數日后。
王子虛和葉瀾推開文曖俱樂部培訓基地的大門,釋放出被拘禁已久的寂寥。
基地中人去樓空,大廳里除了一套木沙發,其他家具大多已清空,只留下幾道淡淡的輪廓痕跡。一只透明塑料袋躺在地板中央,像條超大號的安全套。
王子虛莫名想起寫過的一段文曖腳本:
“……我去了盜版書攤,店家給我一條不透明的塑料袋,我想,那是我自尊心的安全套,包裹著我的貧窮和驕傲,防止醞釀出的憤恨不要射向世界——這說不好是在保護世界還是在保護我自己……”
據不少語療員反饋,許多用戶,尤其是富婆,對這個比喻反響挺好,說此中自有種野蠻的生命力,莫名勾人。
這和王子虛的想象大相徑庭。他本以為經歷過拮據過的人,才能懂得這種捅自己一刀般的自嘲,其中有著血淋淋的自卑與快意。
后來是左子良一語道破他的困惑:對于真正窮過的人來說,“窮”本身就具有最大的效果。這種比喻對他們來說并非挑逗,反而敗火。
王子虛這才恍然,他想起和妻子一起虛構的那個孩子,說到底也是因為一個“窮”字,才一直變不成現實。從那以后,他便再也不打這類比方了。
靠墻的書架上擺滿了書。這些都曾是王子虛精心挑選的精神食糧,被搬運到基地里來,經歷不短不長的時光,已經落了灰塵。
在王子虛創作文曖腳本之前,他從來沒去過盜版書攤,書架上的這些全都是正版。那個“安全套”的比喻,只不過是他的想象而已。
后來他實地踏勘了一次盜版書攤,才發現并沒有什么不透明塑料袋,也沒有想象中的自尊受挫,大家就這么付錢然后離開,跟買菜一樣,樂樂呵呵的。
十年來他為圖書事業發展添磚加瓦,可他自己的書至今仍未出版,也就是說至今都沒看到回頭錢。幸好他沒將這想法告訴別人,不然保準被嘲笑。
“自從上次你們走后,這地方就一直沒租出去,”葉瀾在一旁解釋,語氣里帶著點不好意思,“你的書太重了,你沒要,就一直扔這兒沒管。”
王子虛走到書架前,指尖拂過一排書脊,最后抽出一本《霍亂時期的愛情》。他小心吹去封面上的浮塵,緩緩翻開。
書頁發出干燥的“咔咔”輕響,似乎下一秒就要散架。鼻尖撲來一陣特殊的油墨香,干燥的紙張從指間滑落,心中的焦慮頓時被撫平許多。
繼而,一股久違的、如同干渴般的沖動,毫無預兆地涌上來。
他想要閱讀。
自從寫完《石中火》,他感覺自己被掏空了,每次嘗試閱讀,都進入不了狀態。但這次,那種純粹的閱讀欲望回家了。
他想要純粹地、強烈地、貪婪地閱讀,如撕扯、吮吸、沉溺一般,將自己投入到文字構筑的世界深處。
他撫摸著書封,掀開沙發上的防塵罩,一屁股坐下去,正式翻開書。
海風的咸濕氣息裹挾著木槿花的馥郁,從紙張間升騰起來,加勒比海與安第斯山,烈日與驟雨,陰陽兩極在非線性時空中交織、發酵,最終蒸騰出綿長如雨季般的愛情愁苦。
他一瞬間就進入了故事,乘著洋流漂到這個被陽光曬得褪色的加勒比海港口,炎熱地帶特有的悶熱空氣籠罩著他,濃烈的陽光曬得他口舌發干、嘴唇焦渴。
“看來在你們入住之前,得請兩個鐘點工來收拾一下。”葉瀾說。
“上次那個做飯阿姨的手藝你還記得嗎?要不要再請她?不過不知道人家現在有沒有檔期。”葉瀾又說。
“迷途信者跟我說,他們還要兩個小時才能到。需要我在這里陪你等嗎?”她拋出第三個問題。
三句話如同石子投入深井,連個回響都沒有。葉瀾轉過頭,才發現王子虛充耳不聞,正完全沉浸在書中的世界。
她鼓起嘴,開始生氣。
走到沙發旁,緊貼著王子虛坐下,她撩開頭發,問道:“你就沒有什么想跟我聊聊?”
葉瀾靠得很近,卡塔赫納港的風混進了一絲香水味。王子虛不得不勉強勻出一部分運行內存來應對:
“聊什么?”
