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輯部的工作除了審稿等業務性工作占大頭,學習提升自己也是重要一環。對于楊這樣年輕的責編來說尤甚。
在紙媒市場逐漸萎縮的狀態下,考慮到未來職業發展,越是需要不斷思考、總結,努力讓自己不要成為二八定理當中的那批“八”。
楊略帶幸災樂禍地把某本雜志上的一處不明顯錯字下方劃了道橫線,接著將雜志合上,放到一邊。他手邊的筆記本上,已經記滿了一頁的新詞和佳句,他低頭又整理一遍后,才拿起另一摞書堆頂層的《獲得》。
研讀其他雜志,就是學習的一環。好的要看,壞的也要看,主打一個兼收并蓄,像《獲得》這樣的業界頂流,更是需要仔細研讀。
排版、裝幀這些,倒是學習的末事,最要緊的是要學別人的擇稿眼光,還要給自己的作者庫多積累一些名字。
中國能用筆桿子的一抓一大把,但真能把字寫明白的,如同九牛之一毛。國內現在的文學界,居于頂層的就那么幾個,幾家雜志社都是搶著要稿。
作為責編,楊最頭疼的并不是審稿改錯字做水磨工夫,而是組稿。想要組到好稿子,如同摘山煮海——摘莽莽群山中之一珍,取茫茫滄海中之一粟。
所以,他必須發掘出更多能寫的人,來填充自己的作者儲備庫。
光審來稿是不夠的,更多還需要主動出擊,去跟那些作者邀稿。而其他雜志就是了解作者的一種渠道。
楊翻開了《獲得》雜志。
打開《獲得》,第一件事就是翻開目錄。楊將目光定格在作者那一列,從下到上,先掃視一遍。這是他的工作習慣。
他這種工作習慣也有緣由——看《獲得》先看作者,是為了找到有沒有新名字,這樣就可以第一時間得知首要目標。而新登上《獲得》雜志的作者,一般都會排在靠后的位置,所以從后往前看,是效率最高的方式。
單雪濤、畢飛羽,嗯,這是名家了,不用問;徐浩風、阿億……這也都是老面孔;顧藻,遺憾,失之交臂……
其實,在《獲得》找新作者是一件極沒有性價比的事情。因為它上面刊載的極少有非名家作品。名家投稿的作品都要排隊等,更何況是新作者?
不過楊也沒考慮過真的從《獲得》里找新作者就是了。
即使不從工作方面考慮,他也樂于去看《獲得》。不如說,他選擇這個投入高、回報低、為他人做嫁衣的工作,就是看中了在這里可以盡情地讀別人的作品。看《獲得》既是他的任務,也是他的福利。
讀完目錄,楊正打算翻開第二頁,翻了一半,忽然眉頭一皺,又把頁面給翻了回去。
他定睛看著目錄最上方,揉了揉眼睛,又使勁瞪去,像是要把白紙看出花來。
在目錄最上方,堂皇而不由分說地印著一行字:
《石中火》——王子虛。
楊都還沒意識到自己看到了什么,他的心跳就已經開始加速了,熱血止不住地往頭上涌,意識回歸時,他發現,自己已經按著桌子站起來了。
“怎么了?”旁邊的同事問。
楊拿著《獲得》在手中揮舞,卻半天憋不出一個字來。好一會兒他才把雜志扔到同事桌上,用力指著目錄的第一行,向同事展示。
同事不解地看了他兩眼,接著順著他的手指念道:
“《石中火》,王子虛……嘶,我去!這不是你收的稿子嗎?!”
楊還在失語狀態,同事拍了拍他的胳膊道:“是不是同一個人,同一篇稿?你倒是快翻開看看啊!”
他提醒了楊。楊連忙翻開目錄的頁數,翻的過程中手不受控制地抖動。動作略粗暴地翻到頁數后,映入眼簾的,是那個熟悉的開頭。
“是他,是他……”楊頹然坐下,手里捧著《獲得》欲哭無淚。
“哎呀!”同事懊悔地大叫,“你把《獲得》頭條給放跑了!”
