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清焰原本還以為,是這中州的大皇帝打算要把這少女看中帶走去中州當貴妃,眉宇微揚,手掌已按在了腰間那把長劍的劍柄上。
陳承弼摩拳擦掌,準備開打。
開打!
他拳頭都捏緊了,最后卻沒有想到是這樣的結局。
就連薛霜濤都愣住了,好幾個呼吸之后,才回應謝禮,只是仍舊疑惑不已,道:“晚輩久在陳國,未曾拜見陛下,何德何能,能夠有此封賞呢?”
“長公主自輕了。”
姬衍中道了一聲,然后噙著笑意,把手中的圣旨遞交給了薛霜濤,然后又取出了一個匣子,手掌輕撫,將這匣子遞過去。
“這是中州赤帝九轉歸元丹。”
“能夠養身軀,恢元氣。”
“秦王聽聞長公主身體不好,乃親自率百余騎,奔騰數千里,前往我中州之地,親向陛下,求得此丹,愿長公主身體安康萬福。”
陳清焰,陳承弼愣住。
陳承弼呆滯。
嗯??誰??
李觀一?。那個小子?
不對,這小子,這小子怎么會做這樣的事情了?
陳清焰神色溫和起來,只有陳承弼呆滯許久之后,就反倒是有些遺憾起來了,長嘆口氣。
無聊。
我要打架!
頭破血流,打得血流成河!
薛霜濤安靜許久,少女面色微紅。
眼底帶著一點小小的雀躍。
她看著這匣子,許久后,輕輕將這匣子收好了。
“多謝前輩。”
中州之地·皇宮當中。
姬子昌安靜看著天上落雪,落滿了這充滿了蠅營狗茍的皇宮,自己的女兒分明才出生沒有多久,但是卻能夠在這樣的天氣里拿雪玩耍。
“咿咿呀呀!!!”
身體健康,活力生機之盛極強。
邀學宮道門的紫陽真人看了之后,說是被當代絕頂的大宗師,以絕世神功維系住了一口先天之氣,這一口先天之氣能夠讓這孩子自始至終保持身體健康。
姬子昌知道是李觀一做的。
文貴妃走到他身邊,看著皇帝看著天空的落雪,文貴妃道:“陛下。”姬子昌側身,道:“你身子還沒有養好,今日天寒,怎么也出來了?”
文貴妃溫婉道:“陛下您都在這里,我來陪您。”姬子昌沒有說什么了,只是把大氅展開,把文貴妃也遮在里面了,用自己的武功遮蔽嚴寒。
文貴妃安靜站在姬子昌的身邊,感受著在這風雨飄搖的時代里面難得的安寧,閑聊著這些個家事,道:“您派赤龍羽林軍去陳國了?”
姬子昌道:“是啊。”
“朕去認下一個妹子。”
文貴妃疑惑了下,忽然明白過來,道:
“是當代薛國公家的孫女?”
“嗯。”
姬子昌輕笑:“藥師不在意這天下的看法,但是,朕比起他更明白,這天下悠悠眾人之口,到底有多么大的威力;也比起他更明白…他不在意的東西,有些人卻不能不在意。”
“不是所有人都是秦王。”
姬子昌想到那個‘生病’去世的青梅竹馬,聲音頓住,即便是已經過去了快要二十年,仍舊有一種不知如何言說之感,還會有心中的刺痛。
但是,此刻回看當年,他難道沒有察覺到有問題嗎?
他自是有的。
那時候的姬子昌雖然年輕,卻也敏銳,察覺到了什么東西,察覺到了周圍的世家,宗室,那些叔父,公侯對他之選擇的不滿。
但是他對這樣的不滿,只是充斥著一種不屑的態度。
你們不滿,又能做到什么?
