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室。
高覽在外面戒嚴,不得任何人靠近,宣室之內唯有劉協和孔融二人。
劉協落座后,對一旁的孔融說道:“愛卿,非朝堂之上,你我君臣無需多禮,坐下便是。”
此時他臉上的嚴肅和陰沉不在,取而代之的是沐春風般的笑意。
這突然之間的態度轉變,讓孔融始料未及。
他錯愕地看著劉協,直接懵了。
陛下怎么換了一副面孔,還稱呼我愛卿?
見到孔融滿臉訝異,劉協露出一個苦澀的笑容:“愛卿不必驚訝。當年董卓權勢滔天,你尚且敢忤逆于他。朕知曉愛卿拳拳忠心,又豈會是曹賊所能脅迫或收買之輩?方才朕在大殿上發怒,也是迫不得已。”
說著,劉協指了指身側,竟是邀請孔融同榻而坐。
“臣惶恐。”
面對如此殊榮,孔融哪敢答應?
他用有些發澀的語氣問道:“陛下,恕臣愚鈍,陛下剛剛的話是何意?何為……迫不得已?”
此時此刻孔融的心中充滿了疑問,連原本想要問的一些私密問題都拋之腦后了。
宣室的天子,和大殿上的相比起來,簡直就換了一個人!
正陽殿上,天子嚴酷冷厲,帝王威儀十足,令人如泰山壓頂。
宣室之內,天子恬淡溫和,宛若古之君子,令人如沐春風。
二者變化之大,簡直令人咋舌。
“字面意思罷了。”劉協自顧自地給自己倒了一杯茶水,平靜的說道:“當初從曹賊手中逃來鄴城,朕便發現袁紹與袁術一般無二,皆懷有不臣之心。
朕在他面前需要偽裝自己,讓他認為朕是個暴躁易怒、毫無城府的天子。若非如此,他豈能放心。若非如此,朕又豈能安穩活到現在?
畢竟他所需要的只是一個天子名義,曹賊能找人假扮朕,袁紹又怎么做不出如此行徑?”
這一番話中,不僅痛斥袁紹是個奸賊,同樣不聲不響的暗示許縣的天子是曹操找人假扮的。
孔融聞言,猛地抬頭看向劉協,驚呼道:“袁紹竟有不臣之心!陛下何出此言?他可是大義滅親的忠臣。”
他萬萬沒想到劉協竟然會說袁紹是奸臣。
袁紹不管是從名聲、作為、還有對待天子的態度,都無可挑剔,比之曹操要好上百倍不止!
出身四世三公的袁氏,討董卓,討袁術,在抵達鄴城之前,他更是聽聞袁紹親自主刑,將袁術公開處斬!
除此之外,入城以來,袁紹也表現得溫和有禮,對待天子的態度也遵守為臣之道。
如此英雄堪稱天下楷模,怎么會有不臣之心?
孔融覺得劉協是不是搞錯了什么。
“都只是表象罷了。”劉協臉露怒意,似是怕隔墻有耳,低吼道:“袁紹和曹操一樣都是逆臣!天下人都被他蒙騙了!”