同事嗷的一嗓子,把身后幾個其他的同事也驚動了,探頭朝這邊望過來。
“怎么了?”
楊惱火地說:“不管怎么樣,話要說清楚,王子虛可不是我放跑的!到底怎么回事,大家心里有數!”
同事說:“你別急,現在不是清算的時候,先看看他的稿子,改沒改?是不是全文刊載?”
楊翻了幾頁,抬頭道:“改了,改了不少,不是拿過來的原稿了。”
同事如釋重負地松了口氣:“如果他改了,那就還好,這不是跟之前拿到我們社里的稿子一樣了,這樣的話丟了稿的責任小點。”
楊提高音量道:“他改出了能上《獲得》的作品,說明這作品再打磨打磨,在我們《長江》也能大放異彩,我只恨為什么讓他改的不是我?為什么我們雜志沒有給他這個舞臺?”
同事說:“你看你,又急!現在是想這個的時候嗎?”
幾個同事都圍了上來,也都聽清了原委,頓時神態各異,有的焦慮,有的唏噓,有的幸災樂禍。
楊加速翻頁,越翻越快,直到翻到最后一頁,他將《石中火》的第一頁和最后一頁之間的所有內容捏在手指間,厚厚一沓,幾乎占了整本《獲得》的二分之一。
“這么多的內容,二十萬字,《獲得》把王子虛的作品登了足足二十萬字!”
楊說著說著,臉部漸漸漲紅了。
他想起先前部里拒稿的各種意見,也是提過“太多”。
想到這里他就來氣,太多太多,再多,人家《獲得》一口氣登了20萬,相當于給人出了一本書!人家《獲得》什么地位,他們都有這種魄力,不知道他們還在瞻前顧后什么!
之前退稿還有一個理由便是“《古城》也退稿了”。《古城》退稿又如何,《長江》退稿又如何?《獲得》不是照登不誤?以后人們只會記得是《獲得》登了這篇《石中火》,《古城》和《長江》二位退稿的,只會被當做笑談提起!
楊完全出離憤怒了。他現在既對吳主編失望,又對總編失望,對編輯部失望,對自己也失望。
不是因為自家的作者跑到別家去了。作者到處給稿子是常態,他憤恨的是,這篇作品本來有機會留下來的,自己親手拿它打了個轉,沒有保住,流走了。這種滋味比什么都難受。
想到這兒,他一怒之下拿起《獲得》,抬步朝辦公室走去。
“你要干嘛?”同事問道。
“我拿給申主編看看。”
楊推開主編室門時,申主編還笑容可掬,他剛邀了一篇稿子,正心情愉悅,看到楊怨氣沖天地走進來,詫異道:“怎么了?”
楊把《獲得》直接拍在了桌上:“王子虛的《石中火》,登上《獲得》了。”
申主編表情凝重起來,從桌子里掏出眼鏡戴上了。
“《石中火》是上次拿過來的那篇稿子?”
“是。全文有改動,不過的確是同一個作品。”
“60萬字,怎么登的?”
“第一期登了20萬字,應該是分三期。”
“你退稿后跟王子虛說沒?伱知道他投《獲得》了嗎?”
楊苦笑:“都用那種理由退稿了,我還哪有臉去找他?他只說想改,我給了幾點意見,后來他就很長時間沒消息了,我問過他也沒回我。”
申主編深深嘆了口氣,眼睛盯著《石中火》,看了良久,楊也不敢打擾他。然后申主編起身,說:
“走,我們去跟總編匯報。”
申主編帶著楊,把《獲得》攤開放在總編面前,幾乎是原封不動的把剛才楊說的重復了一遍。
總編聽完不動聲色,雙手拿起《獲得》,看了好一會兒,接著放下雜志,拿起桌上的座機撥了一通電話。
“叫吳主編到我辦公室來!”
很快吳主編就敲門進來了:“總編,您找我?”