那時候他是皇族,他是太子,他知道自己未來會是最尊貴的人,他充滿了自信,覺得那些陰謀詭計傷害不了他,但是卻沒有預料到,傷不得他,卻可以傷害旁人。
“藥師鋒芒畢露,堂皇正大,有些事情,想得還不那么圓滿,所向睥睨之人,堅韌不拔之人,有時候也會下意識覺得,周圍的人,也一定和他一樣強大,一樣地不去畏懼什么。”
“但是悠悠世人,眾口銷金。”
“這樣的自信,若有人一定要跟著他的腳步,是會吃苦的。”
姬子昌攬著文貴妃,輕笑道:
“就由我來,為他把這最后的東西彌補吧。”
“赤帝一朝的名望已經不多了。”
“能幫一點,就是一點。”
“幫他的話,總比浪費在手中的好,也總比被這滿朝的文武大夫給廢掉了的好。”
姬子昌又想到了自己打算讓姬衍中幫忙說的幾句話,得意起來,笑著道:
“呵,藥師那小子一心在這天下,明明關心別人,卻不懂得說什么漂亮話,還得要我這個做哥哥的來幫忙。”
“哈哈哈哈,他日他們大婚的時候,我若不上桌,誰也不能動筷子。”
文貴妃笑著道:“您是陛下啊,是天下的共主。”
“秦王大婚的時候,您不來,這天下的百官,當然是不能夠下筷子的,這與禮不合。”
姬子昌自語道:“天下共主。”
他自嘲地笑起來,道:“我這樣的人,中州的疆域不過只是方圓千余里,隨便扔一個石頭都可以砸倒好幾個爵爺,大人;兵馬穿著好的甲胄,卻不能征戰四方。”
“文武百官,世家,宗室之間的血脈糾纏,彼此之間都有血親聯姻關系,且以這樣的方式糾纏在一起,化作了一張密不透風的大網,把這整個中州籠罩起來。”
“牽一發而動全身。”
“動不得一絲一毫。”
“我雖然已經有了奮勇之心,可也無能為力,年已四十不惑,卻也就只是靠著祖宗的余蔭,勉勉強強的當個富貴傀儡罷了。”
“這樣的人,哪里能稱呼得天下共主呢?!”
“豈不是可笑。”
文貴妃不由得有些慌亂起來,想要安慰姬子昌。
卻不知道該說什么。
文家,也是這一個巨大的網絡的一員。
姬子昌輕輕按著文貴妃的手掌,沉默許久,道:“天下的亂世,如今已經有了平定下來的可能,等到天下平定的時候,若是,若是朕,不再是皇帝了,你可愿陪著我走?”
文貴妃心中一顫,張了張口,幾乎要落下淚來。
好不容易控制住情緒,輕聲道:
“臣妾,愿意。”
姬子昌看著她,輕聲微笑,把她攬在懷中。
姬子昌的下巴擱在了文貴妃的額頭,輕聲道:
“好。”
“那時候,我們一起去天下,離開這狹小的中州,去看江南的水,去看北域的草原,去西域看大漠烽煙落日,看最遼闊的星河。”
“等到我們走出去,這萬水千山,天下風景,我陪著你去看,看到老,然后就在這太平盛世里面找一個地方,看著日出日落,看著萬物生發。”
“就沒有什么其他的愿望了。”
文貴妃鼻子發酸,用力點頭——在當年,在那彼時意氣風發,去和自己青梅竹馬相見的少年郎的身后,其實還有另一個年歲稍小些的小姑娘,一直都在看著那個少年郎的背影。
只是那時候,他一直沒有回頭。
終于回頭。
姬子昌眉宇沉靜,帶著一種最后君王絕難以有的決意和坦蕩。
“那么,等到秦王占據天下正統之后。”
“朕,就把君王之位。”
赤帝如是道:
“禪讓給他!”
西域之地,冬日酷寒。
駝鈴的聲音陣陣,自北風中飄蕩去了遠處,是一行從中原而來的商隊,在秦王統治了這一片疆域之中,本來稀少的各方貿易開始興盛起來了。
這樣的商隊蔚然成風。
而本來還會對這尋常商隊們產生威脅的大漠沙盜,因為秦王麾下安西都護府打劫沙盜的特殊癖好,而逐漸地消失了,那幫子沙盜發現,這些正規軍比自己還兇殘。
打劫。
打個毛!
不知道從哪個窮酸的兇人那里得來的癖好。
奶奶的,連大漠劫匪都打,還講不講道理,還有沒有王法了!