“你就不想聊聊我們的計劃?”葉瀾說,“你不害怕嗎?你不懷疑嗎?你不感到……激動嗎?”
不知是不是長期受王子虛他們文化熏陶的緣故,她脫口而出的這一連串排比,竟頗有氣勢。
數日前,在那間ktv包間里,兩人和左子良對質。盡管事先約好不要給左子良蠱惑人心的機會,但談判還是以左子良的大獲全勝告終。
左子良的計劃也很簡單:以“小王子”作為核心抓手,全面賦能腳本創作、營銷策略與用戶渠道三大板塊……
說人話就是——讓王子虛帶著人猛猛寫腳本,復刻當年文曖基地培訓盛況。
在王子虛埋頭寫《石中火》的這三個多月里,公司的用戶量翻了10倍,利潤卻和之前的月份持平,直到現在,公司最高單月利潤,還是王子虛在文曖腳本師培訓基地時創下的。
左子良相信,只要王子虛埋頭寫兩個月,實現腳本的質效雙提升,收入翻10倍也理所應當。
葉瀾當即反水,表示這個險值得一冒。王子虛卻有些猶豫,他覺得這個計劃和之前的腳本師培訓并無本質區別。
左子良對王子虛說,我看過你的《石中火》,寫得真好。我覺得,你寫腳本的時候,并沒有像寫《石中火》那樣認真。
他又說,既然你能把《石中火》寫到這個高度,為什么不能把腳本也寫到那個高度呢?你干嘛不試試?
話都說到這份上,王子虛也沒什么好說的了。他決定試試。
再加之后來葉瀾離開后,左子良向他坦白了一個驚人事實。王子虛聽后斟酌再三,決定幫左子良幫到底。
于是文曖培訓基地再次如火如荼地張羅起來。同一時刻,同一條短信發送給三人精心挑選的數位腳本師。文曖小隊重新被召集到一起。
今天就是集合的日子。
王子虛回葉瀾道:“其實直到現在,我也沒有完全被左子良說服。他比我還要相信我自己,他覺得我只要努把力,就能把錢掙到手。”
葉瀾瞪大眼睛:“論相信你這一點,我不比他差多少啊。你難道不相信你自己的實力?”
王子虛說:“我不是不相信自己的實力,我是不相信自己的運氣。我總有種感覺,相關法規的出臺,絕對會比我們想象的要快得多。”
葉瀾說:“你別烏鴉嘴啊!搞得我現在更緊張了!你不緊張嗎?”
王子虛說:“我沒有時間緊張,我現在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什么事?”
“看書。”王子虛說。
葉瀾徹底放棄了跟王子虛繼續交流,一個人去聯絡鐘點工來打掃衛生了。
感謝她的體貼,王子虛能更深入地沉浸到書中,漂向加勒比灣深處。
從前他的閱讀更多是在模仿作家風格,他曾經很自豪于自己這個能力,這個能力幫助他寫出了受人稱贊的書。
但今天,他突然發覺,以前的創作風格,與其說是模仿,不如說是讓文字變成類似形狀。
他可以盲人摸象般記住這些方塊字的特征,但從未觸及根源,沒有如今天這般深入到那個世界當中。
他此時如此真切地感受到卡塔赫納港的一切:那里有著濃稠如蜜的空氣,將愛與欲、生與死都熬煮在一起;那里的人都有著赤裸坦率的渴望,在旱季的烈日下被烘焙得無限濃烈;那里的雨季漫長得似乎永遠不會結束,綿延的哀愁也被浸泡得無限膨脹。
他感到自己的心跳正貼合著港口潮濕而遲緩的節奏,一下,又一下,沉重地搏動。他的心事也與書頁間流淌的悲喜悄然合流,像兩條孤獨的河道,終于在文字的廣闊海域中匯合。
程醒、信者、小八三人是第一批趕到的,他們進基地時,屋里靜悄悄的。
午后的陽光斜斜地穿過積塵的窗玻璃,在空蕩的地板上投下斑駁的光影。就在這片靜謐中,他們看見小王子獨自坐在靠窗的舊沙發上,一本厚重的書攤在膝頭,整個人仿佛被籠罩在一層淡淡的光暈里。
正準備上前打招呼,葉瀾攔住了三人,將蔥白似的手指豎起在嘴唇邊。
“別打擾他,”葉瀾說,“他在看書。”
眾人順著她的目光望去,只見王子虛整個人仿佛與外界隔絕開來,他的眉頭時而微蹙,時而舒展,完全沉浸在另一個世界里。偶爾翻動書頁的手指輕柔得像是怕驚擾了書中的魂靈,連呼吸都似乎與文字的節奏同步。
三人連忙收了聲。程醒低聲問道:“瀾姐,其他人還沒來?”