這一瞬間,孔融覺得那正陽殿上的天子又回來了。
一發怒,便是雷霆之怒,令人心驚膽戰。
劉協深吸一口氣,將情緒給壓了回去,又恢復了之前如沐春風般的笑容:“想必愛卿心中有諸多疑問,朕一一為你解惑。且坐下罷。”
孔融稍作猶豫,這次沒有拒絕,受寵若驚的走到劉協身邊落座。
“臣洗耳恭聽。”
他心中對劉協有著太多疑問了。
這位陛下是怎么來的鄴城,袁紹又如何成了他心中的逆臣。
“朕便從頭說起吧。”劉協喝了一口茶水,開始緩緩向孔融敘說他這段時間來的經歷。
“當初李傕、郭汜二賊攻城數月,死者萬數,長安幾乎變成一片廢墟。朕擺脫了李、郭二賊的控制后,逃往弘農,進駐安邑,又輾轉東行,一路顛沛流離。”
“期間曹操率軍來迎,將朕迎入雒陽。朕本以為他刺殺董卓,亦是忠良之臣,卻未曾想,他只是圖謀朕的名號。”
“朕在曹賊的脅迫下,無奈遷都許縣,成了他挾天子以令不臣的傀儡。”
“這些經歷,如今怕是人盡皆知。愛卿想要知道的,當是朕后來的經歷。”
孔融聞言頓時打起了精神。
劉協接下來要說的才是他真正感興趣的。
也就是所謂天子落難,逃至鄴城的始末。
“朕在許縣,完全是任由曹操擺布的傀儡,就連朕身邊的一眾臣子也屈服于他的威逼利誘之下。所有人都背叛了朕,包括楊彪和伏完,甚至皇后……”
說到皇后的時候,劉協整個人都恍惚了起來,聲音也變了,似乎在刻意壓抑心中的悲傷,不想讓外人看到他遭受至親之人背叛的心傷。
“所幸上天待朕不薄,盡管臣子后妃背叛,朕身邊亦有忠心之輩。朕在幾個宦官的幫助下,躲在來往宮內的送菜車中逃了出去,一路輾轉抵達了鄴城,期間幾次都差點餓死荒郊野外。”
孔融聽到這里,心中一番分析下來,并未發現破綻。
反而天子提及皇后背叛時臉上一閃而過的憂傷,還有差點餓死在荒郊野外的心酸,他全都看在眼里。
劉協自嘲一笑,繼續說道:“聽起來是不是覺得很不可思議?自詡忠臣的大臣們一個個背叛了朕,而那些被他們看不起的閹人,卻對朕忠心耿耿。甚至為了助朕逃脫,甘愿獻出自己的性命。”
看著劉協這副看似輕松,實則眼中藏著悲傷和恨意的模樣,孔融默不作聲,心中暗暗嘆息。
如果這些都是真的,那他難以想象天子當時被那些最信任最親近的大臣和后妃背叛時,心中有多么絕望,多么無助,又有多么悲傷。
“陛下為何會選擇來鄴城?”
“揚州、徐州、荊州皆與豫州相鄰,荊州劉表更是皇室宗親,呂布亦對陛下忠心耿耿。”
“便是那時候的袁術也沒有稱帝,依然是四世三公的袁氏子弟。陛下無論去哪都比去冀州方便,為何偏偏千里迢迢來此?”
孔融問出了心中的疑惑。
以當時的情況來看,呂布、劉表、袁術,哪一個不比袁紹近?而且劉表還是漢室宗親,為何非要選擇逃往冀州?
“因為朕沒有選擇。”劉協平靜的說道:“朕逃離許縣之后,本想去荊州尋劉表,或者去徐州尋呂布,可曹賊已經對朕進行了秘密搜捕。尤其對去往荊州、揚州、徐州的路途展開了嚴密搜查。”
“相比之下,去冀州方向的搜捕最為松散。朕無奈之下,只能逃往冀州。”
孔融微微點頭,這才恍然大悟。
他知曉袁紹當初其實并不屬意眼前的天子,真正想擁戴的是已被公孫瓚殺害的幽州牧劉虞。
怕是曹操也因此事,認為天子不會逃亡冀州。
結果反而弄巧成拙了。
“敢問陛下這一路是怎么過來的?鄴城和許縣相隔千里,路程極為艱險。”孔融再次問道。
他此次從許縣乘坐馬車來鄴城,便已勞累不堪。
天子養尊處優,更無車馬銀錢,如何能一路逃到鄴城?
“化作流民,晝伏夜出。渴了喝山間清泉,餓了吃林中野果。若尋不到野果,便吃些野菜。野菜也尋不到,便學流民啃些樹皮。若是連樹皮也尋不到……”
劉協眼中閃過一抹沉痛和復雜之色,很是勉強的笑了笑:“罷了,不過是些許風霜而已,何必再提?”
不過是些許風霜罷了?短短幾個字,卻道盡了滄桑。
孔融聽到這里心中不由肅然起敬。
雖然天子不愿說,但所展露出來的這份成熟和淡然,絕對是歷經各種痛苦折磨后才能養成的平淡心境,這一路上得吃多少苦?