商隊在前面的水源地停下來補充水源,進行給養。
按照秦王殿下的命令,在整個西域通商道路的必經之處上,水源之地都被安西都護府掌管,派遣甲士駐守,且有商會中轉來者可以選擇在這里進行交易,以比市價稍低的價格賣給官方,省卻許多功夫。
也可以在這里休息,吃飯,進行補給。
自是有西域大小城邦的大小貴族們打算插手這個必然很賺的買賣。
只是安西都護府的刀子也不是豆腐捏的。
在不為人知的情況下,殺得刀鋒都染血了,才止住了這些人的貪欲,這還是有秦王的威儀和天可汗之名望在,若沒有這樣的大名,這種買賣是足以掀起一場城邦之間的戰爭的。
風沙吹拂過來,坐在駱駝上的少女眼睛明亮。
薩阿坦蒂有了中原的名字昭,一直學習史書,文字,把西域那些口口相傳的傳說用文字記錄下來,學宮學子都頗為驚訝,曾經揮毫寫下‘唯令德為不朽兮,身既沒而名存’。
學史的學子們驚訝其才,漸漸已是嶄露頭角。
她而今也已經十六歲快要十七歲,隨天策府在江南呆了半年多,也想要回到安西城里去見一見原本部族的人們,這一次就一起來了,生得眉眼明亮,很有活力。
中原學子們難見這般充滿生命力的異域少女,頗有動心者。
可是某一日見這位少女史官外出的時候。
后面一左一右,左邊是抱著雙臂,溫潤如玉的晏代清大人。
右邊是客氣溫和的文清羽先生。
兩人一邊彼此嘲弄對方一邊懶洋洋跟著昭姑娘。
中原風流書生們立刻就慫了。
“天格爾,天格爾,你看,這里竟然這么繁華了啊,我們剛剛遇到的時候,這里的水都要枯了,那時候我們還有很愚昧的傳統。”
薩阿坦蒂喊后面商隊的人。
在駱駝拉動的車上,一名二十歲左右的青年雙臂枕著腦后,懶洋洋地覆蓋在臉上,遮掩太陽的草帽摘下來,道:“是啊,畢竟已經過去了很久了。”
他一下坐起來,看著這遼闊的西域,放眼望去,四方極是壯闊,不由地心胸開闊,深深吸口氣,長嘯而出,聲遏流云,痛快極了。
天啟十五年三月,初。
秦王經由九色神鹿相送,抵達西域,轉而以游商方式進入西域,隨行者有打算回安西城當中探訪親人,助力中原語言在西域普及的薩阿坦蒂,以及,破軍先生。
破軍雙臂環抱,三十三歲的人了,嘴角勾了一路,就沒有放下來過。
呵,呵呵,呵呵呵呵!
沒有,沒有!
沒有那個小白毛!
啊哈哈哈哈哈,沒有,沒有!
破軍先生按著自己的臉龐,幾乎要大笑出來了。
“五年,五年了!”
“終于贏了,我就知道,我才是最強的,瑤光,你輸了!你服不服服不服!”
此次前去,破軍是為了突厥七王阿史那的事情,而李觀一要去把續命蠱帶回來,遼闊無邊的草原之上,還有著當代第二神將,突厥的大汗王在。
李觀一不愿意和他發生沖突,卻也不懼怕一戰。
瑤光雖然在奇術之上的造詣極高,但是神將君王,氣運搏殺,還是極為克制世外三宗的手段,李觀一沒帶著銀發少女,破軍先生的嘴角就一直沒能放下來。
同樣出現在這樣癥狀的還有釣鯨客。
直到那時候銀發少女抱了一下李觀一。
噗地一下把自己的臉龐埋在了李觀一的懷里。
破軍先生和釣鯨客的嘴角一下子就啪嘰掉下來了。
笑,笑……
笑不出來了。
“請您一定安全回來。”
銀發少女松開李觀一,嗓音寧靜,道:
“我會為您祝禱天上的群星的。”
李觀一回過神來,看著手中瑤光給的那個護身符,塞到懷里,遠處已經可以看到雄偉的安西城,秦王親自抵達,但是沒有對外聲張,只是將薩阿坦蒂送到安西都護府。
破軍先生也從此辭別,李觀一才轉而前去西意城中。
提前早已和長孫無儔說過。
李觀一抵達西意城的時候,李昭文便在三十里外山上等待著,李觀一看到了李昭文神采飛揚,眉宇之中原本始終存在著的一股郁郁之氣,也為之而散,也為她而欣喜。
兩人相見之后,自是一番飲酒不提。
其余如李叔德,李建文等人,李觀一卻未曾去見,二人在如今的西意城城主府當中對飲,李昭文只穿一身常服,長身玉立,對談而笑,佯怒道:
“明明給了你的信,卻一直等了數月。”
“秦王殿下,卻真是好大的排場啊。”
李觀一笑嘆,道:“天下大事,各處洶涌,能在這時間里來到這里,已是夠快了,哪里還能說是慢的。”
李昭文深深注視李觀一,肩膀一撞李觀一,笑道:
“大道理,說的這樣一套又一套,罰酒!”
