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青蘿不太理解安幼南為什么能笑成這樣:她小巧耳朵上的兩枚耳環輕輕晃動,半屈著膝蓋,輕薄的禮服在她的腰臀處勾勒出兩條驚心動魄的曲線。
古宣走過去,裝作若無其事地打了聲招呼:“安小姐,什么事讓您如此開心?”
安幼南用指尖擦去眼角那滴淚珠,慢慢直起身子:“咳,古先生來得正好,快來看看我這朋友是怎么舌戰群儒的。”
古宣朝樓下看了一眼:“你的朋友,就是這位王子虛?”
“對啊,”安幼南笑靨燦爛如花。
古宣回頭看了陳青蘿一眼,陳青蘿欲言又止。
樓下主持人的聲音響起:
“王子虛老師!王子虛老師,麻煩請您稍微控制一下發言時長。后面還有其他老師要發言。”
“讓我說完這段。”
“王老師,我們這場討論的時長有限制的,”主持人陪著笑臉道,“我們讓下一位老師發言好嗎?您一個人已經說了30分鐘了。”
蕭夢吟在一旁舉起雙手:“他可以接著說,我沒意見的。”
她巴不得王子虛一直說到討論會結束,那樣她就不用發言了。
按照王子虛來一個錘一個的標準,她突然對自己準備發言的內容十分沒有自信,待會兒發言一準磕巴。
壓力太大了。
主持人說:“抱歉,但是我們后面還有別的流程。”
王子虛想著全始終,要是在中途被打斷了,半口氣下不去,也太難受了,用幾近哀求的口吻道:
“接下來的發言不需要花多長時間了,真的。”
主持人沉默地搖了搖頭。
二樓看臺上,安幼南皺起眉,大聲抱怨起來:“唉,沒勁!”
古宣瞧了她一眼,撥通電話,道:“讓王子虛繼續發言。
“嗯,讓他講……他想講多久,就讓他講多久。”
安幼南朝古宣投去感激的目光:“謝謝!”
古宣收了手機,輕輕一笑:“不謝。我也是想欣賞一下,你這位朋友是怎么舌戰群儒的。”
頓了頓,他又說:“我還想看看,他是有什么魅力,居然能讓您二位都來幫他。”
安幼南瞬間就捕捉到了這話里的信息量,頗感詫異地看了陳青蘿一眼:
“她也是為了王子虛過來求你的?”
古宣笑而不語。
陳青蘿偏過頭,不想說話。
沒有回答就等于已經回答了。安幼南仰起頭,露出促狹的神色。
此時的樓下,主持人按著耳麥,一個勁點頭,神色尷尬,而后說:
“王子虛老師,我們收到組委會意見,您可以接著發言……”
王子虛都打算坐下了,聽了這話一愣,當即站起來,一點也不客氣:
“是嗎?那我接著說。對了,你們有水嗎?說得有點口渴了。”
主持人要不是攝像機對著,就要把白眼翻上天了——你要不要聽聽自己在說什么?你還知道你自己都說到口渴了啊?
但剛才接到主控調度指揮,有大人物發話,知道眼前這人可能背景非同小可,只能盡力繃住,對旁邊的服務小姐說:
“有沒有水,麻煩給他來一杯。”
穿旗袍的小姐姐說:“沒有水,只有飲料,可以嗎?”
王子虛說:“來杯可樂吧。”
“沒有可樂。有DryMartini。”
王子虛說:“那就來一杯DryMartini。”
他喝到嘴里漱了一口,發現上當了,這是酒,酒不解渴。但事到如今也不好意思讓別人再換一杯了,他只好接著發言。
二樓的安幼南看到他的土包子喝法,又笑得快要暈過去,趴在欄桿上直喘氣,很沒有淑女風度。
陳青蘿終于忍不住了,開口問道:“請問一下,有什么好笑的?”
安幼南直起身子:“我覺得好笑就好笑。”
陳青蘿頗有幾分不愉:“安小姐,我想,你是把他當成你的玩具了吧。”
“我把他當玩具也好,當朋友也好,跟你有關系嗎?”
“有關系,作為他的故交,我不希望他被任何人當成玩具。”
兩人針鋒相對,古宣發現,這個話題的走向變得越來越尷尬。
他喝了一口咖啡,借口要去那邊找熟人見面,趁機溜走了。
陳青蘿和安幼南彼此直勾勾地盯著對方,同時又毫無懼意地迎著對方直勾勾的目光。
安幼南說:“你喜歡他,我管不著。但是打著朋友的旗號來管束我,挺令人不適的。”
陳青蘿的呼吸驟然紊亂,道:“誰告訴你我喜歡他的?”
