花園外。
高覽一直在此把守著,當他看見御花園內的水閣忽然起火后,頓時大驚失色。
“怎么會走水?!”
“不好!陛下還在里面!”
“快來人!”
高覽大聲吼道,此時他也顧不上天子吩咐的不允許任何人進入御花園之中了。
哪怕事后會被天子斬首,他也不能讓天子的安危出現半點問題!
就在高覽準備帶人沖入御花園去救火時,劉協卻不緊不慢地走了出來。
看見準備闖入御花園的高覽。
劉協瞥了他一眼。
一個眼神,便令高覽渾身一顫,瞬間感到頭皮發麻,直接跪了下去,并道:“參見陛下!”
他心中暗暗叫苦,這下可要遭到陛下懲處了,搞不好還會被下牢。
但好在劉協知道高覽沒其他心思,所以并未跟他計較,只是淡淡吩咐道:“朕不慎打翻燭臺,點燃了水閣。”
“現在火勢太大,等一會兒再派人去救火,你帶人看著,別讓火勢蔓延出去。”
高覽松了口氣,抱拳道:“諾!”
劉協這才轉身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