“罰酒!”
她坐在旁邊,西域之風,已脫去靴,只穿羅襪踩著地面,如江湖豪杰,左腿盤起,右腿踩著,右臂就支著了右腿膝蓋,抬起手抓住桌案上的銀鍛酒壺,給秦王倒酒。
李觀一安坐,仰脖飲盡。
二人暢快喝酒,長孫無儔就蹲在這大殿外面,滿臉糾結。
這情況到底是好,還是不好。
我在這里偷看,會不會被叉出去?
最后糾結半晌,也只是長嘆了口氣,和兩年前不一樣,如今的是天下秦王,和西意城上柱國公,他也不知二人關系如何,也不由他去思考只是慨嘆。
飲酒作罷,李昭文又和李觀一談論西意城之重地。
占得此地便可占據之后天下一統之戰的先機。
可進可退,則天下大勢,一統之機,盡在我等之手。
李昭文興致勃勃,李觀一只是道:“可惜,現在需要休養生息,連年征戰,百姓太苦了。”李昭文揚了揚眉,道:“是如此,只是這里地方。”
她伸出手指,在堪輿圖上畫了一個圈。
把西意城的周圍都畫起來了。
頓了頓,又把這個圈子更擴大了一圈。
突厥,陳國,應國,都囊括其中。
李觀一都忍不住大聲笑她:
“你啊你,你的野心,怎么比我還要大?!”
李昭文并不退讓,只是笑著道:
“野心不必秦王大,又怎么能在這天下和秦王并肩呢?”
西意城是年輕時代的姜萬象,為了踏入西域而開辟出的勢力,但是反過來,也可以是此刻占據西域的秦王踏入中原的跳板。
李昭文拈著酒杯,仰脖飲酒,隨意拿起一枚白色的棋子,就放在西意城周圍,端詳著這最完美的先機,可是眼底卻分明遺憾起來,道:
“只是可惜,西意城太重要,就算是占據了,一旦對陳國動手的話,突厥,應國都會來打這里。”
李觀一沉吟許久,左手拈黑棋,右手握著酒杯,道:
“在我封王的時候,姜萬象曾經派遣大使前來,說是要和我等聯手,共討陳國,若是他遵循這個約定的話,我等可以先將陳國擊破。”
李觀一的手指按著陳國,看著關翼城的位置。
深深看著那里。
李昭文看著他,不知那青年秦王的眼底在看著什么。
卻兀自有些不服氣,是連自己都不知為什么升起來了。
李觀一正自看著。
耳畔卻聽得了鳳凰的鳴嘯,手掌,能挽弓,握槍的手掌伸出去,拉著秦王的衣領,輕輕用力將他拉過來了,李觀一轉身,噙著笑意的西意城國公歪了下頭,笑著道:
“秦王啊秦王,既然來了這里。”
“怎么還能想著旁人呢?”
“在交談的時候,雙眼看著對方,而不是看著其他地方,可是禮儀哦,在這里……可不該看別的地方了。”
李昭文笑,拿著酒盞,手臂伸出的時候猶如刺出一劍。
白皙手指拈著白玉的酒盞,不知人與白玉孰美。
酒盞抵著李觀一的嘴唇,微微一動。
親自喂酒。
葡萄美酒夜光杯,沙場豪杰騎兵生死天下。
喂酒的時候,手掌的小拇指從秦王嘴唇的下面掠過了,有女兒家比男子稍溫良的體溫,有握兵器留下的痕跡,細膩和清晰的觸感。
一盞酒入喉如同火焰一樣,李昭文把拈著酒盞微轉,身子前傾,她是李觀一所見得最修長的女子,就算是換算前世,至少一米七以上,可穿戰袍,玉簪,卻又凜然的氣度。
手拈酒盞,隨意把盞拋下。
然后把喂酒的那手掌,從容不迫,輕描淡寫地背負在身后。
微笑從容:
“看我。”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