“我自己看出來的呀,”安幼南說,“我以前有個朋友說,戀愛中的女人都會變成名偵探,我還很不屑,現在才發現,她說的是真的。
“如果你喜歡一個人,他在想什么,他想要什么,周圍的人對他的態度……全都一目了然,甚至不需要思考。所以我看出來,你、喜、歡、他。”
陳青蘿壓抑住呼吸:“所以,你也喜歡他。”
“對啊,這不是一目了然嗎?我又沒隱藏。”
“那我得提醒你,他已經結婚了。”
安幼南一臉滿不在乎的表情說:“我知道啊。怎么了?”
陳青蘿蹙起眉:“他結婚了你還纏著他,是小三行為。”
“那我就當小三唄。”
陳青蘿微微睜大眼睛,安幼南將鬢角頭發挽到耳后:
“怎么了,你瞧不起小三?”
“任何人都瞧不起小三。”
“我還瞧不起你們咧,”安幼南說,“想要的不敢說,想做的又不敢做,用各種借口掩蓋自己的軟弱怯懦,連自己的欲望都無法滿足,還配稱作人嗎?”
安幼南眼睛閃閃,語氣堅定:
“我從小就發誓,我想要的一定要得到。我想怎么活,就怎么活,無論是誰,都沒辦法阻攔我!”
來古宣沙龍參加討論會的這一年,莊蝶剛剛二十五歲。
人在二十五歲的時候,腦子靈活,新陳代謝快,吃什么都不胖,晚上不蓋被子也不會著涼,正是一個人生命中最自信的年齡段。
但也有個壞處,就是沒吃過什么苦頭。沒吃過苦頭的人,你突然給他一個打擊,就好比你告訴他你得癌癥了,他第一反應肯定是不信的。
我怎么可能得癌癥呢?我怎么可能吃苦頭呢?我的身體健康長壽,我的人生一帆風順——一般難免會有這樣的思維慣性。王子虛二十五歲的時候也這樣。
所以莊蝶聽到王子虛的發言時,第一反應是:他怕不是瘋了,居然敢跟大家對著來。
第二反應是,大家都點他了,他總不可能一個一個懟回去吧?……臥槽,他還真的一個接一個懟啊?
然后他轉念又想,他說的那些書,他自己總不可能都看過吧?
王子虛懟人的那些話,若是只涉獵一兩個方面,那有可能是真撞到他研究方向上去了。
可他面面俱到,每個人說的,他都能嘴兩句。面面俱到的最大可能性,就是面面俱不到。
莊蝶合理懷疑,他有可能就是知道幾個名字,用強勢姿態攻擊每一個人,把大家都給唬住了。其實他自己也不懂。
裝工程師很難,但裝文學家很簡單。還專門有本書呢,《如何假裝讀過一百本名著》,賣得特別好,讀者買回家才發現上當了。但至少說明普羅大眾有這種需求。
越聽到后面,他便越覺得,自己的懷疑頗有道理。
莊蝶正打算組織好語言,等王子虛發言完畢,就狠狠質詢他,結果身旁的孟欣先出聲了。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我打斷一下,”孟欣對王子虛那邊說,“我能問你個問題嗎?”
王子虛正在侃侃而談,思路正順,突然被打斷,偏頭看過去,問道:“什么問題?”
孟欣聲音清冷:“你剛才的批評,我接受,但你提到蘇利·普呂多姆,這位可是首屆諾貝爾文學獎得主,如果不是專業研究18世紀詩學的,甚至不知道他的名字,你說我讀德太少,我想問,你自己讀過他的詩沒有?”
王子虛一愣,孟欣緊接著又說:“我覺得,如果你自己都沒有讀過,還來拿這些名字抨擊我,我也不至于不舒服,就是覺得有點、有點……”
她斟酌了一會兒字句,隨后找到一個合適但不夠文雅的詞:“有點裝逼之嫌。”
現場一片嘩然,竊竊私語聲從四面八方響起。一方面是因為這位美女用了粗鄙之語,另一方面是回應她的質疑。
孟欣話音剛落,跟她隔了一個座位,剛才也被王子虛懟過的作家說道:
“我同意孟欣的看法。我不是不同意質疑,但你不能背一串名字,就證明我是錯的。你說我沒讀過,你自己讀過嗎?”
“我讀過,”王子虛說,“我讀過的,朋友。”
莊蝶提高音量,也加入了戰斗:“朋友,你讀過幾位作家?十位?二十位?這對于作家來說,算是正常的閱讀量吧?
“但是你剛才列舉的,可不止這個數啊,你敢說你都讀過嗎?”
王子虛認真地說:“我都讀過。”
“不是我懷疑你,你是什么專業?據我所知,你是半路出家的,并不是科班生,你真的都讀過嗎?你用什么時間讀的?”