想來定是一段不堪回首的往事。
近距離坐在天子身旁,孔融找到機會暗中打量天子。
細皮嫩肉,手上無繭,一看就是從小嬌生慣養,從不干活。
看上去比許縣那位更具貴氣。
孔融暗中觀察打量的時候,卻不知一臉平靜的劉協,心中已然緊張到了極點。
剛剛那些全部都是他瞎編的,怎么逃出許縣、又為什么逃亡冀州,還勉強能找到一個合理的解釋;但從許縣逃到鄴城,這實在是太離譜,除非他死在路上,否則怎么編都是不合理的,所以他只能含糊其辭。
孔融要是再深入問下去,他就得佯裝憤怒不作回答,但難免會讓人起疑心。
所幸孔融沒有繼續深追,轉而問起了袁紹,他很想知道為何袁紹成了奸臣。
“敢問陛下,為何認定袁紹是奸臣?”
劉協聞言,緊繃的心弦算是松開了。
可算是到了最簡單的環節,說袁老板壞話是他最拿手的絕活兒!
“啪——!”
只見劉協的臉色瞬間冷了下來,面含憤怒,將手中茶杯往桌上一拍,發出清脆的響聲。
“袁紹之惡,更甚袁術!”
“朕被他的聲名所蒙騙,以為他是忠臣,誰曾想他竟是大奸似忠之輩!”
“他貪圖朕的名聲,在麾下謀士沮授的建言之下,也想挾天子以令不臣!”
孔融道:“怎會如此?袁紹聲名在外,對陛下也是毫無逾矩之處;甚至耗費重金為陛下修建行宮,前段時日還大義滅親,斬了親弟弟袁術。請陛下明言,袁紹究竟如何不臣。”
孔融和這個時代大部分人一樣,都很認可袁紹。
而且從他抵達鄴城之后,也看不出袁紹半點做不到位的地方。
大奸似忠四個字,真不知從何說起。
“看看,連伱也被他的外表給蒙騙了!”劉協冷笑一聲,道:“袁紹最善于養望,當初于朝堂上呵斥董卓,以洛陽之內所有袁氏族人的性命換得他一人之聲名。”
“他原本想讓次子袁熙迎娶甄氏女,以此謀奪甄氏家產。卻未曾想甄氏女有鳳命加身的讖言,當初鬧得滿城風雨。再加上袁術僭越稱帝,袁紹擔心次子迎娶甄氏女會遭受非議。不得已才將甄氏女進獻給朕!”
“至于斬袁術……呵!袁術乃是呂布和劉備所敗,關他袁本初甚事?”
“再則,袁紹和袁術本就勢如水火。愛卿莫不知當初袁紹并不認可朕,想擁戴幽州牧劉虞,卻被袁術拒絕。此次斬袁術,不過是想借此揚名!難道沒有他袁本初,袁術的人頭就落不了地嗎?”
劉協充滿譏諷的話語,讓孔融深深皺眉。
他竟不知袁紹種種耀眼事跡的背后,竟有如此隱情。
劉協又喝了口茶水潤潤嗓子:“袁紹表面對朕恭敬,在旁人看不見的地方,則對朕蠻橫而無禮,以下欺上!朕為自保,只能學越王勾踐臥薪嘗膽、忍辱負重。”
“愛卿只需將你我方才所談之事告知袁紹,朕必然不會有好下場。可知朕為何會冒著風險與你說這些?”
孔融搖頭:“臣不知。”
劉協上前拉著孔融的手,他還是忘不了老劉家的傳統技能。
“因為朕知愛卿乃忠義之輩!”
“愛卿在許縣見了與朕長相一致的偽帝,尚且不曾擅下論斷,并拒絕曹賊的挽留堅持來鄴城一觀。對待大漢正統如此慎重,當值得朕的信任。”
孔融看著緊握自己雙手的劉協,心中各種情緒交織。
這不就是高祖遺風嗎!
聽完劉協所言,他神色肅然:“陛下言重了,這是身為臣子的本分。真假天子關乎到大漢正統,臣豈能不慎重對待,又怎會聽信一家之言?”
“大漢若處處都是愛卿這般忠義之臣,又豈會漸漸衰落!”劉協假模假樣的感慨萬千。
若大漢處處都是孔融這樣的臣子,他上哪當這個天子?