總編伸手點著《獲得》道:“我只說一件事,你聽著。王子虛的《石中火》登上《獲得》了,還是發的頭條文章,全文刊載,第一期就登了20萬字。”
吳主編愣愣地聽總編說完,才問道:
“總編,不好意思,我能不能問問,王子虛是誰?”
聽到他這話,辦公室里三個人都繃不住了,楊尤其惱火,大聲道:“就是上次投到我手上,《古城》退稿過的那篇稿子,記得不?”
他雖然生氣,但畢竟還能控制情緒,沒有當面說“就是你上次力主退掉的那篇稿子!”
吳主編額角上冒出微汗:“那篇稿子?哦,那篇稿子登上《獲得》了?怎么登上的?楊你有什么消息嗎?”
總編揮了揮手,說:“你們出去,吳主編留下。”
申主編和楊出去后帶上了門,很快,怒罵聲從辦公室里傳出來。
“我已經很多年沒聽到總編這樣發脾氣了。”申主編說。
楊覺著他甚至還有些幸災樂禍。
“這篇稿子差點就保下來了,要不是吳主編……唉。”楊深深嘆了口氣。他還在為稿子丟了惋惜。
申主編小聲道:“罵吧。這時候罵兩句不傷涵養。我都想罵他。”
楊終于忍不住偷笑了一聲,但隨即又陷入了深深的懊惱。
過了會兒,辦公室里總算沒了動靜。吳主編哆哆嗦嗦地出來給兩人開了門,示意他們進來。
吳主編哆哆嗦嗦點頭。總編視線看向楊,楊卻冷著臉直起腰道:“有點難度。”
“怎么?”
“上次退稿,我明說了有部分原因是《古城》退稿,王子虛對我社很是失望。”
吳主編在一旁馬上道:“這怎么能說呢?你真是的,這怎么能直說呢?”
楊冷著臉看他:“那不然怎么說,給什么理由?難道要說是他寫的不好?”
吳主編說:“現在退稿不都是靜默退稿嗎?為什么要給理由?這傳出去多難聽?楊你不給自己留面子,你也不知道給社里留點余地嗎?”
楊怒道:“王子虛當時就已經很頹喪了,如果真靜默退稿了,說不定《石中火》這部作品就沒了,就登不上《獲得》了!”
吳主編想說那不是正好,但終究沒說出口。
總編板著臉道:“別吵了。”
楊瞪了吳主編一眼,別過頭作罷。
《石中火》丟了,丟得毫無體面,說起原因,足以讓人顏面盡失,因為是他們主動不要的。
然而《石中火》發了《獲得》,說不定會引起轟動,要是說起來,王子虛這個《長江》出道的作者沒有投《長江》倒不是問題,投了《長江》卻被《長江》退稿,被人知道了,恐怕要引起業界集體嘲笑。
至于始作俑者《古城》,一開始就沒把《石中火》當回事,顯然已無法挽回,只能祝它順利!
楊從吳主編那里得知,退了《石中火》的是郝成梁,而且竟是他自作主張。他認識郝成梁,知道這事后只是默默冷笑,沒打算跟他報信。他打算先打電話祝賀王子虛。
楊的電話打來前,王子虛正在南大南門口“觀儀仗”。
說是儀仗有些過火,是夸張的說法。此日《昨日星》研討會要在南大召開,不少大人物要過來,許多學生跑到門口數車子,看看哪位的業界大佬,又是誰的偶像會來捧場。
趙沛霖就是其中之一。也是他把王子虛給拖過來的。
其實王子虛自己覺得這事兒十分無聊,他自己是不會過來的,但趙沛霖充當導游,某某車過來,他便介紹“這是《現代》的主編”“這是這屆翡仕的評委”“這是上上屆優秀獎的得主”,如此聽來,就不無聊了。
最后,石同河那臺熟悉黑車緩緩駛入。
“他還是來了。”王子虛說。
趙沛霖瞇眼望去:“眾星拱月啊。”
“他不參加研討會,以什么身份來這里呢?”
王子虛感到疑惑。他捫心自問,異地而處,絕對做不到石同河這樣厚臉皮,幾乎都把為兒子鋪路明牌打了。