莊蝶說沒懷疑,實際上就是懷疑。他一說完,舞臺上騷動起來,人們紛紛發出同樣的質疑。
大家都是文人,這種表現平時是不會做的,不太體面。
但這次王子虛就差指著他們鼻子罵了,要不體面,也是他不體面在先。
大家都是有頭有臉有粉絲的人物,現場不即時反擊,吃了悶虧,事后必被跳臉,影響身價啊。
若是被人說什么“人家王子虛質疑你們家閱讀量,你們主子怎么一聲不吭?肯定是心虛唄!”那就太惡心了。
王子虛說:“但是我確實就是都讀過。為什么我非科班出身,就不能讀過這些書呢?你不也自稱閱讀量50億嗎?”
孟欣開口道:“莊蝶上過《最強大腦》,他的閱讀量,是有節目組幫忙證明的,網上還有原版視頻,可一查看。你的閱讀量,才是‘自稱’。”
現場又是一片嘈雜,主持人見狀,不得不插進來,舉手說道:
“諸位,諸位,不好意思,我打斷一下,我們這次的討論會,沒有設置質詢環節。”
莊蝶一攤手,說:“所以,許他沖我們先發言的開炮,不許我們當場反駁回去?”
王子虛反問:“難道不是你們先沖我開炮的?”
莊蝶目光灼灼:“我可沒有指名道姓。”
王子虛道:“這就叫做虛偽。”
現場頓時爆炸,幾個人又七嘴八舌說開來,聲音攪在聲音里,誰也聽不清誰說了什么。
圍觀群眾徹底都被吸引過來了,作家們當眾撕逼可不常見。攝像機的快門聲“咔咔”作響。場面一片混亂。蕭夢吟躲在一旁瑟瑟發抖。
攝像機都對著王子虛,她坐在王子虛旁邊,所以也有一半的機位都對著她。今天這場面,肯定又要火上網。她不想要這流量都不行了。
“冷靜,冷靜點,各位,”主持人說,“我們至少讓王子虛先發言結束再質詢,好嗎?……”
他話說到一半,耳麥里又傳來主控臺的聲音:“讓他們吵。”
“什么?”主持人小聲問道。
“現場多加一個質詢環節,讓他們吵,”主控說,“按次序來,一個個質疑。”
主持人當即大惑不解:剛才主控還是明顯偏向王子虛的,現在又明擺著不讓他好過,卻是為何?
他職業素養很高,沒有把疑惑帶到面上,對著話筒說:
“呃,剛剛收到組委消息,既然各位老師有意見,那么我們臨時新增一個質詢環節,請各位老師依次發言。”
說完,頓了頓,聽主控安排后,主持人補充道:“請莊蝶老師先發言。”
莊蝶當即精神抖擻,站起來道:
“王子虛老師,你質疑各位老師讀書少,按照你的邏輯,沒讀過就得閉嘴。
“那我們可不可以質疑你有沒有讀過你說的那些書?這都是相互的,對吧?算是相互質疑,你同不同意?”
王子虛點頭,莊蝶道:“好,你同意。那我問問你,我23歲的時候,在京大文學系就讀研究生,參加最強大腦,你23歲的時候在做什么?”
王子虛說:“剛參加工作,在西河一個小單位做事業編。”
莊蝶笑了起來:“你在西河單位做事業編,你做的不是文學方面的工作,你也不是文學專業,你哪來的時間和動機去讀你說的那些書?
“另外,若你真讀過那么多書,也不至于是一天讀成的,你一定早就有了些才名,何至于到了30歲,才靠炒作在網上火一把,至今一本書都沒出版呢?”
這算是誅心之論,連旁人都覺得,他這問的,有點毒了,十足扎心。
再看向王子虛,他卻無動于衷。
王子虛的表情有點怪。
他的表情,三分好氣,六分好笑,還有一分哭笑不得。
“大概一年前,我領導也問過我這個問題,”王子虛說,“他覺得,我這個小角色,讀書做什么,凈裝逼。”
王子虛想起茍局長,想起林峰,想起郭冉冉,一股攜著癲狂的笑意從腹部上涌。
不是愉快的笑,而是悲涼、無奈、感到荒誕的笑。
“現在,你又來問我這個問題,好像一個快要步入中年的男人,就必須老老實實賺錢。
“其實我就是喜歡,我喜歡讀書,所以讀了,這個答案很難以接受嗎?”
他想了想,又說:“我領導也是不信的,所以我說,你們可以考我。你們讀過多少書,我就讀過多少。
“現在我也依然可以說,你們讀過的,我讀過,你們沒讀過的,我還讀過,你們盡管來考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