和天子長的一樣,說不定早就被袁紹給砍了。哪能讓他享受榮華富貴?
一提到漢室衰微,孔融也是臉色黯淡,重重地嘆了口氣。
劉協擔心孔融又問及天子的隱私問題,趕緊話題一轉:“朕已將所有始末都告訴了愛卿,愛卿心中可有決斷?朕與許縣那位,孰真孰假?”
是生是死,就看這一刀了。
然而出乎意外的是,孔融卻沉默了,并不作答。
劉協心中一跳,莫非有什么端倪被他看出來了?
沉默了一會兒之后,孔融張了張嘴,最終說道:“陛下,請恕臣愚鈍……臣分辨不出來。”
還好還好。
劉協汗都快要嚇出來了。
雖然孔融沒有承認他就是天子,可只要沒看出他是假的就是勝利。
畢竟如今的漢獻帝,哪哪都無法和他相比。
天底下認可他的人,可比認可漢獻帝的多多了。
當然,雖然心中興奮,但表面上還得裝裝樣子。
“為何?”劉協皺著眉頭,疑惑不定的看向孔融:“你心中還有哪些疑惑?”
“等等,難道是……”
劉協疑惑的表情一變,滿臉怒火道:“愛卿莫非是信了伏完、楊彪之流,信了朕那些后妃們的話?”
孔融神色復雜,起身來到宣室中央,向劉協下跪叩首:“陛下,分不清,臣真的分不清。”
現在他心里一團亂麻,壓根就無法判斷哪位是真,哪位是假。
眼前的這位天子極具帝王威儀,不管是言行舉止還是風度氣魄,都無可挑剔,比許縣那位懦弱的天子不知道要強上多少。
他心里也很希望這一位是真的。
但是……他無法做出這個決定。
因為他不能確保眼前這位天子說的就一定是真的,萬一只是在騙他呢?
許縣的那位天子雖然有些懦弱,可給他的感覺也分外真實,而且還有天子近臣與皇后妃子們作證。
兩個天子都不像是假的。
分不清,他真的分不清。
“罷了,罷了。”劉協擺了擺手,滿臉的失望,似乎失去了精氣神,疲倦的靠在榻上,“朕的后妃還有近臣都在許縣,你被蒙騙也在情理之中。你且退下吧,朕乏了。”
孔融見天子如此,心中滿是苦澀和心酸,哪里肯就此離開。
“請陛下恕罪!”
“臣本以為可以通過樣貌和言行來判斷天子的真偽,可臣沒想到,真假天子的容貌竟然完全一致。”
“若論言行舉止、帝王威儀,自是陛下更像天子。可許縣那邊有天子近臣和后妃作證。”
“臣實在是不知該相信誰。”
兩人都像天子,孔融實在不敢輕易做出決斷,這份責任帶來的壓力太大了。
一但他認錯了天子,那大漢正統便保不住了,他將成為千古罪人。
“愛卿是想逃避嗎!”
劉協霍然起身,俊朗的面孔上烏云密布,眼中似乎蘊含雷霆。
“若是連愛卿都不能為朕驗明正身,天下間又有何人能做到?若你不辨出偽帝,天下人便會質疑朕的身份。朕又如何力挽天傾,又如何使我漢室幽而復明?!”
“朕的志向,朕的抱負,朕的大漢,都將因愛卿的逃避而葬送!”
劉協幾句話,就像是一柄重錘,狠狠砸在孔融的心里。
可他真的不敢輕易決斷。
劉協發泄之后重新坐下,幽幽的嘆了口氣:“愛卿若是逃避到底,不肯做出決斷,朕原本擺脫袁紹掣肘,平定北方以此為基橫掃天下的計劃,怕是要落空了!”
孔融驀然抬起頭看向劉協,在他看來,眼前的天子和許縣那位一樣,身處奸臣的大本營中,完全受制于人。
又何談擺脫掣肘,橫掃天下?
不過聯想到從進宮見到天子第一面起,再到如今,孔融知道眼前的天子胸有雷霆引而不發,只是在臥薪嘗膽、韜光養晦。
“請陛下細說!”
劉協聞言,心中大喜。
孔融上鉤了!
還在努力碼字中…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