葉瀾說:“櫻醬說馬上就到,黑犬和星聲大概還有半個小時……”
信者打斷她道:“等一下,黑犬和星聲是誰?”
葉瀾有些意外:“我沒提過嗎?上次有幾個人,這次來不了了,我們另外找了一些語聊員來補缺。”
信者有些意外:“誰來不了?”
“詩人。”
信者有些激動地掏手機:“她有啥事?我給她打電話問問。”
葉瀾連忙攔住他:“哎哎!她不是來不了,我們一開始就沒喊她。”
“為什么?”連程醒都有幾分詫異。詩人上次可是他們當中的業績第一,她這么大一位助力居然沒來。
“王……小王子安排的。”葉瀾轉頭看了眼王子虛,“他說詩人年紀太小,這事很危險,不能耽誤她。”
聽到這話,首先繃不住的是信者,道:“喂!我跟詩人是同年哎!不能耽誤她,為什么可以耽誤我?難道就因為我不是985的……”
程醒打斷他:“小聲點,別吵著小王子看書。”
葉瀾笑道:“你男的嘛,怕什么耽誤?再說了,你來是賺錢的,就算有危險,要抓也是先抓小王子。”
程醒表情嚴肅:“可不能抓小王子。小王子將來對文化的貢獻,把電視臺那些人綁一塊兒都比不上,要是把他抓了,對我國文化發展會造成重大損失。”
葉瀾揚起眉毛:“你對他評價這么高,是真心的嗎?”
程醒認真道:“當然是真心的。實不相瞞,我是懷著殉道的心態來這兒的,如果上面的板子真打下來,我幫小王子一起扛。”
信者打斷程醒的深情陳述道:“等等,先別管這些不重要的,重要的是——這回來基地的都是一群大老爺們兒嗎?我是以為詩人會來,我才來的!”
小八一臉鄙夷地望向他:“就算詩人來了,你覺得她會搭理你?癡心妄想。”
信者的聲音弱小幾分:“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是覺得……你想想,我們要在這兒至少呆足一個月啊!要都是一群大老爺們兒,多沒意思啊?”
葉瀾瞪眼道:“我不是美女?我是不是美女啊?”
信者聲音又弱小幾分:“你是啊!但是……你不是那啥……”
他說著說著,眼睛瞥向了王子虛那邊。葉瀾覺得他反應很有意思,倒是來勁了,連聲追問道:
“我‘那啥’是什么意思?我怎么了?你說啊?”
程醒在一旁苦笑,道:“你們這樣一鬧騰,倒是顯得,我懷著那么沉重的心情過來,有點搞笑了。”
信者被葉瀾窮追猛打,不敢說話了,葉瀾決定放過他,說道:“不捉弄你了,其實這次來的確實有位美女,是新人,昵稱叫‘穿LO碼字’。”
這個話題頓時吸引了所有人,大家都湊了過來。
信者問道:“其一,你見過這位新人嗎?你怎么知道她是美女?其二,你怎么知道她是女的?”
葉瀾把手機屏幕展示給他:“你看看,人家昵稱叫‘穿LO碼字’誒,你看不出這是什么意思嗎?人家是蘿娘誒。”
眾人湊到手機前圍觀,手機屏幕上顯示的那位美女的個人頁面,頭像是個可愛愛、粉撲撲、野蠻蠻的動漫小姑娘,個人介紹很簡單,只有五個字:“砂糖與鉚釘。”
大家心里都認同這確實可能是個美女。只有信者還在嘴硬:“穿洛麗塔就是美女嗎?說不定這只是個喜歡穿洛麗塔的男娘,長得還很丑。”
就在此時,小八打斷了他:“櫻醬來了!”
大門被“呼”地打開,一個門板一般的漢子站在了門口,露出袖子的小臂上的肌肉一塊塊的,與之形成鮮明反差的,倒是他過于清秀的相貌。
“抱歉,我來晚了。”櫻醬沖眾人露出一個歉意的笑容。
“沒事沒事,你快過來,我們正在討論新來的男娘呢……哦不對,是蘿娘。”
眼尖的小八一眼發現了盲點:“櫻醬,你怎么沒帶行李來?”
櫻醬確實是空著手來的,只在背后背了個小書包,而門內眾人,都把大包小包的行李堆在門口。
櫻醬再次露出一個歉意的笑容,道:“其實,我不是來參加活動的,我只是來給各位見個面,打聲招呼,就離開。我……不能繼續再做文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